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葛神山贊普大壽, 中原使者攜禮來賀。【Google搜索】
隊伍里還有一個女扮男裝的六公主,生性活潑愛笑,很得眾人喜愛。
原本女子不該拋頭露面, 但這位六公主可不一般哪,她出生時百花盛開,帝心甚悅, 當場賜號天下昭樂, 連梁皇后正宮所出的長公主都比不得這待遇。
原本那古葛王子前來求親, 對中原公主很是不屑,是想隨意走個過場,哪裡知道六公主當堂叱喝他小看中原女子,欲要與他比武一場。
結果自然是三腳貓功夫的六公主輸了, 但古葛王子也對六公主刮目相看,認為她是個奇女子。
倆人便結交起來, 古葛王子更是被六公主當街救賣身女的風姿所傾倒, 揚言非卿不娶。
本來至此,也是美事一樁, 可到了賜婚當日,六公主才錯愕道,她對王子無意。
可是她跟古葛王子走得太近, 又是游湖,又是釣魚,還當街解救賣身葬父女, 人人都以為兩姓好事將近, 六公主若是不嫁,豈非世人都認為天家女兒生性浪蕩,未婚便與男子廝混?
那其餘的公主們日後還怎麼擇駙馬?
為了自家公主著想, 嬪妃們日夜吹枕頭風,要送六公主去神山和親,免得她做事出格,玷污女兒們的聲名。
六公主自然不肯,她只是交個朋友,哪裡值當把自己的一生搭進去?再說那神山,不但路途遙遠,氣候吃食也難養人,她乃天家公主,憑什麼要千里迢迢去受罪?
那麼多公主,怎麼偏要她犧牲?
不嫁!就是不嫁!
六公主犯了犟脾氣,絕食相逼,天子不得不重新考慮和親人選,此時梁皇后早就去世,僅僅留下病弱的長女,有醫師斷言,長公主藥石無醫,要他準備後事。天子對梁皇后無感,梁家從龍有功,可他們實在放肆,總是以此挾持天子,威逼朝政。
天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長女派去和親,斷絕外戚血脈,等長女死在神山,不管是發兵還是鎮壓,他都有充足的理由。
於是長公主就替六公主遠嫁塞外。
眾大臣雖然認為天子偏心六公主太過,有意苛責梁皇后之女,但一看那古葛王子,英俊勇猛,似乎也不失為良配。
事情到此,差強人意,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
這回輪到古葛王子他不願意啊!
他屬意的本就是六公主,結果被塞了個活不了多少年的長公主,臉色難看至極,當著眾臣的面改口,說這次是給他父王求親,不是他!
滿朝譁然。
那老贊普都七十多歲了,還娶親?
老贊普有原配,長公主嫁出去就是平妻!
換人這事,又是鬧得滿城風雨,壓都壓不住了,天家丟不起這個臉,捏和鼻子認了,跟趕人似的,匆匆忙忙就送了長公主出嫁。
六公主心有愧疚,儘管她並不覺得這件事跟她有何關係,但長公主的確被牽連了,因此這一次出使神山,她軟磨硬泡了天子好幾個月,總算跟上了隊伍。六公主帶來了不少金銀珠寶,全是從她私庫出的,當做安撫長公主的情誼,她自以為是仁至義盡,全了姐妹情分。
車隊剛啟程,他們就遠遠聽說大食來犯,神山岌岌可危。
六公主憂慮地說,「大姐姐怎麼辦啊,她那身子,跑一步喘一口,萬一被那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如何能抵擋得住……」
使臣嚇得餅子都沒咽下去,連忙道,「長公主吉人天相!不會出事的!」
六公主也太心急口快了,她想到這裡是情有可原,可她說出來,倒像是篤定長公主會被士兵玷污似的!
這就是天家姐妹嗎?
使臣心裡有點發寒,有意跟六公主拉開距離,六公主多年來直來直去慣了,並不知道使臣心思,照舊錶達她對長姐的擔憂。
又過些時日,車隊被一隊流民洗劫了大半,六公主氣得面紅耳赤的,「什麼人啊,那麼髒的手也敢動本公主!」
見多識廣的使臣認出來,這是趾高氣揚的大食人,怎麼被逼得如此狼狽?
難道神山贏了?
確實是大勝。
神山迎來了新王。
傳聞新王出生神異,被懦夫拋棄,後命不該絕,被白虎收養,又得僧侶啟蒙,這才重回了神山,也奪回了他本該擁有的國土。
六公主聽得津津有味,問過路的商人,「然後呢?然後呢?」
商人笑道,「然後哪,這位年輕的贊普當然得到了一切,抱得美人歸嘍!」
「美人?他娶親了?你不是說他才十八歲嗎?還沒弱冠呢,怎麼這麼著急?」
六公主不知為何有些失落。
「哎喲,姑娘,十八歲了,在古葛,早該生一窩崽崽了。」
商人拍著掌。
六公主咳了聲,「什麼姑娘,我是公子啊,你沒長眼啊!」
她還挺了挺胸。
商人有些無語。
就是鄙人長了眼才知道的啊。
商人走南闖北,早就看穿六公主那蹩腳的裝扮,不是貼兩道鬍子,就能掩蓋那股流露出來的嬌態,哪家男兒還用胭脂水粉,皮膚嫩得出水,手指沒有一點薄繭的?您好歹把一張臉給擦黑,那彎彎的柳葉眉跟櫻桃小嘴,臉盤比雪還乾淨,怎麼著也跟男的扯不上邊吧?
商人只想討口水喝,也不戳穿她,聞言附和了幾句。
「對,對,公子,是鄙人失言了,再說那古葛有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遺風,老贊普的小妻子,那可是天家的公主,明珠般光耀,新王怎麼可能讓她獨守空閨呢。」
商人感嘆道,「新王對這位天家公主,倒是全心全意,老贊普的妻妾他半個沒要,全都送走,獨留那公主在白宮紅殿裡,據說還給修了一座絕無僅有的冬宮呢,贊普只怕遠嫁的公主受不得神山的寒。」
六公主自言自語,「如此說來,倒是為大姐姐找了一番好姻緣,她還得謝我呢。」
商人:「……?!」
使臣臉色發青,強笑著送走了商人,隨後就對六公主道,「殿下,您這張嘴啊,真的要收一收啊。」
什麼都敢說,他們想要隱藏身份難上加難。
這要不是六公主突發善心,要救那些流民跟商旅,他們也不至於被洗劫,如今為了湊賀禮,他們不得不在原地等了一陣子,本來大半年就能抵達古葛神山,被六公主時不時救濟打斷,他們硬是拖了快兩年!
要是平常也就罷了,可隊伍里還有個六公主,風華正茂的待嫁年紀,他們哪敢過多耽擱,可偏偏這姑奶奶不以為然,讓大家都身心疲憊。
「霍大人,你什麼意思啊,我長嘴了還不能說的啊。」
使臣嘴角抽動,是,長嘴您當然可以說,但您一說就有人倒霉,還不如不說,先前的長公主不就是被您坑到了泥潭裡去?
好在有個痴情的新王,不然長公主真是沒幾天活頭了。
經過兩年多時間,眾人再也不覺得六公主活潑伶俐了。
有她的地方,總會有事兒,平時他們覺得很活,人生有滋有味,但吃了兩年的奔波跟風沙,他們只想給新王祝賀,再打探點消息就快點歸家,也不想陪六公主玩什麼沙漠神盜劫富濟貧的把戲了。
在車隊齊心協力無視六公主的信仰下,這次他們僅用了一個月就抵達了神山。
使臣霍拒波是最吃驚的。
這是他第二次出使古葛神山。
記憶里的神山,極熱,極寒,每張臉都是黝黑的,風中飄著牛羊糞腥,仿佛天穹也是灰濛濛。
可你看看如今——
天表清曠,雪山巍峨,那皚皚峰頂處,白宮紅殿若隱若現,五彩祭馬在風裡誦經,從山巔一直蜿蜒到山麓,半山腰迴蕩著僧人的真言。他們遠遠就聞到了一股酥油的濃烈味道,像是誤入了某處佛國。
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吉日,轉神山,朝聖湖,男女都要參與其中,本來是個隨性的傳統,由於贊普的重視,便顯得格外不同。
神山外的人們亦是慕名而來,求得神靈顯聖,庇佑後代。
無論是大臣、僧侶、平民,無論是綢緞、皮面、氆氌,無論是巴珠、念珠、石珠,在這一日,人們放下了權位與財富,因為樸素的心愿而同聚一地,他們朝聖神靈,談天說笑,仿佛多年未見的摯友。
六公主被震撼到了。
她以為的貧瘠苦寒之地,竟是這般模樣嗎?
他們不遠處就是白象泉,人們崇拜的聖湖,六公主是個閒不住的,好奇扒開人群,遠遠就瞧見了好幾座高聳的石堆,離他們最近的,則是站了一對年輕的夫妻。
男人硬朗雄俊,厚實沉暗的羊羔皮袍,領襟、袖口、尾擺都嵌著一圈華貴黑絨,胸廓撐起一隻異樣精巧的純金佛龕,六公主率先看到,卻是他那與常人不同的發色,宛若磅礴雄渾的雪河,卻像年少的孩童,用五彩繩扎了個圓滾滾的小揪揪。
她不禁輕笑起來。
男人完全沒在意到那一聲突兀的笑,他抵著刻刀,正飛快雕著石塊,碎屑飛濺後,露出了小象的身軀線條,旁邊的小孩都踮著腳尖看。等到小象雕琢出了眼睛,活溜溜瞧著世間百態,他又將小象溫柔遞給了妻子。
六公主的笑容僵在原地。
那妻子梳著俏俏的黑亮小辮,發間穿插著金銀松石跟石榴紅的珊瑚串兒,彩珠刺繡的長裙,腰間綴著一根絲織花帶,她欣喜雀躍抓起了小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從袋子裡沾了一抹紅彩,均勻抹在小石象的身上,交還給男人。
男人嚴肅漆黑的臉龐流露出罕見笑意,他捧起妻子的手,將那一頭紅色小象,放在瑪尼堆的至高處。
他低沉厚澀道,「願神山聖湖庇佑,我妻歲歲朝朝長命康寧,日日夜夜如意無憂,永不要教她離開我的身畔。」
般弱故意鬧他,「虎哥,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說不定還反著來呢。」
贊普丈夫原本還是一副沉厚冷肅的莊重模樣,被她氣到破功,嚴厲斥責,「不准胡說!」
般弱只是隨便逗他,但對方對她的壽命頗為在意,也沒有興致陪她閒逛,抱著她就返回王宮,他行色匆匆,自然發覺不了身後一群公主使臣。
眾人卻很錯愕。
「那是……長公主殿下?還有新贊普白瑪降措?」
他們長了眼睛,當然不會認為長公主跟野男人出來約會,尤其旁人還一臉敬畏,那麼對方只能是古葛神聖的新王了。
有人低聲議論。
「這贊普比古葛王子更有雄風,難怪能擊退大食。」
「長公主看起來氣色不錯,在這裡應該得到了很好的修養。」
「霍老,我們什麼時候進宮覲見?」
眾人都有些風塵僕僕,為了避免再次被洗劫,他們偽裝成了商隊,不宜大張旗鼓擺起出使的派頭。
他們商量之後,決定當日求見。
良辰吉日,客人遠道而來,神山就算再不歡迎外客,也不會冷遇他們吧?但是很不巧,神山之主今日被般弱一句戲言氣得不輕,臉色冷得能刮冰,沒說幾句,眾使者被安置在大臣閒居的房子,還是混住的。
他們大老爺們沒什麼,可公主跟婢女怎麼能跟他們一起,便請求隔開。
傳話的人很不耐煩,「這些女的不都是你們的妻妾嗎,怎麼還要分開住?你們事怎麼這麼多?」
眾人賠著笑。
六公主卻受不得這種氣,揪開鬍鬚,扯開發帶,頭髮如瀑布般垂下,傲然道,「你們看好了,我乃上國六公主,不是他們的妻妾!狗眼看人低!讓你們的王來見我!」
傳話小哥:「?」
這啥玩意兒這是?
區區公主,就敢對他們的王指手畫腳,誰給她的底氣?
六公主以及使臣如願以償見到了新贊普,他披了一身很厚實的血紅色氆氌,左耳戴著納龍,明明是白象泉湖畔的敦厚男人,到了王宮裡,他古銅色的筋骨籠罩了威嚴的氣度,縱然是口音厚重濃烈,但官話說得比他們還有味道!
「你是六公主?」
六公主昂首挺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
男人眼神一變,「就是你讓我阿妻替嫁?」
眾人暗道,壞了!
果然——
年輕贊普雙瞳幽深,聲如雷霆,「帶下去!關起來!那六公主,不用餵東西,讓她絕食!」
眾人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又咽了下去。
會說漢文的贊普真的可怕,他好像還對中原文化瞭若指掌,他們一點小心思都瞞不過對方!
六公主曾經絕食相逼,誓不和親,若是那些世家公子,可能很欣賞公主這番氣節,但他們在官場泡了幾年,對小姑娘這種拙劣威脅手段心知肚明,沒想到贊普遠在古葛,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般弱當然沒想過要打落牙齒和血吞,吃虧不是她的風格。
要知道她生母梁皇后,曾經可是富甲天下的皇商,當時的五皇子不顧天下禮俗,執意求娶為妻,受到不少非議,梁家為了回報姑爺,耗盡家財替他打點各路人馬,最後五皇子一朝化龍,梁皇后也母儀天下。
但五皇子也變了。
跟朕共患難可以,跟朕共富貴不行!
他開始嫌棄岳家銅臭味重,嫌棄梁皇后精明市儈,逼得髮妻鬱鬱而終,長女也受了暗害,常年臥病在榻。可笑的是,間接毒害長公主的,卻是六公主!
當時有人要借吃食向六公主下手,六公主早慧,就借花獻佛,將那一塊沾毒的糕點給了長公主,後者還以為姐妹情深呢,毫不懷疑吃了下去,雖然長公主被太醫搶救了回來,也落下了終身的病根。
長公主嘔血嘔得昏天暗地,六公主只被天子不輕不重訓了幾句,要她以後不准開姐妹玩笑。
然後就輕飄飄揭過了。
般弱可沒有替這個妹妹兜底擦屁股的習慣,她有時閒得無聊,就把她在宮中的生活說給男人聽,包括替嫁的原因,也說得清清楚楚。
畢竟這六公主跟古葛王子是好事多磨,按照原本的軌跡,她這一次來古葛神山,看到的將會是被老贊普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長公主,為了給長姐出頭,她又是輸出言論,又是輸出她那三角貓功夫,引得神山上下為她驚嘆不已。
古葛王子思想的火苗被她點燃了,決定推翻他爹的統治,跟六公主攜起手來,共建新神山。六公主在經過一番你追我趕後,也成為了新任贊普的妻子,傳播文化,美名遠揚。
至於替嫁長公主?
哦,那只是六公主傳一個對照小插曲,早就死了。
現在這六公主果真跑到她地盤來了,不好好招待下,都難以表示她女主人的熱情呢!
六公主第二天就餓得受不了了,大喊大叫,還甩了送飯的耳光。
眾人被她連累,沒收了一日一頓的晚飯。
霍拒波苦笑不已,扶著牆再度坐下。他就知道,昔日的惡果,今日的下場,若不是六公主鬧著要來,他們也不至於落到如此下場!
使者們被關了兩年,再次見到天光時,都有些不可置信。
「長公主……不,贊普尊者是要放我們回去了嗎?」
依然是白宮紅殿,依然是雄偉贊普,他古銅色的胸膛多了一抹柔順的烏黑,長公主笑吟吟看著他們,「還要諸位,應我三件事,我才能放你們回去。當然,你們要錯開回去,留一批給我們輪流當人質,若下次你們不來交換了,他們也就永遠留在這裡了。」
第一件事,不收拾個六公主都對不起她長姐的威嚴。
般弱拍了拍掌,女奴奉上一把精美匕首,般弱溫柔道,「好妹妹,告訴我,當初是你用哪一隻手勾搭古葛王子的肩膀,以致於讓他情根深種,非你不娶。你可別說你沒幹過,那麼多雙眼睛都瞧著呢。」
古葛王子早被男人料理乾淨了,就差六公主這家了。
六公主被暗不見天關了兩年,又經歷了慘無人道的絕食,早就不是當初傲氣的模樣,她有些發顫,「你,你想幹什麼?」
「我這個人呢,姐妹情深早就死掉了,當初若不是你,我也不至於受到牽連,嫁給一個能當我祖父的男人。喏,你挑個左右,砍了當初那惹事的手,我的氣兒呀,也就順了,自然放你回去,絕不二話。」
慘痛已經發生,要她當沒看見,那不可能,般弱又沒有興致把女主剁成肉泥,只好讓六公主親自上陣血債血償了。
況且天子用梁家的錢養著後宮,毫不客氣地說,這六公主還是被她梁家的奶水奶大的呢,她害她短命,害她替嫁,害她慘死異鄉永不能歸國,要她一隻手掌怎麼啦?
連小命都留著,很划算好不好啦!
六公主恐懼大叫,「不!我不斷手!你,你懦弱不敢反抗父皇,關我什麼事。」
般弱懶得跟她掰扯,你生母早死,你家錢財都被要走,你爹一堆女兒還厭你,你除了死,還能不嫁?
天真過頭,那就不是美人,是蠢貨了。
「把她帶下去,再關個兩年,到她願意償還為止,一直不願意,那就關到死吧,對了,這次連水也不要給。」
六公主瘋了,「白般弱!你瘋了是不是!你敢扣押我!父皇,父皇不會放過你的!」
般弱沖她笑,「我不姓白,我姓梁,靠我梁家錢財開路的男人,遲早有一日,會再度被梁家踩在腳底,到時候你看他放不過我,還是我不放過他。」
長公主大發神威,回到冬宮就萎了。
罵人也是個力氣活兒!
「以後,不准再管那女人了!」
年輕贊普見她耗損心神,又氣又心疼,偏偏捨不得罵狠她。
般弱昂起小脖子,「生命不止,戰鬥不息,他白家敢拿我梁家當墊腳石,我非頂爛他們的腳心不可!」
長公主說到做到,駟馬難追。
九年後,天下改了梁姓。
而六公主再也受不了那暗無天日的地牢,摳搜發臭的飯菜,她悽慘自斷一臂,雙眼怨毒看著般弱,「我賠你一臂,這總可以吧?!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都不知被關了多久,根本沒有人來救她,六公主對世間的一切充滿怨恨。
般弱都快把這人忘了,揮了揮手,讓她自便。
六公主忍氣吞聲,跟著歸國的車隊回去,她內心涌動著復仇的火焰,踉踉蹌蹌回到國中,遇到了同樣被流放的天子以及嬪妃。
父女倆錯愕對視。
下一刻,那蒼老蹣跚的男人就激動叫了起來,「官爺,官爺,這是六公主,我的掌上明珠啊,她很值錢的,你們要不要啊,我是她父親,我可以做主賣給你們當洗腳婢的!」
她驟感絕望,栽倒在地。
什麼大仇得報,什麼天家尊貴,什麼如意佳婿……這一刻都離她遠去。
般弱用一手爛牌打贏了替嫁苦情劇本,高興地給自己獎勵一座巨豪華的酥山。
然後她又雙叒叕病倒了。
她口鼻悶悶的,被人一根粗糙滾燙的手指強勢撬開了嘴,她不太敏感的舌尖都感受到了那一層粗礪的厚繭,緊接著就滑入一抹溫熱的液體。
又是這個味兒!!!
像是生鏽多年的鐵片,嗆得能死妖精的好不好!!!
般弱舌頭抗拒推動,拒絕進食。
對方頓了頓,連手指也不抽回去,就扣壓在她的喉嚨旁,隨後俯下腰來,雙唇緊貼,舌尖有力地捲起了她的舌根,般弱哪裡受得了這種,喉嚨劇烈吞咽,險些連那根手指都吞了下去,強烈的入侵感讓她嗆出了眼淚。
般弱痛苦睜眼,男人飛快抽回手指,她一把拽住,果然見手指頭割開了一個血口,滋啦滋啦冒著紅珠,很快凝成了一條小血河淌入掌心紋路。
「你幹什麼啊!」她氣得直罵,「我生病了你不會讓人熬藥嗎,你餵血有屁用啊!歪門邪道!」
等等!
該不會每次她生病這人都放血餵她吧?!
般弱越想越有可能,氣急敗壞,「你把袍子脫了我看看!」
因為她身體的緣故,他們夫妻生活少得可憐,難得來一次,般弱被他那血蜜蠟的大胸肌迷得七葷八素,哪裡還記得多餘的細節。
男人往後一步,堅定搖頭。
「那我死了。」
般弱直挺挺躺下。
小樣,還治不了你!
比她小兩歲的白瑪降措立即被壞心眼的拿捏了,他焦急撲到床前。
「別死!別死!給你看!」
白瑪降措丟開貂皮披肩,手忙腳亂拆了胯間長刀跟金絲緞腰帶,因為太焦急了,他袖子被連串的珠玉纏住了,男人用牙撕咬,那珠子噼里啪啦濺了一地,連牛皮靴也笨拙脫開,露出寬厚腳掌,除了扎發的彩繩跟耳環納龍,從頭到腳擼得乾乾淨淨。
般弱只看一眼,就用手擋住了臉。
草。
這是要她死得更快啊。
這大傢伙腋溫高,冬日隨時隨地發散熱氣,只見那血蜜色的肌膚蒸發汗液,冒出絲絲縷縷的乳白色霧氣。
就像是被火點著似的。
暗紅的蜜棗咬著一枚金環,也許是被人經常盤玩的緣故,金環色澤細膩光潤,仿佛塗了一層亮亮的酥油,般弱還燒著呢,不敢多看,往他兩臂瞅了瞅,也沒有傷痕。她又從小腿瞥過,線條粗獷凌厲,到了膝蓋之上,傷痕就難以掩飾了。
那強勁的腿根里,縱橫一道又一道血痕,都是又深又紅的,新傷口則是條條粉龍盤踞,般弱懷疑他強行摳了疤,不然怎麼能脫落得這麼快。
她偶爾碰觸到,只覺得糙糙的,又很快被移開了手掌。
尤其是最近幾年,這頭黑氂牛悶聲不吭的,都是從後面扶著她,難怪她沒發現這腿側的傷口!
「以後不准再用血餵我!」
般弱轉開了眼。
要命,她喉嚨里的血都燙了起來,四肢百骸要融化掉了。
哪有人用這塊地方放血的,一點都不文雅!
白瑪降措小心翼翼環住她,「那你……不死了嗎?」
般弱被他抱了一會兒,身體熱得飆汗,黏黏糊糊睡了過去。
鬧了一陣,她出了汗,反而舒服多了。
整整半個月,般弱睡得骨頭都散了,她朦朦朧朧撐開眼皮,幔帳透著風,光影似暈開的油彩,在面頰流動,耳邊是野獸的嘶嚎,龐大的黑影跪伏在她腳邊,古銅色鍍金的背脊跟貓兒一樣高高拱起,金環動盪不已。
般弱足足呆滯了半刻。
她果斷閉眼,繼續裝睡。
等完活了,男人做賊心虛,匆匆給她擦拭,隨後臥在她身邊,將她緊緊攬住,喉嚨獸類般咕噥著,溢出一聲饜足的嘆息。
般弱剛來的時候,預測這一具身體活不到五年,然後她活了五年又五年。
直到她四十五歲,大限將至。
般弱對丈夫弟弟說,「我快死了,你想要就告訴我,我們最後多來幾次。」
別老搞得好像偷情似的,害得她裝睡裝得骨頭都硬了。
說完,她疑惑看了看對方。
般弱每回生病,男人都被她嚇得半死,不管她願不願意,偷偷給她灌自己的血,被發現了還謊稱是羊血牛血,但這一次,男人僅是沉默片刻,竟很平靜地問她,「是時辰到了嗎?你要走了嗎?」
般弱摸他額頭,「你是不是生病啦?」
他任由她摸。
權勢如日中天的贊普,也如烈油繁錦般華耀,黑色鍍金高領緊扣喉結,他胸前除了供養一隻月巴墨佛的純金瑪瑙嘎烏之外,又多了一圈昏黃而不規則的嘎巴拉念珠,日光浮動過身,塵埃也如金粉般映著他淺蘸琥珀的瞳仁。
那一頭天生白髮蓄得很長了,因為般弱喜愛,他也不嫌麻煩留到了腰後,大多數都是散著的,兩邊編著細長雪辮,束起彎月瑪瑙金環,如同天山墜月,為蓬勃硬朗的面貌增添一份清冷的神性。
白瑪降措搖了搖頭,他粗厚手掌捂住了她的手背。
「我沒有生病,神山告訴我,你的確要走了,我的血再多,也阻止不了你的死亡。阿妻,抱歉,這次我無能為力。」
他只是一個血肉之軀,不是隨心所欲的神明,他掌控不了她的生命。
儘管已經提早五年知道結局,事情來臨這一日,他仍然感到焦躁煩悶,只是在妻子面前,他不得不壓下這種暴怒。
般弱:「?!」
完了完了果然燒傻了都說胡話了!
般弱拉起他,往外面走去,「我覺得比起我,你更該看大夫!」
男人伸展長臂,從後面抱住般弱的腰臀,雙手交疊,垂落在她的腿邊,他整張臉埋進她的腰窩,濃重的古葛語呢喃道,「這一世太短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說什麼?」
般弱依稀聽懂幾個古葛語,連在一起她就不知道意思了。
「我說——」
白髮贊普仰起了臉,流露出了小犬兒的哀求神色。
「阿妻,跟我結契,我們約定來生,好嗎?」
般弱低下頭,望著他。
就在白瑪降措等得絕望,他以為她不再開口之際,她手指揉了揉他的腦袋,「在一起快二十五年了你還不膩啊……好的吧,那我們約定來生。」
阿妻頭疼嘟囔,「真拿你沒辦法呀。」
白瑪降措笑著哭起來。
那一夜,白宮紅殿燃了千盞酥油燈,乳白色的羊奶酥油飄散著淡淡的奶香,又混入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們割破掌心,指尖緊扣。
贊普緊緊抵著公主的額心,口鼻熱氣顛沛。
「我們不忘前塵。」
「我們約定來生。」
「你要……記得回家的路,記得我胸前的金環。」
在蓮花開敗的這夜,他們竊竊私語,說著神明也含羞的情話。
「那我走啦,虎哥,堅強點,別哭鼻子。」
般弱親他黝黑的臉頰,喚他乳名。
白瑪降措仍如少年時臊紅了臉。
「虎哥,下次早點來找我玩兒!」
公主在他懷中永遠熟睡。
他終是淚如雨下。
答允她。
「好。」
前世今生縱橫交錯,他原來的面目已模糊不清,連他都辨認不了。
他究竟是多疑冷血的帝王燕弱衣?
是強勢傲慢的軍校生猞拜羅?
還是這片神山雪域裡痛失愛人的王?
他記不起九重天的鈞天弱衣清醒時是什麼模樣。
白瑪降措取下自己絳紅色的氆氌,裹住了這一朵凋零的蓮花,踏著夜雪,往神山深處走去。
「神山,我來赴約。」
男人赤血流淌,擲地有聲。
「我答應你,我願永入神山,庇佑你我子民千年萬年!」
以神的誓約,獲得永生,再等你歸來。
公主火葬那一日,白瑪降措摘了朵藏波羅花,放她手心,她說喜歡它孤傲,長在高山之巔,傍石而生,又艷麗又粗獷。
她還說他就像一株高傲絕塵的藏波羅花,就是有點黑。
哪有男人像花的。
而且男人黑了才俊。
白瑪降措吻她冰冷眼皮,直到沾染了他的炙熱,他才緩緩起身,傾倒酥油。火舌舔舐著公主的裙擺,像是他的半生愛恨都已落幕。
他生在莽荒,又長在雪域,骨子裡是腥膻的,迴蕩著馬蹄與弓箭的聲響,並不喜歡過多的傷情,但他此刻落寞得無法自抑。
公主走後,白宮紅殿便只剩了他一人,光影仿佛也褪了色。
他起先很想她,總是問及旁人關於她的事情,穿什麼樣的衣裳,吃什麼樣的食物,後來人們蒼老,也記不住事了,他就不再問了。
每夜,白瑪降措會為愛人續起一盞酥油燈,晝夜供奉不息。
哥哥多吉也老了,它喘著粗氣爬上了神山,像是怕弟弟被野獸叼走一樣,尾巴把他圈了圈,再趴下去,眯著眼休憩。
山麓,人聲鼎沸,又是一年的轉神山,新面孔蓬勃年輕。
山頂,經幡飄動,血紅色氆氌獵獵飛舞,白瑪降措枕著哥哥雪白粗硬的茸毛,半張臉連帶松石耳墜都被燦光淹沒。
「哥哥,你說她會不會不認得回來的路?」
「哥哥,她會不會騙我?」
哥哥多吉剛眯一會,就被他叨醒,低沉咕噥了聲,肉爪子拍了過去。
臭小子!當情郎的要有耐心!
咋咋呼呼最討厭了!
白瑪降措被拍了個結結實實,痛感也是真實的,他反而前所未有安定下來。
那就說好了,誰都不能反悔。
我守著神山與我們的今世,等一朵藏波羅花的疏闊天穹,等你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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