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風凜冽,凍得人忍不住將頭想要縮進脖子裡,來抵禦這刺骨的嚴冬。
七寶從外頭跑進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看著秋蟬站得如松柏般筆直,不由得詫異,「秋蟬姐姐,你……不冷嗎?」
說罷,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完之後就更是狐疑了。
也沒有覺得秋蟬今日多穿了衣裳啊!
作為兩位主子貼身伺候的人,這些日子,要麼就是他們兩個一同在外侯著兩位主子,要麼就是二人替換著來,早已經對彼此「知根知底」。
明明昨日秋蟬姐姐還凍得直打哆嗦,今日怎就這般堅挺?
秋蟬面無表情,哪裡不知道七寶心中在懷疑什麼,臉上的表情越發的冷然,「你前面的事情忙完了?」
當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就方才屋裡這二人的話,若是換了他來,他也一樣——
誰能想到,這般宛若稚兒的話,會從堂堂儲君嘴裡說出來。
而蘇檀,還當真能回答得如此一本正經。
七寶不知秋蟬心裡所想,被她這般一問,趕忙回神,點頭道,「已經好了。」
秋蟬輕輕頷首,轉身敲門,「太子殿下,良娣娘娘,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啟程了。」
今日時除夕,作為儲君自然是要前往皇宮陪同陛下一起用膳的,良娣雖然身份不夠,但陛下特意下旨宣她隨行,蘇檀便也要一同前往。
「知道了。」蕭逐野剛剛從自家小媳婦兒那兒得到了心滿意足的回答,此刻心裡就跟裝了瓶蜜一般,看什麼聽什麼都既歡喜又得意。
蘇檀瞧著他那喜笑顏開的模樣,忍不住低低一笑,當即起身整理衣裳。
她其實並不想進宮陪皇帝吃這頓年夜飯,雖說是家宴,可那畢竟是皇宮,無論是規矩還是飲食,她都不是很喜歡。
可奈何一來皇帝親自下了旨,二來蕭逐野眼裡的期待讓她實在是無法拒絕。
今日這一身頗為喜慶且隆重的裝扮,也是為了進宮之事。
「走罷。」蘇檀看著蕭逐野眸子裡帶著期待的神色,唇角勾了勾,主動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蕭逐野臉上的笑容當即更甚。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威嚴高大的駿馬打了一個響鼻,呼出的氣息與冷氣形成一片片白霧。
二人從屋裡出來,快步上了馬車。
今日這輛馬車是經過工匠改良之後的,裡頭的墊子比之過往更加軟和舒適,宛若墊著一層雲朵。
帘子也做了加重加厚的處理,若非裡頭的人主動動手,外頭的風進不了絲毫。
而那窗子,也在厚實的窗簾裡頭加了一層白色的薄紗,若是想要看外頭,不必再將窗簾盡數撩開,再推開窗子,只消得將裡頭那層厚實的錦緞映花帘子打開即可。
蘇檀一坐上去,便感受到了不同。
轉頭看像蕭逐野的表情有些驚喜,他記得男人前段時間說要將馬車進行改良,但卻想不到速度居然能如此之快。
無論是舒適度還是穩定性,都比過往有了大幅度的提升。
蘇檀微微一笑,覺得這般用心的事情還是需要鼓勵,雖然只是小事,但是嘛,男人不都是要夸的嗎?
尤其是他們家的這個狗男人,最是喜歡聽她誇讚他的話語。
「多謝夫君,夫君有心了。」蘇檀微微一笑,「這馬車如今,宛若如履平地。」
蕭逐野一開始還沒有在意,只想著說自己做的這事,只要能夠讓蘇檀覺得舒服就好,結果一聽到她的誇讚,瞬間尾巴都翹到天上,輕輕哼道,「若非時日不夠,定能比眼下更為舒適。」
蘇檀:「……」
這男人還當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他也不想想,一國太子若是被人知道還去處理這些小事兒,說出去不怕丟臉也就罷了,就不怕別人說她蘇檀狐媚惑主嘛?
「雖然說改了會更加的舒服,但是眼下這樣已經足夠了,實在是不必再大動干戈的去調整。」蘇檀眨了眨眼睛,「否則,若是再軟一些,只怕坐在裡頭就睡著了。」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呀,她可不想讓自己變成驕奢淫逸之人。
想到最後一句,蘇檀心裡好笑,看一下蕭逐野,眼神中也不由自主地帶了幾分戲謔。
蕭逐野哪裡不明白蘇檀眼神里的意思,倒是十分的不以為意,這可是自己最心愛的人兒,無論是這世界多好的東西,她都值得。
若是他有的,他願意雙手奉上,若是他沒有的,他就想方設法的去為她找來。
蘇檀卻不知道蕭逐野此刻的內心想的是什麼,若是知道的話,恐怕又要好生一番勸說。
馬車四平八穩的從太子府駛向皇宮,走到宮門口是還恰好遇上了蕭平津的馬車。
蕭平津看到二人時,目光特意往蘇檀的小腹上看了幾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微妙。
他竟是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居然還真能夠和老三走得這般融洽,想想這倆人倒也著實不易。
在蕭逐野被封為太子之後,他也曾經回想過很多次,若是走在他這一條路上的是自己,他能否如他這般堅韌不拔。
即便是被貶到乾州,也依舊能夠闖出另一條生路異軍突起,和蘇檀之間的感情經歷種種波折,又是否能夠一如既往恩愛如初堅定不移。
他想自己大抵是不會的。
他沒有那般堅定的信念和求成的意志。
再這麼一想,很多事情便也就想得通了,不是上天對他不眷顧,而是有些事情本就不屬於自己。
兄弟二人一同進宮,皇帝蕭無恙看到二人並肩前行過來臉上開心之餘,心裡多少也有些五味雜陳。
一晃數年,他已老去,如今這成年的皇子,居然只剩下了眼前就二人。
或許這就是上天對他有失偏頗的懲罰。
好在如今大雍依然國力強盛,百姓依然安居樂業,他蕭家的基業依舊常青。
他新立的太子儲君也必然能夠將大雍帶上一個新的台階。
或許這就是祖先原諒自己的過錯了罷。
想到這兒,皇帝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主動下來迎接兩位皇子,「今晚是家宴,就不必多禮了。」
他微微一笑,看下二人的目光里滿是此刻慈祥和柔和。
只蕭逐野和蕭平津二人依舊行禮,「多謝陛下。」
蘇檀跟在蕭逐野的身後,也恭敬行禮。
在進來時,她就發現這位皇帝雖然只有幾個月未見,但比上一次來看,卻又似乎蒼老了許多。
明明不過不惑的年紀,雙鬢上卻都已經生出了花白的頭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仿若大了有十歲之餘。
蘇檀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感慨,她是知道這位皇帝的情況的。
外人只知道當年的那場宮宴傷了他的身,可真正讓人難受的,卻是午夜夢回時內心的傷痛。
如今這樣嚴寒的冬日,只怕是更加難熬了。
但這些也不是她要去考量的,據她所知,皇帝這身子蕭逐野曾經也特意讓寧野狐來給他看過。
只到底是晚了一步,毒已入肺腑並非可以徹底地根治。
皇帝將兩位兒子扶起來之後,也將目光投向蘇檀,眼神十分的親近。
蘇檀再次行禮。
他微微一笑,目光裡面帶著幾分讚許,眼神在蘇檀小腹中划過時稍稍頓了頓,「蘇良娣。」
蘇檀又要福身行禮,終於被皇帝阻止,「莫要行禮,你是太子的良娣,便也是朕的兒媳,和太子一般就是。」
頓了一下,又道,「且如今你腹中之子是朕的第一個皇孫,你是有功之人,朕理應再給你些嘉許才對。」
蘇檀心裡想說,你這不是第一時間都已經賞賜過了嘛,結果便看到他招呼身邊的太監過來。
今日跟在皇帝身邊的是大太監常福,他和蘇檀打過多次交道,一看到蘇檀臉上便也露出了三分笑容。
他手上端著一個檀木盒子,皇帝親自拿起盒子遞給蘇檀。
蘇檀眉頭微微一蹙,不知道自己該接還是不該接,下意識的就朝蕭逐野看去。
倒不是她不敢,而是在這宮裡,哪怕是親如父子,哪怕如今蕭逐野已是太子儲君,很多事情仍需要小心持重,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蕭逐野看了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可以接下。
蘇檀這才上前,「多謝陛下賞賜。」
只在她剛要接住時,便聽到對面的人又道,「這個東西你暫時沒要打開,回去再看吧,若是想要便接著,若是不想便罷了。」
他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幾分玩味,餘光若有若無的偏向蕭逐野。
蘇檀聽得怪異,心想這還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想要就能收的,不想要就還能拒絕的?
難不成如今的皇帝居然都這般的好說話的?
心裡是這麼想的,但蘇檀臉上卻是波瀾不驚,恭敬的將那雕花檀木盒子收下,再一次道謝。
此事之後,四人才依次落座。
眼下的時辰尚且不到用晚膳的時候,皇帝便拉著兩個兒子有一搭沒一搭著說著話。
說朝堂,也說過往,當然時不時的也會暢想一下大雍江山的未來。
倒是沒有絲毫要避開蘇檀的意思。
反倒是蘇檀,有種你們說你們的,要不先放我走的想法。
畢竟,知道的越多,某種意義上來說就越危險啊……
可是,不管是皇帝,還是蕭逐野,似乎都沒有讓她離開的意思。
只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幾個人說著說著,皇帝突然畫風一轉,「太子,如今朕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哪天……你可做好了準備?」
他話並沒有說全,但是誰都聽出了那沒有說完的言語是什麼意思。
當下,不管是蕭逐野,還是蕭平津,都猛地抬起頭來齊齊朝他看去。
「陛下。」蕭逐野語氣帶了幾分凝重,「陛下正值鼎盛。」
蕭平津也道,「陛下身體康健,定能千秋萬代。」
皇帝臉上倒是十分平和,似乎早就知道他們的回答,揮了揮手道,「你們不必說這樣的話來安慰朕,說真萬歲,難道朕就當真能夠萬歲了?神龜雖壽由有盡時,更何況是這肉體凡胎?」
「過往險些鑄成大錯,好在如今看到你兄弟二人和睦有加,太子於朝堂之事越發得心應手,便覺得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執著,該是放手時就該主動放手。」
他說到這時,神色間突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當年自己登上這個位置的場景。
他登基是因為他的父皇已經過世,那時他其實也已經不算年輕了,他如今都不知道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究竟算不算是一個稱職的儲君人選。
但有一件事情卻是既定的事實——那就是無論如何,他的父皇都沒看到他怎麼去做一個皇帝。
而他卻不一樣,他至少還能夠看看自己親自選出來的孩子,君臨天下的模樣。
他也有信心,能夠看到他將大雍帶入下一個繁華。
但是父皇也還是說的沒錯,這大雍依舊走上了他所期望的路——就像他所言的,無論如何,大雍的江山都要交給蕭逐野。
是他給蕭逐野起的字,取自「逐鹿中原」之意。
那時他為其他幾個孩子不平,不知父皇為何偏疼自己的三子,但走到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認父皇的眼光著實老辣。
想到這兒,蕭無恙臉上浮出一絲溫和的笑容,轉頭看向蕭逐野,「若是一切順遂,太子便在開春之後正式接管國事吧。」
這句話比之方才所有的言語都要直白。
他要退位。
蘇檀在一旁聽著,心中一陣激動,她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也能夠聽到這樣的話,看到這樣一幕。
雖說和自己無關,但古往今來能夠放下手中權力的君王,又有幾人?
便是有邊是主動讓位的乾隆帝,也在退位之後垂簾執政了近二十年,但他能夠感受得到,眼前這個人是當真打算放手了。
「還有燕雲十八騎,朕也要盡數歸還於你。這本就是你皇祖父留給你的東西,卻因為他們讓你我父子二人嫌疑這麼多年,實在是過錯。只希望,有朝一日見到你皇祖父時,他能原諒朕。」
皇帝說到這兒,還特意朝天上看了一眼,眼裡多了幾分期盼。
他想,自己的父皇應該會很歡喜,因為他最喜歡的孫兒沒有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