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如今,三師的訴求已經逐漸清晰。
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誰也不關心大掌教飛升的真相,他們更在意大掌教飛升之後的權力格局。
當然,如果能用大掌教飛升做些文章是最好,比如搶占道德高地,又或是以此攻擊對手。只是這與正義無關。
天師的訴求是:七代大掌教飛升與六代大掌教飛升不同,前者系被迫飛升,後者則是主動飛升。六代大掌教自願放棄了剩餘任期,七代大掌教的任期還未結束,應由七代大掌教夫人代行大掌教權柄,直至七代大掌教的百年期滿。作為妥協,天師同意選出八代大掌教。
地師的訴求是:道門從未有過同輩的大掌教,所以不管什麼原因,無論七代大掌教是死了,還是飛升了,亦或是主動退位了,七代弟子都不應再選大掌教,應該從八代弟子中選舉八代大掌教。作為妥協,地師同意由七代大掌教夫人代行七代大掌教的權柄,直至七代大掌教理論上的任期結束。
這也就是地師所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果齊玄素做了大掌教,以他的年紀,其任期的確要比其他大掌教更長,僅次於玄聖,能有六十年以上,七代大掌教夫人距離飛升怎麼也有三十年的光景,在慈航真人飛升之前,齊玄素做一個虛名大掌教,慈航真人飛升之後,齊玄素再「親政」。
至於國師的訴求,並不難猜。當然是重新組織七代弟子的選舉,然後清微真人無可置疑地獲得選舉勝利,成為新任大掌教。
這裡面的確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六代大掌教飛升之後為什麼不組織六代弟子進行大掌教選舉?姜大真人也大概率會獲得選舉勝利,成為新任大掌教。
六代大掌教飛升後六代弟子不選,七代大掌教飛升後七代弟子反而要選,雙重標準,吃相未免太難看。
你不能只在選情有利的時候選舉大掌教。
還有,如果真是清微真人勝選,又該怎麼稱呼呢?不是八代弟子的八代大掌教?後七代大掌教?總不能叫「七代半」吧。
天師與地師更容易達成共識是可以預見的。
首先便如地師所說,兩家的繼承人都太弱了,張拘成和姚懿完全不是清微真人的對手。
其次便是李家太過強勢,必然是更弱的兩家聯手抵抗更強的一家,而不是讓更強的一家逐個擊破。除非國師能先一步開出更高的價碼,否則這是個無解的局面。
最後,正一道和全真道在近十年來,一直是同盟關係,這個同盟並未破裂,哪怕七代大掌教上位,也仍舊維繫著。
儘管地師發動了宮變,卻也能將其視作全真道的內訌,與正一道的關係不大。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地師可信嗎?
地師發動了宮變,導致自己的信用縮水,近乎破產,天師能否相信地師是一個問題——雖然天師現在同意了,但天師同樣可以反悔,誰能約束一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果簡單的口頭約定可以萬無一失,那麼三道也不必開啟戰備狀態了。
當然,這裡面還存在一個變數,那就是全真道隨著地師信用的破產、大掌教的飛升,變得更加分裂,包括姚裴這種姚家核心子弟在內的部分全真道之人決定跳反,那些忠於大掌教師徒二人的勢力對地師大失所望。
這也是全真道先天帶來的病根,當年玄聖整合三道,正一道和太平道都有一個主心骨,或者說主體家族,偏偏全真道沒有。這也就罷了,玄聖又將那些沒有跟隨西道門一起離開的人、古閣皂道的人、哪個道門也不算的地方勢力、陸吾神麾下的偽仙們、巫教遺留分子也劃歸全真道,使得全真道從三道之末一躍成為三道之首——僅從體量大小而言。
那麼全真道的分裂就是必然,各個派系的差異太大了,往上數八輩祖宗也沒有什麼共同點,哪怕日後姚家崛起,也無法將其整合。
其中東華一脈、神霄一脈、妙真一脈自認為是全真道正統,服從姚家,又從骨子裡看不起姚家這些巫教餘孽。
徐家、上官家自認為繼承了徐祖道統,同樣服從姚家,又認為是姚家奪走了他們的地師之位。
張祖的後人還是天師,李祖的後人還是國師,那麼徐祖的後人憑什麼如此落魄?
這些人擁護大掌教,又是姚家的潛在反對者。
也難怪姚裴會如此悲觀,認為地師飛升之後姚家必然遭到清算。
另外,大掌教一脈失去姜大真人這個領頭羊之後,群龍無首,呈現出一盤散沙的狀態,且在宮變之中遭受重創。
於是兩股勢力開始合流,以大掌教和小掌教的名義,推舉張月鹿為名義上的話事人,實際上則在等待五娘回來主持大局——能夠接替姜大真人位置的不是齊教正,而是齊吾。
可以想像,如果姜大真人不曾飛升,振臂一呼,那麼地師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同時這股勢力也深知單靠自己不能成事,必須要與三道之一聯手,首先排除姚家的全真道,而三道中最弱的正一道則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其中除了張月鹿的原因,太平道太過強勢也是原因之一,道門中人總是講究陰陽平衡,與太平道合作意味著淪為太平道的附庸,更何況太平道已經有了北道門的支持。
總之,道門二百年的大一統慣性仍在,三道不是三教,沒有分得那麼清楚,免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就拿姚裴來說,她是姚家子弟不假,可她還是大掌教的外甥女兼弟子,小掌教的侄女兼師姐,又該怎麼算呢?
地師離開之後,張無用走了出來,輕聲道:「地師能背叛大掌教,也能背叛我們,她的承諾不可信。」
天師道:「我知道,地師不可信,國師呢?也不可信。承諾能否得到履行,不在於地師和國師,而在於我們自己。」
張無用嘆了口氣:「可惜青霄的性子太直太拗,若是她肯全心全意支持我們,情況又會不一樣。」
天師笑了:「你太難為青霄,也太高看青霄,你真當青霄能指使那些人?換成齊玄素還差不多,畢竟齊玄素的仙人修為擺在這裡,這些年的功績也擺在這裡,再加上大掌教傳人的名分,還能勉強鎮得住。而青霄修為不足,威望也不足,只是一個各方勢力都能接受的最大公約數。」
張無用沉默了。
天師伸出一隻手,看著殿內薰香的煙氣繞掌而動,緩緩說道:「這世上的故事總是圍繞死亡和欲望展開,這也是人這一生所要面對的兩個終極難題。
「無論如何逃避,它們總是在某時某刻與你不期而遇。
「人終有一死,在這短暫的一生里充斥了太多的欲望,人性決定了我們永不滿足,而無止境的欲望既是我們前進的動力,也是痛苦的源泉。
「圍繞死亡與欲望,在不同的人生經歷中,形成了不同的觀念,這就是紛爭的由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值得?又是什麼不值得?都在這個範圍之內。
「也許你要說,仙人是例外,可百年光陰太短暫了,短到還不足以改變仙人作為人的想法和觀念,更不必說在這百年光陰的一多半時間裡,仙人不是仙人,只是求道的凡人,所以我們這些人仍舊是人的範疇,這也是道門一直在強調的。
「既然我們勘不破人慾,那麼屬於我們三個的死亡難題也許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