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們正在說著陳年舊事。
公認的一件事,不談初代弟子的前提下,六代弟子是道門最傑出的一代。
他們見證了道門的鼎盛,現在也有可能見證道門的衰弱,並且是他們親自造成的。
他們是驕橫的一代,也是輕蔑的一代。因為自己的成功而驕橫不可一世,也因為自己的成功而輕蔑一切,篤信自己才是天命之選。
在老道士們看來,六代弟子中有太多人適合做大掌教了,姜大真人、天師,甚至是國師和地師,以及其他幾個已經快要被世人遺忘的名字,可最終偏偏是六代大掌教。
如果不是六代大掌教,那麼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這樣的結果對六代大掌教來說當然是好事,對道門來說也是好事——六代大掌教不必身敗名裂,道門不必過早地進入下坡路,六代弟子們也不必見到道門的衰弱。
可時間是最大的利器,不管多麼堅固的東西也經不起它的三招兩式,六代弟子們再怎麼不可一世,終究迎來了自己的黃昏——他們老了,不得不退位讓賢,這次金闕大議很可能就是他們最後的餘暉。
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不過是伴隨著腥風血雨。
小殷這個九代弟子在這樣的場合,自然是格格不入的,甚至覺得有些氣悶,她並不能理解這些驕橫一代的感嘆,其中既包含了對過往榮光的自豪,也包含了對未來莫測的恐懼。
對她而言,這些理念未免太過抽象,也太過深奧,難以感同身受。
於是小殷跳下椅子,偷偷溜了出去。
張月鹿此時無暇他顧,她不得不應付這些老道士,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小殷忽然有些理解那些話本里的主人公們,為什麼總要在故事的最後去隱居,並不全是江湖文人的自我映射,也有幾分現實道理。
這樣的權力鬥爭太過兇險了,也太累人了。你可能贏一次,但你不可能次次都贏,最好的辦法還是遠離它。
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親手蓋一棟房子,遠離一切世俗紛爭,同時又握有強大的力量,可以安逸地度過人生時光。如果哪天煩了,便動身去旅行,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喝遍天下美酒,玩遍天下一切有意思的事情。
此時不尋常的氣氛竟然讓小殷都深沉起來,她那淺薄的腦袋一下子就深了好幾個維度,看來逆境讓人成長的確是一個不變的真理。
小殷輕車熟路地來到無人的花園,此時月明風清,因為玉京四季如春,所以夏蟲可以語冰,蟲鳴聲一年到頭從未停歇過,且格外響亮,仿佛它們也想用瘋狂的吶喊來壓倒這不尋常氣氛下的焦慮與恐懼。
小殷雙手攏在嘴邊,正打算學著蟲兒們大喊一聲,掃去心頭沉甸甸的陰霾,就見一個身影走進了齊家大院——小殷不喜歡公主府這個稱呼,還是齊家大院更好一些。
小殷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此時齊家大院陣法全開,除非有鑰匙,否則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進入其中。
老齊在臨走前,似乎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所以把許多重要的東西都交給了老張,其中也包括鑰匙。
除此之外,只有七娘和五娘有這裡的鑰匙。
嚴格來說,自從老齊失去鑰匙之後,就只有齊家的女人們才有鑰匙。
很快,小殷的驚訝變成了驚喜,因為來人正是齊家的女成員之一,且是最年長的女成員。
只是不等小殷喊出那聲「五娘」,五娘已經將右手的食指在唇邊豎起,做了個「噓」的動作。
小殷只好又把那兩個字吞了回去。
五娘緩緩走出陰影,來到月光下。此時的五娘十分狼狽,身上遍布各種傷痕,有刀劍的,也有法術的。
甚至有一劍差點將她斜著劈成兩半,至今也沒有痊癒。
那是大玄皇帝以「太阿劍」留下的傷口,幾乎要了五娘的半條命。
換成是小殷面對那一劍,結果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小殷被劈成兩半,看看裡面到底是不是黑的。
不過五娘的精神狀態並沒有因此萎靡不振,反而十分亢奮——小殷十分熟悉這種狀態,每當她想要做什麼事情且馬上就要做成的時候,就是如此。
「五娘,你這段時間去哪裡了?」小殷壓低了聲音,「好多人都在找你,也在談起你。」
五娘嘿然道:「我去辦了一件大事,一件足以讓姚令那個臭丫頭惱羞成怒的大事。」
小殷多少有點唯恐天下不亂,又因為老齊而討厭地師,也跟著興奮起來:「臭丫頭,哭鼻子才好!」
以五娘的資歷和年齡,把地師稱為「臭丫頭」,倒也說得過去,可小殷這個孩子也跟著這麼叫,就顯得有些滑稽。
小殷又問道:「五娘,是誰把你打成這樣?是地師那個臭丫頭嗎?」
「有些來自秦權殊,有些來自姚武,還有些來自老薑頭留下的陣法。不過這些都是細枝末節,都已經過去了。」五娘擺手道,「我這段時間的經歷,可太精彩了,走了小半個世界,還見到了傳說中的鯤鵬,大鯤從海底衝出,化作大鵬,背負著藍雲島飛上了天。」
小殷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想要讓五娘給她講故事。
五娘搖頭道:「以後有的是機會,記著,你只能把我回來的事情告訴張月鹿一個人,不要告訴別人,我懷疑這些人裡面有地師的釘子,而且現在的玉京已經不安全了,他們真敢在玉京城裡殺人。」
小殷「啪」的一聲行了個軍禮:「黑衣人一等兵齊小殷啟動保密條例第一條,請閣下放心。」
然後小殷忍不住問道:「那你呢,五娘,你不去見老張嗎?」
五娘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也沒有時間了,這件大事還差最後一步,我還得去見一個人。」
小殷點了點頭。
五娘又問道:「有關『蒼天』的王巨君頭顱是不是在你手中?」
小殷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五娘點了點頭,答非所問:「看來天淵還沒有昏了頭,要是這個物事都落到了姚令的手中,那才是不可收拾。你一定要把這個東西保管好了,不要落到別人的手中。」
小殷挺起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五娘從懷裡摸出一點西道門特產,塞到小殷的手裡,算是她出門一趟給小殷帶的禮物。
然後五娘又從月光下退回到陰影中,最終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時七娘正在與齊玄素談話。
這是宮變發生之後,七娘第一次見到齊玄素,不過是在地師的見證下。
地師站在一旁,背負雙手,青銅面具遮擋了表情。
七娘摘掉了墨鏡,還原本來面目,破天荒地以慈母般的語氣說道:「天淵,人這一生是不斷成長的,而成長其實是個很複雜的蛻變過程,年輕人缺少判斷力,在這個過程中,把自己品質中最寶貴的東西給丟掉了,那就是本末倒置。等你回過頭來再看,你所得到的和失去的,恰恰跟你最需要的東西相反,往往你覺悟了,也晚了。所以有人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地師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金闕大議,暫時抑制了瘋狂,語氣沒有半點感情起伏:「說這些幹什麼?」
七娘沒有看地師:「一點感慨而已,權當是我們母子二人最後的告別吧。」
地師道:「不必如此,以後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敘舊。」
七娘笑了笑:「但願如此。」
地師不再跟七娘糾纏,轉而說道:「好了,準備一下,讓我們去見天師,好讓天師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