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蕭逐野並不是不愛孩子。
相反,在看到那個粉妝玉砌,合著雙眼,抿著雙唇,小小的手指捏在一起的柔柔軟軟的小糰子時,他的心突然像是被春風吹拂過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波光粼粼的漣漪。
唇角的笑容不知何時蕩漾開來,他似乎在一瞬間找到了與這個孩子的連結。
很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早已經認識。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觸碰孩子額頭上的那抹藍金色互相纏繞在一起的花紋。
那花紋並不大,卻很是複雜,像是什麼古老的傳承,有種蠱惑人心的感覺。
只不等他手指觸碰上去,屏風外面突然傳來莫林和小昭的聲音。
「聖女,可否讓我們看看聖子?」莫林恭敬地俯身行禮,從外頭進來時,他已經得知蘇檀生下了一個男嬰。
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微微有些許錯愕。
聖族一脈,誕下聖子還是在三世之前,上一位聖子,便是將苗疆子民從蠻荒之境,帶到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
所以,他不得不在腦海里設想,蘇檀生下的這個男嬰,是否有其特別之處,或許他也會像曾經的那位一樣,帶領苗疆子民開拓出一片新天地。
但很快,這抹念頭便在腦海里消失,莫林甚至有幾分惱羞成怒。
他方才差點兒便被這小小年紀的聖子迷了心智,一個身上流淌著不純潔血脈的孩子,能夠好到哪裡去?
心裡這般想著,得到屏風後面的應允後,他與小昭一同進了裡屋。
小昭一進屋子並沒有立馬去看新生兒,而是到床榻前去看蘇檀。
床榻上將帘子放了下來,他看得並不真切,隱隱約約只能看到蘇檀的身影般靠在床榻上,似乎很是虛弱。
「聖女姐姐,你還好嗎?」小昭輕聲問道。
身後的莫林也跟著出聲詢問,二人的語氣皆是關切。
蘇檀點了點頭,「我沒事,你們放心。」
小昭微微一笑,「姐姐沒事,那我就放心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去看看小寶寶?」
蘇檀聽著這雀躍的聲音,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遠在大雍皇城的最小的弟弟。
她想蘇樟若是在這裡,恐怕也會像小昭這般古靈精怪地詢問自己,心裡一動,她笑著點頭,「你去吧。」
小昭嘿嘿一笑,「姐姐,我還給小寶寶帶了見面禮呢。」
說完,也不告訴蘇檀自己帶的是什麼,轉身就朝一旁的方向走去。
另一側,莫林深深地看了一眼帷幔後面的身影,恭敬地再度行了一禮,「聖女,辛苦了。」
蘇檀聲音平和,「有勞大祭司惦念。」
辛苦自然是辛苦的,卻也沒必要到任何人那裡去宣揚,更何況本就是不懷好意之人,她還犯不著從旁人那裡汲取溫暖。
蘇檀心裡這念頭剛剛閃過,便感覺手心裡傳來一道溫暖,原來是蕭逐野遞過來一個苗疆的湯婆子。
「這裡面還有不少藥材,能讓你快些恢復。」蕭逐野溫柔道。
蕭逐野的話並沒有避開屋裡其他的人,小昭這邊正逗著孩子,聽到這句話,飛快地又轉過身來,「哎呀,被人捷足先登了,我都忘了,我也給聖女姐姐帶了湯婆子呢。」
說罷,他從懷裡也掏出一個上面繡滿了苗疆花紋,精緻的小湯婆子,許是方才藏在了袖子裡,故而沒有被人發現。
蘇檀透過帷幔看著宛如獻寶似的半大孩子,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要不你這個也給我?」
原本以為已經有了一個,自己便會被拒絕的小昭,一聽到有轉機,興奮的眼睛都亮了,「好呀好呀。」
他一邊回答,一邊迫不及待地要將手中的湯婆子往床榻里塞,被蕭逐野眼疾手快,一把擋住,「給我罷。」
心想,這一個個都心懷鬼胎,妄圖在他小媳婦面前爭寵。
蘇檀接過蕭逐野手中又一隻的湯婆子,往自己被子裡塞,如今秋天越發的冷了,多個湯婆子何樂而不為。
見蘇檀這一下是真的將自己帶過來的東西收了進去,小昭笑的那叫一個開心,美滋滋的又轉身回去逗孩子了。
他帶給孩子的禮物是一塊白潤無暇、羊脂般的白玉。
莫林看著帷幔里不再搭理自己的人,終於轉過身去看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當看到孩子額頭上出現那麼熟悉的紋路時,莫林瞳孔猛地一縮,腳步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不可能,絕不可能是真的!
一個早已經與中原人混淆了血脈的孩子,怎麼可能還會出現苗疆最為尊貴的圖騰印記?
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他深吸一口氣,眼裡閃過一抹狠戾,下意識地便想要伸手去觸碰孩子額頭上的痕跡。
只不等他手觸碰到孩子嬌嫩的皮膚,便被人在半空中狠狠截住,那是一隻白淨如玉的手,許是因為年紀不夠大,還算不得寬厚,但就是這樣一支看似沒有什麼力量的手,卻牢牢地擋住了莫林的動作。
「大祭司。」小昭眸光悠悠地看向莫林,眼裡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你這是做什麼?」
莫林如夢初醒,下意識地就要把手縮回來,卻發現對方的手指猶如鷹爪,穩穩地將其捏住。
他掙扎了片刻,最終只能放低聲音,「我只是想看看聖子額頭上這個象徵著苗疆最為尊貴的圖騰印記。」
小昭點了點頭,「原來只是想看一下印記啊,早說嘛。」
他臉上露出一抹人畜無害的微笑,「我還以為你想對這孩子做什麼呢,這孩子如今連話都不會說,若是遇到歹人可怎麼辦才好。」
被小昭這麼一說,莫林臉上的表情再一次變得僵硬起來,但他依舊沒有開口。
只在小昭鬆開手的時候,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族長放心,只要有老夫在一日,便會護聖子的平安無恙。」
小昭哈哈一笑,「大祭司,您這話跟我說這做什麼?聖女姐姐才是聖子的親生母親,而且您是大祭司,是聖族一脈的守護者。我沒記錯的話,聖族一脈若是出現了什麼意外,追隨其的大祭司可是要跟著殉葬的。」
他這話說的平靜,幾乎不含一絲感情,聽得坐在床榻上的蘇檀,心中都有種錯愕。
隨著他這句話落下,莫林的臉刷的一下變了。
他深深地看向小昭,卻發現小昭也正悠悠地看著他,那臉上依舊掛著那人畜無害的笑容。
只有他知道這笑容下隱藏的是什麼……
莫林深吸一口氣,咬破自己的手指,只見一滴帶著金色的血液從指尖落下,直朝孩子眉心。
「你們在做什麼?」眼看著這一幕就要完成,一道頎長的身影快步上前,一把扼住莫林枯瘦的手臂。
早就站在旁邊的莫黛神色瞬間驚變,快步上前,「這是大祭司對聖子的臣服。」
她也是祭司一脈,自然知道這一滴血代表著什麼。
一旦自己的本命之血落下,那邊代表聖族一脈,便與聖子結為一體。若是祭司死亡,聖子的身子不僅不會受到阻礙,反而可以吸收那本命之血為自己所用。
但若聖子一旦發生意外,其所追隨的大祭司便將被蠱蟲噬心痛苦而亡。
當年蘇檀的母親離去時,便是主動將其本命之血歸還與了他,這才讓莫林免於牽連。
這種做法看似詭異,聽似飄渺,蕭逐野所了解到的過往中,苗疆似乎的確是有這種契約,但他不敢冒這個險。
正要繼續阻止,卻聽得身旁蘇檀的聲音傳來,「多謝大祭司對我孩子的守護。」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莫林手中的那滴金色的血液,啪嗒一聲落在了孩子的額頭上。
只見那藍金色的圖案瞬間像是活過來了一般,將那金色的血液飛速地吸收。
莫林定定地看著這一幕,一雙蒼老的眸子在此刻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另一旁的寧野狐則一臉的激動,心想自己這一趟果然沒有來錯。
這神奇之地,究竟還有多少神秘的不為人知的事情等著他去探尋?
血液凝入,便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蕭逐野神色緊張地盯著孩子的反應,發現他神色如常,雙眸反而在吸收了血液之後睜開了開,甚至還興奮的揮了會小手,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個孩子並未像大多數苗子民生了一雙藍色的眼睛,而是像灰褐色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
蕭逐野見此,懸著的心放回肚子裡去,也不想讓他們再多看,將孩子抱了回來,冷冷地開始下逐客令,「你們看夠了嗎?」
小昭輕輕咳嗽一聲,「夠了夠了,看夠了。」
他那模樣活潑,就是一個看熱鬧的孩子,但卻得了蕭逐野一個警告的眼神。
另一側,莫林也輕輕頷首,接著朝床上的蘇檀鞠了一躬,利落的轉身離去。
孩子出生的這一日過後,接下來的好些天,這屋子除了小昭和莫林偶爾出現,便沒有了其他的訪客,這兩人也不再像第一次那般結伴而來,倒也很是清閒。
蘇檀感受著身體一日一日的恢復,不得不衷心地感激寧野狐。
寧野狐瞧出了她的感激,趕忙提出要求,「要不,讓這孩子叫我乾爹?」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逗那正睜開眼睛,手舞足蹈的歡樂著的小糰子。
蘇檀聽罷還沒有開口,蕭逐野頓時炸了,「這是我的孩子,要認乾爹門都沒有!」
居然敢妄圖在他身邊分走孩子的喜歡,算盤珠子都崩他臉上了!
一聽他這話,寧野狐立馬就來氣了,「你也不看看是誰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跟隨,就算不是乾爹,那也算是半個救命恩人。俗話說得好,救命之恩,當結草銜環以報。我讓他叫我一聲乾爹,這很過分嗎?」
若是寧野狐死纏爛打,蕭逐野或許還能跟他斗個有來有回。
可當一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拿依據,蕭逐野還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見他語塞,寧野狐立馬乘勝追擊,又去看蘇檀,「怎麼樣怎麼樣?他若是叫我為乾爹,我日後便將我這一生所學都傳給他,技多不壓身嘛,總歸日後他能活得更加快活。」
蘇檀對這個倒是沒有太多的反對,見寧野狐眼神熱切,孩子這段時日又與他頗為投緣,便笑著點頭。
蕭逐野原本還要說什麼,但見蘇檀答應了,便也沒有多說,只在心裡默默盤算著,日後還是要少讓孩子跟寧野狐接觸,免得與他學壞了。
隨著寧野狐乾爹身份落實,他這登堂入室的日子也就多了起來。
直到一日,他進來時身上帶著一股子寒意,進門沒有先去看孩子,而是坐在一旁搓了搓手,又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嘟囔著,「這天說變就變,冷得像是明兒個就要下雪了。」
說著無心,聽著有意,蘇檀正坐在榻上手裡拿著一卷藥經的書籍,突然間想到了什麼,猛的抬頭,「要下雪了?」
她的話不像寧野狐那般像是抱怨,而是十分的篤定。
寧野狐怔了一下,「這也不一定,我只是說說而已。」
誰知蘇檀卻搖頭,目光炯炯地看向莫黛,「你去幫我把小昭叫來。」
榻這段時間一直在想莫林究竟有什麼把握能在當初說下那樣一番話,思忖下來,或許這就是他的依仗!
但是她竟然來了這裡,就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
下雪對於莫林是契機,對於她來說又何嘗不是機遇?
聽到蘇檀叫自己,小昭很快就進了院子,從他身上的衣裳穿著打扮,蘇檀也能夠明確地感受到這天絕對不是寧野狐說的那般,只是冷了一些。
這人在大雍的冬日都只是一身輕紗飛舞,能夠讓他在苗疆這邊說出寒冷的話來,可見已經是十分料峭。
這雪只怕迫在眉睫。
蘇檀讓小昭過來,便直接詢問苗疆子民面對暴雪天氣如何取暖,如何避寒等諸多事宜。
小昭一開始還帶了幾分漫不經心,但隨著蘇檀深入詢問下去,他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得肅穆起來。
蘇檀沒有和他多說廢話,詢問完之後便開始準備下一步事宜。
正如她所料,苗疆的百姓取暖,還保持著最原始的做法,充飢也依舊是在這大雪天裡出門尋找食物。
聽到這些,蘇檀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她一面悲哀於時代進步還需要漫長的道路,一面又慶幸自己身上有著時代的文明,以至於能夠讓她打破眼前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