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如何是好!」
大帳之中,關太初不禁色變,喃喃開口。
白長根長長一嘆,「古往今來,不是沒有皇帝被殺過,但動手的幾乎都是權臣,說白了,這時候的皇帝不過是個頂著皇帝名號的擺設而已。把一個大權在握、正值盛年的皇帝,直接在朝堂之上弄死,這皇帝還是經歷過開國洗禮的,主人這可真是讓人無......」
他正自顧自地說著,忽然感應到了幾道不善的目光,連忙懸崖勒馬,生生改口道:「讓人五體投地,佩服不已啊!」
八風和尚急吼吼地嚷嚷道:「但現在我們要怎麼辦呢?大哥殺了皇帝,那能有好果子吃嗎?咱們得想辦法幫他啊!」
眾人聞言陷入了沉默,大帳之中,仿佛有沉甸甸的烏雲壓頂。
石季尚看著那個一直沉默著的男子,笑著道:「三少?今天為何如此沉默啊?」
他這麼一問,眾人也都驚訝發現一向話多的花笑晨居然一直悶著沒吭聲,不禁都抬眼看去。
道道目光匯聚的中央,花笑晨苦著一張臉,無語道:「為啥?鬱悶啊!他都殺皇帝了,我今後上哪兒找一個比皇帝還厲害的來超過他啊!他這不是玩賴嘛!」
眾人目瞪口呆地對視一眼,然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關太初和八風和尚更是忍不住出言調侃。
同樣微笑著的石季尚卻飽含深意地看了花笑晨一眼。
臨大事時不慌不亂,同時還能想方設法調節氣氛,這位看似在隊伍中最可有可無的富家公子,看來胸中亦有幾分錦繡心思啊!
可惜,這份心思,暫時或許只有他能看得出來。
比如呂鳳仙就是無語地白了花笑晨一眼,覺得他開玩笑都不分場合,不過想想他一直都這麼個臭德行,也就懶得搭理他了。
她伸手一拍桌子,斷然道:「三更是我們的兄弟,不管他犯了什麼事兒!我們都要站在他這一頭!」
關太初立刻打斷呂鳳仙的話,開口道:「大哥的品行我們素來知曉,他從不欺壓良善,只向那些窮凶極惡之人出手,他既然殺了狗皇帝,說明狗皇帝一定不是個好東西!大家想想,如果狗皇帝是個好東西,還會有這麼多流民,這麼多賊寇嗎?大哥殺皇帝,那是為民除害啊!」
經歷了這麼多事,呂鳳仙多少也懂得了些門道,明白道義要握在手中,名正言順的道理,立刻反應過來,「不錯,朝廷素來可惡,弄得民不聊生,狗皇帝實在該殺!既然此事錯不在三更,我們就一定要堅定地與他站在一起!朝廷要對付他,就是對付我們!如果他要反了朝廷,我們就跟他一起反!」
等你這句話,等了半天了!
關太初和花笑晨等人心中暗暗想著,面上立刻慷慨道:「大帥說得對!反了!」
八風和尚大嗓子一嚎,舉起大手,揮動拳頭,「反!反特娘的!」
白長根面露猶豫,「諸位,這事兒是不是還是想辦法聯繫上主人,問問他的意見?」
花笑晨將手一擺,「問什麼問?人家都殺皇帝了,還能有別的意見嗎?」
八風和尚豹眼一瞪,關太初捋著鬍鬚輕飄飄地一瞥,白長根麵皮一抖,苦著臉,「反,反吧!」
呂鳳仙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兩日,就先不打了,我們跟將士們說清楚,不願意跟著我們的,就先留在一旁,等到我們正式起事了再放他們離去。願意跟著我們的,就好好再操練操練他們!」
「至於三更那邊,只要我們把聲勢弄起來,他自然會過來找我們的!」
眾人齊齊站起,抱拳應下!
......
落劍城外,如絮的春雨中,陳三更朝著姜靈虛拱了拱手,「姜宗主,就到這兒吧,靈劍宗事務繁多,你已經耽擱好些天了。」
姜靈虛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無妨,宗主要什麼事兒都忙,那還要副宗主,要堂主、執事幹什麼?費盡心思爬到宗主這個位置上,難道是為了來勞心勞力的嗎?」
陳三更哈哈一笑,「倒也是這麼個道理。那接下來北原州之事,就有勞姜宗主了。」
姜靈虛點了點頭,「陳公子這是說的哪裡話,你都能如此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我又豈能不投桃報李,全力以赴。」
他所說的是今日清晨,陳三更主動跟他說的,舉事之初,靈劍宗不必暴露,只需暗中行事,待到他們兵進虎熊州之時,他們再從北原州出奇兵相應。
姜靈虛自然是連連答應,畢竟如果十宗都不行動,他一家冒頭,定然要遭到瘋狂的打壓。
雖然靈劍宗可能撐得住,但那也確實不是啥好果子啊!
若是按照陳三更這樣的辦法,靈劍宗和他接下來的日子可就好過多了。
陳三更眨了眨眼睛,他總覺得姜靈虛這三個詞不大對勁,似乎在諷刺他昨夜的槍出如龍,但他沒有證據。
所以他只好笑著道:「勞煩姜宗主派幾位信得過的手下協助一下龐掌柜,儘快在這邊建立起粗淺的情報點,然後和王無爭他們取得聯繫,我也會讓他們儘快按照約定的方式找到你們,有消息及時互通。接下來,一切平安!」
姜靈虛抱拳應下,便也真的不再送了。
以他的身份,送出五里是天大的禮節,但若要再送,這禮節就成了巴結了。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幽明羽那般為了目的完全不要臉皮的。
八匹快馬又朝前跑出五里,遙望見前方路邊有座涼亭,涼亭旁有一間茶鋪和一家車馬行,蘇密緩緩勒馬,「陳兄,那我也就先行一步。」
陳三更笑著點頭,「一路平安。」
蘇密笑著調侃道:「你這逢人便說平安,乾脆改名叫陳平安算了。」
陳三更連連擺手,「這可不行,萬萬不行。」
原本只是調侃的蘇密看他這個態度,反而好奇道:「這是為何?」
陳三更面露回憶,「那是個大人物啊!搬山填海,摧城摘星,我可比不了。」
他隨口嘟囔了一句便轉回了話題,「好了,不說那些別的了。回去之後,跟李山長、朱山長們都說說,白鹿洞千萬保護好自己。」
蘇密點了點頭,「放心,白鹿洞只要不明目張胆地做什麼,朝廷是不會動手的。」
他輕笑道:「估計他們也不敢。」
陳三更嗯了一聲,「別忘了小五兒的課業。」
蘇密哈哈一笑,朝著小五兒曹裕和其餘眾女拱手道別。
風吹過,人已遠,涼亭前,翠煙如絲流飛檐。
「真是個風一般的男子啊!」范自然嘖嘖感慨道。
陳三更面露贊同,「是啊,是個快男。」
雲香忍不住掩嘴偷笑,而她的動作也提醒了其餘諸位,很快大家都反應了過來。
范自然惱恨地瞪了一眼這個沒正行口花花的男人,要不是看他長得實在是好看......
洛青衣恨恨地道:「咱們別理他了,讓他自己走吧,我們先走!反正他也快!」
說完臉一紅,一抽馬鞭,當先沖了出去。
其餘幾位後宮團成員自然立刻跟隨。
看著幾道麗影衝出,陳三更扭頭看著身旁的曹裕,哈哈一笑,「走吧!去造反了!」
春日雨,新芽長,有青衫少年郎,策馬鞭揚。
......
落劍城中,最豪奢大氣的建築,自然非城主府莫屬。
城主府中,最具氣象的,無疑是城主府的迎客正廳。
無數人都以能進入這個廳堂為榮,若是能在進來之後坐下說話,那更是十分的榮耀。
而這一切,對於落劍城主和他的家族而言,不過是稀鬆平常。
他們一向活在許多人幻想的頂峰之上。
但風光都是做給他人看的,看起來再美好的家庭在關起門來的時候,也會有自己難言的煩惱。
落劍城主此刻便皺著眉頭坐在書房之中,看著一旁的管事,「少城主還是沒吃東西?」
管事恭敬道:「吃了,但沒完全吃。」
「嗯?」
「想是少城主有些餓了,故而吃了點,但只是略略填了一點便作罷了,然後又無精打采地躺床上睡了。」
「混帳!」落劍城主拍了一把桌子,「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己憐惜嗎!這都幾天了!」
在城中幾乎從來都是拿鼻孔瞧人的管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落劍城主深吸一口氣,扭頭看著那個管事,「那女子就真那般漂亮?」
管事點了點頭,「的確是傾國傾城之姿容,更兼有雍容華貴之氣度。以少城主之身份,那女子不僅毫無懼色,而且連話都懶得說,也正因如此,小的才阻止了少城主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想法,只是暗地裡找尋。」
「這一點你做得對,這天下達官顯貴、能人異士多的是,千萬不能肆無忌憚。」落劍城主面露讚許,「然後呢?你們有什麼線索嗎?」
管事搖了搖頭,「毫無所獲。那女子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行了,你下去吧。儘量勸勸少城主,讓他還是向前看,女人多的是,不必盯著那麼一個。」
「遵命。」
落劍城主一個人坐在書房中,起身踱著步子。
前些日子,府中二供奉外出截殺碧浪劍派楚酣然,而後失聯。
當時鳩占鵲巢住在府中的國師二弟子顧師言建議他不要追求,而後靈劍宗亦傳訊讓他不得追究。
截殺楚酣然是因為楚酣然得罪了自己兒子;
楚酣然之所以會得罪自己兒子是替那名神秘女子出頭;
國師府和靈劍宗從未聽過與楚酣然有什麼交集,卻又同時為他出頭,是不是就是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實際上是為了那名神秘女子?
如果是這樣,自家兒子......
落劍城主心頭一咯噔,匆匆走向後院。
剛走近名滿落劍城的大紈絝戴龍濤的房間,他就聽見裡面自己兒子憤怒的喊聲,「滾出去啊!我不吃東西!」
「公子,您還是多少吃點吧,您這要是餓著了,就算找見那個姑娘,您也沒氣力做點啥,這不虧了嘛!」
落劍城主暗自點頭,管事的還是機靈,懂得引誘。
「你有本事把她帶到我面前,別說讓我吃飯,讓我吃屎都行!帶不來,我就是不吃,餓死了變成鬼去找她!」
「混帳!」落劍城主再也忍不住,一腳將門踹開,怒氣匆匆地走了進去。
......
在天京城的宮城之中,同樣有一扇房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身著素衣,氣質高潔的中年男子不疾不徐地走入了全天下最尊貴的一間書房中,第一次以君臣的身份面對著那個曾經見過無數次的年輕人。
「臣荀郁叩見陛下,陛下......」
禮拜的話剛開了個頭,身子才剛彎下了腰,年輕的太平帝就已經快步走來,攙住了國師的身子。
「國師切莫多禮,你歷經太祖、先帝二朝,朕亦算作是你看著長大的,你我在外人面前分屬君臣,但在此間,朕當以長輩尊你。」
荀郁看著年輕皇帝誠懇的臉,露出欣慰的笑容,「臣,多謝陛下恩典。」
「來來來!我們坐下說。」
荀郁在下方的椅子上坐定,抬頭看著坐回書桌之後的太平帝,輕聲道:「先帝駕崩,臣匆匆而返,在陛下面前卻一無哭嚎之狀,二無傷心之態,陛下是否覺得臣心性涼薄?」
太平帝終究還是經歷得少了,稚嫩了些,被荀郁忽然這麼單刀直入,一下有些懵了。
好在他很快反應過來,連忙笑著說沒有。
荀郁微笑道:「其實是有的,對吧?沒關係的,曾經臣與太祖、與先帝,皆是坦誠相見,他們不在臣的面前玩弄帝王心術,臣亦不在他們面前藏掖心思,如此君臣齊心,方能有大端,以及大端二十餘年的太平光景。」
太平帝遙想著荀郁所描繪的那種君臣奏對的景象,稍稍有些羞澀地一笑,「朕先前的確有些這般念頭,不過並無責怪國師之意,只是疑惑。」
荀郁緩緩收斂笑容,稍顯不敬地看著太平帝,沉聲道:「臣並未悲痛,是因為臣知道,哀傷是無用的。」
太平帝神色也為之一肅。
荀郁繼續道:「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要努力將大端基業延續下去,而且做得比太祖、比先帝在時都還要好,那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告慰。悲痛,必須被放在正事之後。因為陛下您是一國之君,臣是一朝國師,我們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之中。」
太平帝站起身來,朝著荀郁一拜,「國師所言甚是,朕受教了。」
荀郁搖了搖頭,「這些事情陛下其實也懂,但身為人子,又如何免俗呢,臣工們礙於道義情面也不便多言相勸,這個惡人只能由臣來當了。」
太平帝嘆了口氣,「敢問國師,可有良策?」
荀郁臉上再度露出笑容,「首先,陛下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那就是陳三更為何要弒殺先帝?」
太平帝眉頭微皺,「因為先帝處死了劉瑾,並且將他梟首示眾啊,這已經不是什麼秘聞了。」
「先帝處死了劉瑾,跟陳三更弒殺先帝有什麼關係呢?」
太平帝稍稍有些迷惑地看著荀郁,不知道這位國師的腦子是不是哪兒出了點問題,「因為陳三更和劉瑾關係好啊。」
荀郁笑容玩味,「那關係得好到什麼地步,才會願意為了他的死去刺殺一朝君王?」
太平帝悚然一驚,對啊!這一層他怎麼沒想到。
那是弒君啊,得什麼樣的關係才會做這樣的事情啊!這是單純的關係好能解釋的嗎?
「所以,陛下想到了什麼?」
太平帝緩緩吐出幾個詞,「同黨、利益、密謀。」
荀郁點了點頭,「不外如是。如果不是為了滔天的利益,誰又會冒滔天的風險?為了感情,誰會相信?」
太平帝十分認同地頷首道:「最關鍵的是,我們不知道是只有他倆,還是有旁人。敢做這樣的事,這個組織一定不會小。」
「陛下所言甚是,一個曾經最受陛下信任的繡衣令都能被腐蝕拉攏,這個組織還牽涉到哪些人,什麼品級,掌握著什麼恐怖的權力,都值得我們深思啊!」
太平帝猛地感覺背脊一陣發寒,想著自己或許某一天也會面臨同樣的慘狀,咬牙道:「查!狠狠地查!」
「陛下別慌!」荀郁卻開口勸道:「此事雖然要查,但卻不宜大張旗鼓地查,以免對本就動盪的朝野造成更壞的影響。」
「對!國師所言甚是!」太平帝也從恐懼中回過神來,想起當前的狀況,咬牙道:「那就派人悄悄地查,悄悄地審,一定要讓朝中這些隱藏的野心家都付出應有的代價!」
「陛下英明!」荀郁讚嘆一句,接著道:「不過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國師請講。」
「繼續分化十宗,挑動修行者勢力內鬥。」
太平帝眉頭再次皺起,「這個時候是不是不太合適?」
「非也,這個時候,才是最合適的時候!」
荀郁站起身來,看著太平帝,「陛下可否容臣說一句大不敬之言語?」
太平帝連忙道:「國師請講。」
「陛下或許最害怕陳三更,但大端更害怕修行者。因為陳三更能讓陛下駕崩,卻不能讓大端駕崩,但修行者可以。」
太平帝面上隱現怒容,但一閃而逝,坐下來沉默了片刻,艱難道:「國師的意思是,陳三更雖然個人勇武無雙,卻無力撼動我大端趙家天下,但修行者才是我們大端真正的敵人?」
荀郁面露讚許,「一個合格的皇帝,一定要學會抓大放小,深入根本,從而掌控全局。」
太平帝思索一陣,長嘆一聲,「朕雖然有些不甘,但不得不承認國師所言,是對的。」
「對錯並無所謂,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荀郁並不自傲,開口道:「先帝駕崩,朝中風波,陛下只需掌控好以李相為首的幾位大員,百官無礙;九州之地,堅決推行郡縣制,儘快從已有官員以及國子監生中選拔合格的地方官員,趕赴地方,掌控各州郡大權,地方無礙;至於流民,可隨著地方官員趕赴地方進行收攏,這又是陛下新朝之仁政,民心無礙;而威脅皇權的修行者,則繼續挑動其站隊,內鬥,不斷削弱其勢力。如此下來,天下可安矣。」
太平帝起身,朝著他長長一揖,「三言兩語,抽絲剝繭,困局頓消,朕茅塞頓開!能有國師相輔,朕何其幸!」
荀郁微笑而立,「臣亦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