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檀一行人的啟程沒有驚動任何人,等到眾臣子想到太子殿下這去行宮該送一下的時候,他們已經出了城了。
眾人打扮成一個商隊,所帶人數不多,但無一不是精銳,但按照路程來說,最少也需半個月的時間。
且蕭逐野擔心蘇檀身子受不住,又特意放慢了步子。
六月的氣候一日比一日更熱,這一日卻突然下了雨,蕭逐野便令眾人在一處客棧先行休息整頓。
蘇檀站在窗子前,看著外面幾乎連成了雨幕的天,眸子裡不由閃過一抹唏噓。
蕭逐野過來,恰好捕捉到了這一點,當即問道,「檀兒看到什麼了?」
一邊說著,一邊將蘇檀往懷裡拉了拉,遠離了窗子幾分。
這雨勢大,時不時便會飄進來些許,落在身上浸濕衣裳。
蘇檀轉頭,朝他莞爾一笑,「就看看外面的風光,想起了一句話。」
蕭逐野配合地問:「什麼話?」
「東邊日出西邊雨。」蘇檀道,「山那邊,明明還有日光。」
蘇檀說著,手指向在朦朧天際下的一處山頭。
只見那山頭在雨水的洗禮下很是翠綠,層巒疊嶂波瀾起伏仿若一塊碧璽。
但在其山頭的另一側,卻能夠瞧出點點金光,煞是驚艷。
蕭逐野看了一會兒,輕笑一聲,點了點頭,「這話很是巧妙。」
頓了一下,又道,「大雍幅員遼闊,這種情形便很是常見。我記得幼時有一回皇祖父微服帶我出去打獵,中途遇雨前往一戶農家避雨,之後遇到那家的孩子從外頭回來,才知道他在的隔壁村子都沒有下雨。」
蕭逐野說這句話時,眼裡還多了幾分追憶之色。
蘇檀看了他一會兒,笑道,「那方才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你想聽嗎?」
蕭逐野輕笑,「那自然是要聽的。」
這一路上,他不僅在馬車裡放置了不少書籍,更是一路上搜刮有趣的玩意兒,為了就是不讓蘇檀感到無聊。
但是越走他越是發現,蘇檀遠比他所知曉的要有趣。
那是很多他先前從她嘴裡沒有聽過的話語,在她臉上沒有看到過的笑容,在她身上沒有找到的輕鬆。
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緊繃著一根弦,唯獨她,反而徹底的放鬆了下來。
蕭逐野發現這一點時,心裡多少有些說不出感覺,但轉瞬一想,卻又覺得釋然。
他想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
於是乎,便也徹底放寬了心,如此一來,竟是也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閒適,仿若此一去不是山高水長,也非未知前途。
蘇檀將身體往他懷裡靠了靠,如今她已經有了七個月的身孕,整個身子已經十分顯懷了。
按照孫太醫的話來說,著實不適合出遠門,好在這一路有寧野狐在,加之這孩子十分乖巧,都沒有怎麼鬧騰,倒也不甚難受。
蕭逐野下意識地圈住蘇檀,還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她更舒服的靠在自己的懷裡。
蘇檀便將頭枕在他的肩窩裡,眯了眯眸子,「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蕭逐野聞言,眼前頓時一亮,「好詩,妙絕!」
他雖非精通文辭,但也能夠感受到這裡面的精妙絕倫,一語雙關。
蘇檀唇角揚了揚,但笑不語。
蕭逐野突然反應過來,臉上浮現出驚喜之色,「檀兒這話,可是對我說的?」
蘇檀低笑一聲,「沒有啊,我就是有感而發。」
蕭逐野聽她這麼說,也不惱,臉上的笑容更甚,「那還能對誰說,總不能夠是對寧野狐說的吧?」
他這話,莫名有些酸。
蘇檀一怔,頓時啞然失笑,剛準備開口,便聽到外頭傳來一道聲音,「什麼和我說的?和我要說什麼?」
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聽到這道聲音,二人頓時都愣了一下,接著又是同時笑出了聲。
穿著一身黑色衣裳的寧野狐毫無壓力地進了二人房間,乜著站在窗口的人,「站那裡坐什麼,這時候的雨水都沾著暑氣,當心中暑。」
說罷,又乜向蕭逐野,「她也就罷了,你也跟著瞎胡鬧。」
蕭逐野平白被他這說一通,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你今日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護著蘇檀往一旁挪了幾分。
寧野狐輕嗤一聲,鳳眸一乜,「怎麼?打擾你們濃情蜜意啦?」
蕭逐野:「……」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寧野狐卻像是不知道似的,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一本正經,話更是理直氣壯,「我過來給她看脈象,日後是不是都得先同你說一聲?」
蕭逐野心想,這難道不應該嗎?
可一想到什麼,卻突然笑了,「倒也不必,你來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說罷,便小心翼翼地將蘇檀扶到椅子上讓她坐好,又轉身給她倒了一杯茶。
做完這一切後,才向寧野狐投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寧野狐反應過來,修長的手指在桌上「咚咚」敲了兩下,「該適可而止了吧。」
明知道他這陣子難受什麼,還故意演給他,讓他難受是吧?
他剛想完,卻不想蕭逐野就像他肚子裡的蛔蟲似的,乜他一眼,臉上得意的表情更甚,「我和檀兒,可不是有意演給你看的。」
寧野狐:「……」
深吸一口氣,冷靜。
蘇檀看著二人在一旁「鬥法」,瞧著寧野狐近乎破防,到底還是拉了蕭逐野一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再來兩句,寧野狐只怕是真得碎了。
只她多少也知道為何這兩人這幾日如此不對付。
寧野狐這段時日過來她這裡的次數明顯有些頻繁了,她多少知曉一些原因,只他自己不願意開口,那她也不好把話挑明了去。
只她也沒有想到,看似漫不經心的寧野狐,居然會突然動了心。
動心不可怕,可怕的自己或許還不知道自己動心。
「還算平穩。」雖說和蕭逐野這邊斗得有來有回,但是也沒有耽擱給蘇檀診脈。
聽到他這麼說,蕭逐野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雖說日日仔細著,但若是沒有寧野狐這幫著每日診斷一下,他多少會有些許不放心。
過了好一會兒卻發現這人坐在一旁居然喝起了茶,蕭逐野眉頭一挑,「不是診斷完了嗎?怎麼還不走呀?」
寧野狐:「怎麼?診斷完了就趕人?開始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是吧?」
蕭逐野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唇角勾了一抹似笑非笑,「倒也不是趕你,只是今日我看這客棧似乎有個年輕公子很是殷情。」
「什麼年輕公子,殷情不殷情的與我何干?」寧野狐輕嗤一聲,看向蕭逐野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莫不是這日日沉浸在溫柔鄉,人也開始變傻了?
「那你可知,他獻殷勤的是何人?」蕭逐野眯了眯眸子,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誰啊?」寧野狐撇嘴,反正不可能是蘇檀,這要是蘇檀他還能夠在這兒和自己談笑風生?怕是早就出去將人趕走了。
蕭逐野眼神多了幾分似笑非笑,在寧野狐一臉「我看你能說說出什麼來」的表情中,緩緩吐出兩個字:「莫黛。」
寧野狐:「……」
只聽得「啪」的一聲,杯子還在桌上旋轉,屋裡已經沒了人影。
這般迅速,看得蘇檀那叫一個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忍不住笑道,「你作弄他做什麼?」
蕭逐野臉上浮現出一抹邪意,「我這是在幫他。」
讓他日日不提前說道就往這邊跑。
蘇檀愣了愣,眼裡閃過一抹詫異,「你也看出來了?」
蕭逐野轉頭乜她,「你以為你家夫君是那麼沒心的人?」
這話說的,蘇檀忍不住笑出了聲,「有沒有可能,寧野狐以為自己藏的很好,其實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
「你覺得呢?」蕭逐野唇角揚了揚。
寧野狐啊寧野狐,你也有今日!
曾經對他和檀兒的感情嗤之以鼻,如今自己還不如如飛蛾撲火一般?
比起蕭逐野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蘇檀倒是對此事多了幾分擔憂,「我隱約有種預感,他這路會走得異常艱難。」
蕭逐野原本還在幸災樂禍,雖說他心裡也是這般想法,但一聽到蘇檀這麼想,頓時又不樂意了。
「檀兒,這條路誰不艱難?」
他們難道走得容易?
普天之下還有比他們兩個更苦一點的人嗎?
蘇檀:「……」
她一聽就知道蕭逐野這是往他們身上帶了。
「你這是什麼想法?」蘇檀有些好笑,「自己淋了雨,就要把旁人的傘也撕爛?」
蕭逐野嘴角抿了抿,「若非歷經磨難,怎能看出他的真心和誠意?再者,他那個性子,多少有些脫韁的野馬。」
蘇檀沉吟了一下,認真道,「寧野狐那性子,的確跳脫,但正是因為跳脫,所以一旦上心,那便也會格外的認真對待。」
有的人看似漫不經心,但實則是最為靠譜之人;有些人明面上憨實可靠,卻偏偏喜歡三心二意。
凡事無絕對,但是能讓寧野狐這隻狐狸都不經意間動了心思,那這事情便不可能再有改變。
這樣的感情,到最後要麼和樂美好羨煞旁人,要麼就是兩敗俱傷惟余遺憾。
沒有中間的路可以走。
不管是對莫黛,還是寧野狐,她都不希望看到後面那種結局,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莫黛當初在三皇子府時,過來問她還有沒有喝的場景。
那個時候的她,雖然臉上帶著冰冷之色,但眼神里卻透著一股靈動,像是深潭下的清泉,雖然隱匿,但卻有著無限的生機。
不似現在,你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到情緒,但卻也找不出最初的那種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莫黛如今的眼神,只余沉重。
至於寧野狐……
蘇檀捫心自問,對於這個人,她究竟是有怎麼樣的感情呢?
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真正的快樂是他所給與的;她的命也是他多次救回來的。
她對他自然沒有男女之情,但也絕對不是普通朋友。
而且,在寧野狐的身上,她發現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那就是這個世界,似乎並沒有真正能夠讓他格外在意的東西。
一個人,若是沒有特別在意之物,雖然灑脫,但卻是無所歸依的浮萍,隨波逐流。
倘若寧野狐決意要做這樣的人,那也無可非議。
可既然他尋到了想要歸依之處,那便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火山爆發。
假如他可以讓莫黛重新回到最初的模樣,假如莫黛能讓寧野狐找到這個人生中的棲息之地,他們又怎能當作視而不見?
蕭逐野看到蘇檀的表情,哪裡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當即收起了臉上無所謂的表情。
「檀兒不必憂心。」他拍了拍蘇檀的手,眨了眨眼睛:「那隻狐狸,精著呢。」
「狐狸?」蘇檀一愣。
「怎麼?」蕭逐野唇角揚了揚,「你不是這麼叫他的?」
蘇檀:「……」
蕭逐野無不得意,捏了捏她的手指:「你心裡想的什麼,我都知道。」
蘇檀哭笑不得,「怎麼?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那不是。」蕭逐野否決。
「那是什麼?」蘇檀乜他。
「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心肝甜蜜餞兒。」
蘇檀:「……」
她終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你這都從哪裡學來的?」拍了蕭逐野一下,蘇檀覺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怕不是掉了一地。
「今日來客棧時,聽著一個男子對她娘子說的。」蕭逐野輕咳一聲,臉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蘇檀深吸一口氣,「以後,外頭的詞別亂學。」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蕭逐野你看看你這張天潢貴胄的臉,你說這樣的話,合適嗎?
蕭逐野乖乖點頭應下,「好,以後不學了。」
蘇檀滿意點頭,「好……」
蕭逐野:「那,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心肝甜蜜餞兒。」
蘇檀:「???」
不是,大哥,哎呦,你幹嘛?
「就說這一次,以後不說了。」
「檀兒,你還沒有對我說呢。」
「哎呦……」
這一頭,滿室生香,笑語盈盈。
另一邊的廂房,卻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