又是傷神的一天。
站在應天府刑房的衙門口,從轎子中下來的朱文奎仰頭看了看匾額,突然嘆了口氣。
以前整天守在乾清宮,看著自家老爹處理國事還不覺得有什麼,甚至朱文奎還覺得挺過癮,想想一個國家的前進,幾十上百萬人的營生,一座城市的發展亦或者毀滅,都在落筆的那一刻註定,豈不是特有成就感。
但真等到自己也開始有權力決定一個人亦或者多個人生死的時候,朱文奎才切身感受到落筆那一刻的沉重和落筆前需要了解多少的事情。
勞心費力已經顯得有些蒼白了,簡直就是殫精竭慮,心神交瘁。
自打自己的身份被曝光之後,每天來刑房告官的案子便陡然多了起來,那些老百姓一個比一個可憐,有時候說道悲從中來之際,仿佛要哭斷肝腸一般,惹得朱文奎多次手足無措,當堂坐蠟。
每每念及至此,朱文奎就對跟蹤自己,並且將自己身份大白天下的神秘人恨之入骨。
「一定是安定伯做的。」
于謙一口咬定,也是一般的咬牙切齒:「他是二皇子的舅舅,此番捧殺之事一定出自他的手筆,這幾日,京中風言,說大皇子在很多起案件中有些矯枉過正,量刑過重,原因就是出自殿下您愛惜羽毛,顧忌自己在民間百姓口中的風評。
現在,這些勛貴朝臣,都開始往內閣遞本子了,連著應天府尹陳紹一起狀告。殿下,這些風言風語要再這般越傳越烈,將來,可就對您相當不利了。」
千萬不能小看官僚階級的實力,即使現在的官僚階級遠不上兩宋時期強壯,但如果聯起手來,只是跟一個皇子唱反調,那是占據絕對優勢的。
畢竟,朱文奎還不是他爹。
官僚階級只會在朱允炆的面前,孱弱的宛如一隻小白兔,那是因為權力上的懸殊差距,朱允炆只要活一天,他們就一天抬不起頭。
「本宮何嘗不知,但刑房主簿官這個職位,是父皇一手安排的磨鍊,本宮也不能推拒啊。」
朱文奎嘆了口氣。
這個時候于謙給出了一個主意:「要不,在這個節骨眼,您先抱個病?」
皇子抱病,請上幾個月病假,等這陣老百姓的殷切勁過去,在著手慢慢辦,一些處罰定罪也就不顯得那麼刻意了。
這個點子讓朱文奎眼睛一亮,衙門也不進了,趕忙匆匆轉身。
「去府衙。」
得去找陳紹請個假。
但朱文奎這一趟卻撲了空。
陳紹讓西廠傳訊走了!
「西廠調查陳府尊做什麼?」
于謙一把抓住門房小吏喝問起來。
陳紹可是三品的應天府尹,是朝廷要員,就算犯了罪,那也要由都察院來查,西廠也好、錦衣衛也罷,不過是刺探密報的衙門,他們只負責暗中調查情報,不具備直接審訊官員的權力。
除非皇權特許!
「小的也不知道啊,只聽說是調查前些日子南京城裡關於大皇子身份泄露的事。」
于謙心頭不知緣何,猛然籠上了一層陰霾。
打高高的台階上走下,來到朱文奎的轎子旁,後者已經挑開了小簾,探頭問道:「出什麼事了?」
「府尊被西廠的人帶走了。」
于謙小聲轉達了探知到的消息,死死鎖著眉頭說道:「聽說是為了殿下您身份泄露的事情,西廠沒有這麼大的膽子直接把應天府尹從府衙帶走,一定是陛下批准的。」
這件事讓朱文奎的臉色也變幻起來,急喚于謙進轎。
「父皇要查出幕後的人,現在竟然連陳紹都被帶走了,恐怕,絕不僅陳紹一個。」
說陳紹敢背後陰自己,朱文奎打心眼裡一百個不相信,他同樣相信,自己的爹不會信。
但只要有嫌疑,那就要查。
「嫌疑最大的就是安定伯,殿下您覺得,安定伯會不會也被帶走了?」
這個疑問很快得到了證實,朱文奎親自去了一趟北鎮撫司找顧語,得知後者確實被西廠帶走後,這神情,便有些小得意。
讓你丫的使壞,該!
「不僅是安定伯,武定侯郭蘭也被帶走了。」
五軍府的勛二代一水的大嘴巴,郭蘭一早被帶走,下午勛貴們在看球的時候就傳的沸沸揚揚,南京的中上層圈子壓根沒有秘密。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于謙這個時候總算放鬆了下來,滿臉洋溢著揚眉吐氣的開心:「安定伯設計殿下,殊不知犯了為人臣的忌諱,妄自尊大都敢插手天家事,這次他嫌疑最大,即使查無實證,屁股底下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也是保不住的了。」
反正在于謙看來,這件事到了這般田地,那就是板上釘釘一般,任誰來看,這幕後黑手的矛頭都是直指顧語這個錦衣衛的指揮使。
誰讓二皇子朱文圻會從這件事中獲利最大呢。
外戚竟然敢插手皇子間的鬥爭,放在歷朝歷代都是為君者最痛恨的事。
這事一旦坐實,丟官棄職都是輕的,萬一趕上皇帝心情要惡劣到了極點。
「這次的事啊,靜妃娘娘都保不齊要吃掛落咯。」
這句話是朱文奎當晚回宮時,偶然間聽到的,屋子裡,應該是一名太監正跟宮女玩遊戲時的玩鬧話。
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如果查出什麼貓膩來,朱允炆的性格又有些神經質,該怒的不怒,不該怒的事卻狠辣絕情。
萬一一怒之下賜了顧語死罪,那顧靜這位朱文圻的生母那邊怎麼交代。
打入冷宮還是坐罪遭殃?
子憑母貴和母憑子貴是相互依存的關係。
一旦鬧到很不愉快的地步,那朱文圻又會不會受到牽連,被父皇所不喜呢?
原本打算回乾清宮的朱文奎直接撥轉方向,轉道往後宮走,他要去找朱文圻!
「大哥來看弟弟笑話的嗎?」
讓朱文奎沒有想到的事是,身為最大嫌疑當事人的朱文圻卻一點沒有驚慌失措的惶恐感,反而相當淡然的在看書。
他的親舅舅可剛剛被西廠的人帶走。
誰知道西廠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如詔獄般殘酷恐怖的刑具折磨。
在那種種酷刑下,就算是沒罪的人都想著辦法認罪,只盼能速求一死。
而一旦認罪,朱文圻就不怕把他自己攀咬出來?
還有心情嘲諷!
朱文奎現在也顧不上生氣,上前一把抓住朱文圻的手:「弟弟跟為兄去見父皇請罪。」
「大哥莫不是飲了酒!」
熟知,朱文圻一把甩開,笑了起來。
「何罪需請?」
朱文奎啞然失聲,看向朱文圻沉聲道:「弟弟莫不知,今早安定伯被西廠帶走審訊了嗎?」
「什麼叫審訊,不過是協助調查罷了。」
朱文圻冷笑著看向朱文奎:「為的,不過就是大哥你身份泄露一事,怎麼著,大哥你也認為這事是我或者我舅舅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給你添堵和製造麻煩?」
事到如今還嘴硬!
朱文奎氣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跟我犟嘴,到底是這區區風言重要,還是你舅舅的命重要,趁西廠還沒找出證據,咱們先找父皇請罪,把這事揭過去也就算了,要不然,一旦他日事發,安定伯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說了,沒有的事!」
朱文圻雖然身高只到了朱文奎的胸口,但氣場一點不差。
「大哥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東宮之位空懸,弟弟確有想法不假,但絕不以如此粗劣之行徑為手段,我的母親、舅舅亦然,我們從未想過通過找大哥的麻煩來為自己獲利。
大哥,弟弟今天說與你聽,誰能在文華殿坐穩了聽政理政的位置,憑的是能力和本事,不靠這些小伎倆。」
朱文奎越聽越不是滋味,最後猛然怒目。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懷疑我這個大哥,在陷害你和安定伯嗎?」
「呵。」
朱文圻坐回原位,不屑一笑。
「這事出來之後,全南京都懷疑是我舅舅做的,大哥,你的目的達到了不是嗎?」
「你簡直不知好歹!」
朱文奎氣急敗壞,指著朱文圻的鼻子喝罵:「等他日,神仙亦難救安定伯的時候,你後悔去吧。」
「我舅舅一定會從西廠里走出來的!」
這句話飄蕩在朱文奎空落落的身後廊道,一直飄了好些日子。
直到郭蘭、顧語,真箇從西廠走了出來。
查無實證,西廠放人!
「二殿下,昨日傍晚的時候,國舅爺從西廠里出來了。」
「嘁,我就知道。」
湖畔學堂內,每日照常上課的朱文圻課間休息時,從自己身邊伺候的小宦官處得知這個消息後,便自得一笑,手裡抓著一把小石子,一個一個玩著打水漂。
「這事壓根就不是我跟舅舅倆做的,怎麼就能怪到我們頭上,我大哥那些伎倆騙外旁人還行,想騙父皇?」
等手裡的石頭打完,朱文圻打麼打麼手上的灰,又蹲下身,把手伸入湖水中清洗,小宦官忙掏出手帕幫其擦拭。
「二殿下說的對,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主僕兩人又嘀咕了幾句,便聽聞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朱文圻扭頭,就見到一名神色驚惶的太監跑了過來,是他母親身旁伺候的近臣。
「二殿下不好了!」
這名太監一走近就開始跟哭喪一般的號叫,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慌什麼,就是天塌了還能補呢,鬼叫什麼。」
收回手,朱文圻罵道:「說,怎得了。」
「安定伯又被西廠抓走了。」
朱文圻的眼皮先是猛烈跳了一下,而後又平靜下來。
「可是有些問題沒有交代清楚,西廠尋來繼續協助調查,也不算什麼大事。」
「這次可不是調查,是真箇抓人啊。」
太監哀聲道:「陛下直接下的聖旨,安定伯錦衣衛指揮使的職務被罷,說安定伯涉欺君之罪,被下詔獄了!靜妃娘娘急召,讓您入宮,找陛下求情,救安定伯的命。」
下了詔獄!
朱文圻只覺一陣天懸地轉,踉蹌幾步,要不是兩名宦官的攙扶,差點掉下水。
「怎麼會,怎麼會?」
朱文圻這時才是真箇慌了神,方才的淡定被忘到了九霄雲外。
罷職,下詔獄。
這是妥妥的殺頭前的準備工作。
「昨晚人才剛從西廠出來,一晚上能查出什麼東西來!」
朱文圻咆哮,就聽那太監說。
「聽說西廠一直搜查的嫌犯被人滅口,死的地方,就在西廠附近,身上,還穿著錦衣衛的衣服。」
如此粗劣不堪的栽贓伎倆還能拿得出手?
朱文圻頓時破口大罵。
「大哥,你好毒的心吶!」
技巧雖然幼稚,而且淺顯到讓人一眼就可看出真假深淺,但架不住效果好啊。
這種手段,歷朝歷代,哪年不發生個幾十上百起,但為什麼幾千年來一直經久不衰?
雖然古代沒有誰主張誰舉證這句話,但核心道理是貫徹下來的。
所有主張顧語有罪的證據已經充足,你想主張自己沒罪?
好啊,拿出證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