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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生病(2)

2024-09-01 13:18:38 作者: 桐華
  衛少兒恨恨地瞪過他們,看著昏迷的霍去病,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可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著一層,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只模稜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我心裡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到了此刻才更加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痛苦下滿是憐惜,他對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思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只能冒一點兒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陛下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作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里綿中藏針,該作的決定作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闔上後,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屋子。

  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九爺隔很久一聲的「冰塊」,僕人們源源不斷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麼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著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眨不眨地盯著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面色慘白,嘴唇烏青,見我們都盯著他,手無力地扶著門框,緩緩點了下頭。眾人立即爆發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麼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只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一半心在冰里,一半心在火里,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先生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兒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只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著冰塊:「他怎麼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弱,屋子內濕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一面不停地對著手呵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先生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醫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很盼能見到你。」

  仿若眾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婢女,還有各位親戚,我說道:「我儘量快點兒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面容、烏青的唇,面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嘆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將軍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抬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贊道:「好功夫。一點兒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回到石府後,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著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人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著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覆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里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里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撫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

  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顎,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崩地裂,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了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失措、恐懼害怕,卻又倔犟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雲淡風輕,海天清闊,卻再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里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早已經習慣於聽從他的要求,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地躺著。

  好一會兒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都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他的聲音輕到幾乎沒有:「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以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涌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說不出來,只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心痛不舍,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我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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