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逐野眉頭微蹙。
此刻的他，發現自己心裡並沒有曾經所以為的那般歡喜。
從皇祖父告訴他，今後大雍的江山要交給他，又將燕雲十八騎給了他，他便從未停止過要成為大雍君王的想法。
所以，太子之位他也應了，監國之事他也做了，一切似乎是最為自然而然不過的過程。
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卻猶豫了。
接過這個擔子，便意味著這個國家的興衰榮辱從此與他綁在了一起，不是如過往那般可以作壁上觀，而是要承擔起天底下的重任。
他不怕這個擔子太重，他怕的是……
蕭逐野捏了捏手指，腦海里再一次浮現起當初蘇檀和他說的那些話。
他也答應了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定要陪她去往那無拘無束之地，享受天地的饋贈。
可若是做了皇帝，一切便都成了未知。
當曾經以為不會成為阻礙的選項成了如今的另一種期待，他便無法不猶豫。
蕭逐野眯了眯眸子，再度開口道：「陛下如今只是一時身體欠安，定能康復如初。兒臣願陪在你身旁，為您分憂，共渡難關。」
他的語氣雖還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但那內容卻多了幾分讓人難以察覺的溫度。
在此刻凝重的氣氛瀰漫在每一個的角落裡，平添寸縷溫情。
皇帝深深地看著他，長嘆一聲：「吾兒，朕心意已決。這江山社稷，終究要交付於你之手。你自幼聰慧仁德，朕相信你定能成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
蕭逐野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直視皇帝：「陛下，兒臣深知您對兒臣的期望，但此時退位，定會引起朝堂動盪，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聽到這番話時，頓時一怔。
蕭平津也下意識地看向蕭逐野，眼裡帶了些許詫異。
這個人，在說什麼？
誰不知道這朝堂如今在他的監管之下，百官早已經對他讚譽有加，百姓也是對他歌功頌德，哪裡來的什麼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引起朝堂不安？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人只是假模假樣的要推拒幾番，來回拉扯，以便顯得自己的謙遜。
可眼下聽著，難不成他是真不想繼承大統？
但你若不想，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做下這諸多事宜？
皇位之爭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哪裡能說不要就不要？
皇帝望著蕭逐野，眼中閃過一抹深邃與無奈，手指緊捏成拳，嘴角更是抿成一道鋒利的弧度，似乎想說什麼。
可到底，他還是沒有將那想要說的話說出口。
輕輕嘆了一口氣，皇帝點了點頭，「罷了，既然你沒有做好準備，那此事便先不提罷，只這監國之事，你且要更多費心才是。」
說罷，頓了頓，又道，「無論你何時繼位，大雍的江山都是要交到你的手裡的，你這也算是為自己的江山做籌劃。」
蕭逐野眸子閃了閃，點頭領命，「多謝陛下體恤，兒臣定會做好監國之職。」
蘇檀看著屋裡的父子二人的交鋒，一時間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就像皇帝突然間提出自己要退位一般，她是怎麼想，也沒有想到蕭逐野居然會如此直言不諱的當場拒絕。
而且，皇帝最後那一番話的意思，分明就是告訴蕭逐野，你現在不接可以，但這儲君反正是不可能換人的。
同時，也是在敲打他旁邊的蕭平津，不要生出妄念。
蘇檀覺得這事情怎麼看都有些魔幻，但是被拒絕了的皇帝明顯不想再多討論此事，便宣了歌舞上來。
一時間，倒是滿室的熱鬧。
只見這璀璨奪目的宮殿之中，金碧輝煌的大殿被千盞琉璃燈映照得如同白晝，隨著絲竹管弦聲中，一群身著彩衣的舞姬輕盈入場，她們的步伐猶如行雲流水，每一個轉身都帶著風華絕代的韻味。
長袖飄飄，如同彩蝶翩躚於花間，又似仙鶴展翅於雲端，隨著節奏加快，舞姬們手中的玉扇忽開忽合，每一次開合都伴隨著叮咚作響的鈴音，營造出一種既莊重又靈動的氛圍。
整個大殿洋溢著其樂融融的氣息，仿佛時光在這一刻凝固，定格為一幅永恆的畫卷。
蘇檀坐在蕭逐野的身邊，一邊觀賞歌舞，一邊暗暗觀察他的神色。
好傢夥，這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表現也太過於明顯了罷？
而皇帝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興致，只讓眾歌舞演奏了兩曲，隨著常福告訴他時辰差不多了，便揮手讓人下去，又宣了晚宴過來。
他臉色似沒有最初那般歡喜，但還是笑著舉起手中的酒杯，朝底下兩個兒子微微一笑。
父子三人，一起同飲，蘇檀也在宮人的照顧下，喝了一小杯茶水。
她如今有了身孕，自然沒有任何人會讓她占酒水。
要說起來，皇帝蕭無恙後宮其實還有不少嬪妃，但今日卻只想和自己的兩個成年的兒子一起度過這除夕之夜，不想再讓旁人打擾。
他努力地維持著場面的和樂，蕭逐野和蕭平津二人自然也就不好繼續再不給他台階。
尤其是蕭平津，他又不是儲君，哪裡來的架子可擺。
不一會兒，這場面又繼續熱鬧了起來。
只在這滿目的珍饈之間，有一道極為素淡的菜色，蘇檀看到時，還十分的詫異。
這白白胖胖，晶瑩剔透的，不是餃子嗎？怎麼會出現在這除夕的宮宴上？
要知道，這東西是她來了之後讓廚房的人做了之後才有的，而且能接受的人也不算多。
畢竟，這時代眾人還是習慣於吃湯圓和餛飩。
皇帝待得這道菜上來時，便將目光投向了蘇檀，臉上的笑容也真實了不少，「蘇良娣，你可識得此物？」
蘇檀見他面露戲謔，哪裡不知道這人是早已經知道了一切，當即點頭，「回陛下的話，此物是妾……是兒臣所想，乃叫餃子。」
她一邊回答，一邊想發明餃子的先祖一定要原諒她一下，她不是隔壁棒子國的人，更無意冒犯。
「餃子。」皇帝點了點頭，從碗裡夾出一個，唇角嗪了一絲笑容，「當初太子將它帶給朕嘗鮮時，朕還想這其貌不揚之物究竟有甚滋味，卻不想竟是內有乾坤。」
蘇檀聽著他這漫不經心，仿若隨口一提的話，莫名的覺得哪裡不對勁。
蕭逐野曾經給他送過自己做的幾道菜，她是知道的，那是還在蕭逐野還是三皇子的時候。
她當時還在心裡暗罵這狗男人就會討好，討好也就罷了，還盜用她的勞動成果。
可當初那些事情，如今來看怎麼都會是這父子之間的一根刺罷？這皇帝還突然提起，是想做什麼？
除非，他是藉此在又一次提醒蕭逐野，別忘了他當年的志向。
蘇檀想到這，只覺得做這皇家的人還真是心累，有話說明了也不行，說隱晦了不行，語言的藝術在他們身上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她一邊想，轉頭去看蕭逐野，便發現男人方才還多了幾分的笑容此刻又淡了下去。
她心說，好傢夥，還果然被她猜對了。
但皇帝這一回合顯然玩得十分舒坦。
他臉上洋溢著笑意，又將目光投向蘇檀，仿若這大殿的晚宴上，她和自己是最親近的人。
蘇檀心裡一驚，趕忙道，「多謝陛下誇讚，這不過是借了前人的智慧，加以改良，父皇若是喜歡，兒臣今後定繼續研製。」
蘇檀話音剛落，便聽到二人齊齊開口，「你……」
只這個字剛發出來，二人意識到後，又同時閉了嘴。
皇帝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更加生動了。
他得意地看了一眼蕭逐野，心想讓你方才拒絕朕，這下也該讓你這臭小子知曉什麼叫做難受。
他是真沒有想到，如今將這大雍的江山捧到他面前，居然會被拒絕，難不成他這大雍，是什麼燙手的山芋不成？
也就是他如今豁達，否則以他過往的性子，今日之事必然不會如此結束。
可……
過往的性子，似乎的確不太好。
皇帝想到這兒，不由得在心底幽幽一嘆，最後又將目光投向蘇檀——今日，這是這個大殿裡，最讓他心情舒暢之人。
「你如今懷著身孕，去想這些作甚，哪日有機會，倒是要去嘗嘗你蘇家那人間煙火的味道，朕倒是要看看，能讓邱夫子念叨的人間滋味，究竟是何等美味佳肴。」
蘇檀：「？」
邱夫子？皇帝說的莫不是自家弟弟妹妹的老師，給人間煙火寫下匾額的那位？
她倒是萬萬沒想到，這人居然和皇帝還有交情。
蕭逐野眯了眯眸子，低聲開口道，「那人，是陛下當年的太子太傅離開後收的關門弟子。」
蘇檀：「！」
她震驚地瞳孔放大，萬萬沒有想到，這人居然還有如此大的來頭。
如此說來，家裡的弟弟妹妹還真是上天眷顧。
皇帝今日把這些信息透露出來，並非隨意為之，他就是要讓自己這太子知曉，自己並非當真如他所以為的那般，對他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
他在意的人，他其實早已經知曉。
蘇檀也料想到了這一層，神色有些複雜，看向蕭逐野的眼神便不禁多了幾分心疼。
她倒是不認為蕭逐野不想當這個皇帝，但是被迫和主動接受，到底不是一回事。
這世上，哪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
尤其還是當皇帝這種天大的事情！
蘇檀眯了眯眸子，正要開口，突然聽到台上的皇帝朗聲一笑，「蘇良娣，今日這餃子，和你平日裡所食有所不同。」
蘇檀到了嘴裡的話，愣是被他給堵了回去，不得不順著詢問，「兒臣不知哪裡不同，還請陛下明示。」
皇帝緩緩拿起玉箸，夾起一個胖乎乎白滾滾的餃子，「這所有的餃子中，藏有一顆包裹著金元寶的，若是誰能吃中，便算是彩頭，朕可以許她一個心愿。」
他原本是想用這事兒來拉近父子關係的，結果卻沒想到，最終成了不讓父子關係變得更僵的產物。
「怎麼樣？蘇良娣可願意一試？」
蘇檀眨了眨眼睛。
心想該說不說，這皇帝還真挺會玩，畢竟這「討彩頭」的做法，正是過年搞氛圍的不二之選。
而他這顯然不是眼下才心血來潮。
不過，她想也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做，並不是特意為了讓她參與其中，只不過歪打正著，眼下只有她成了最好「拿捏」的那個。
雖然無意參與父子之間的事情，但是蘇檀卻覺得這件事情倒是不錯，便笑著點了點頭，表情中帶了幾分期待，「陛下的法子甚好，就是不知道這彩頭可是隨意提出？」
「自然。」皇帝點頭，「只要不危害我大雍安危，朕金口玉言。」
頓了一下，又道，「只是這元寶餃子在所有的餃子既，朕並不敢保證，你和朕吃完之後，便能夠如願尋得。」
他說著，目光朝坐在蘇檀對面和身邊的人輕輕一掃。
蘇檀哪裡不知道他的意思，心想這老狐狸，真是步步為營，機關算盡。
只是都走到了這一步了，她要是不幫著他把這「遊戲」玩起來，怎麼看都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那，太子殿下……」蘇檀轉頭看向蕭逐野，
蕭逐野看了她一眼，神色間倒是沒有絲毫的不悅，「既然是陛下授意，兒臣哪敢不從。」
蕭平津也趕忙稱：「是」。
皇帝心想，這話雖然不甚好聽，但到底是自己想要的事情達成了，便也不再糾結，微微一笑，袖袍一揮，「那便試罷。」
桌上的餃子並不少，蘇檀和蕭逐野二人共用一盤，分別由宮人在旁幫忙分食。
蘇檀夾起一個正要吃，卻聽得蕭逐野蹙著眉道，「你慢些。」
他是想不通，做何在這餃子裡放什麼金元寶，若是讓蘇檀不小心吞食下去，可如何是好？
蘇檀微微一笑，「放心，我曉得。」
她還不至於一錠金子吃在嘴巴里都感受不出來。
其實，如果不是宮人幫忙夾，按照金子的重量，只消一夾便能夠知曉究竟花落誰家。
一時間，整個大殿裡竟都是三人食餃子的聲音。
蘇檀細嚼慢咽，心想這彩頭該不會那麼准落在自己這裡，畢竟這概率著實太小。
可讓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的是，偏偏這餃子還真就挑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