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長憾(2)

2024-09-01 20:15:46 作者: 涼蟬
  辛暮雲問得溫柔,阿歲卻嚇得發抖。

  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而開口沖他大喝:「你怎麼起來了!」

  辛暮雲聞言笑笑:「醒了,就起來了。」

  和尚們為他療傷的時候剝光了衣服,他覺得自己似是被冷醒的。久未活動的身體十分僵硬,他在床上左右翻了許多次,才終於慢慢掙起來。腰上的傷口已經癒合,但辛暮雲只記得自己和唐鷗在雪地里一場搏鬥,之後就全無意識了。觀察了一下室內,辛暮雲發覺這是個禪房。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禪房裡,但既然是這樣的地方,他應該就不會有事。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半塊離家後一直貼身放著的玉佩。辛暮雲草草穿了件裡衣,想了一想,怕玉佩遺失,於是把玉佩系在腰上,扯了被子披著,就這樣出門了。

  他自然是沒想到能在這裡看到阿歲的。他已經不記得這個乞丐叫什麼,只隱約對他的樣貌有點印象。見他警惕又慌張,想到自己和百里疾對丐幫做的事情,辛暮雲心中有數,臉上卻笑得更和煦溫和:「不用怕,我傷不了你。」

  「別騙人!」阿歲抖著那把短劍,只盼沈光明等人儘快回來。

  辛暮雲這回真是認真回答了:「真的不行了。我內力全沒了。」

  他抓抓手,沒什麼力氣。

  方才在房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自己丹田空空,四肢酸軟。辛暮雲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心裡想著「這該是報應」,笑得很嘲諷。寒毒入體太深,連這些和尚也乏力。他自己倒是不意外,只是覺得這報應的一天來得太早了。

  見阿歲不太相信,他便裝出一副虛弱疲軟的樣子,靠在樹邊,緩緩坐下。

  實際上他走到這裡,不過幾丈的距離,已經支撐不住。

  阿歲終於信了,小心走近幾步,與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辛暮雲將氣喘勻了,開口問他這裡是哪裡,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沈光明早就將這些事情全告訴了阿歲,阿歲猶豫來猶豫去,還是磕磕巴巴地跟辛暮雲說了。

  這人現在這麼虛弱,唐鷗與沈光明又在附近,他膽子大了一點,挑著重點,把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

  辛暮雲面上無甚表情,心中卻已大震。

  他想不到是風雷子救的自己,也沒想到風雷子會這樣堅持保自己,他更沒想到,連照虛和那些少林和尚也肯為自己療傷。

  得知林少意也來了,辛暮雲臉上終於透出一絲詫異與緊張。

  林少意和唐鷗是絕不一樣的。林少意若是來了,辛暮雲不覺得自己還能活著離開靈庸城。

  人們提起林少意,總說這人是武林盟主,正直可信。

  但辛暮雲卻永遠記得他這個武林盟主之位是怎麼來的。看似是前任盟主心懷鬼胎,但他在其中斡旋安排,環環相扣,又費盡心機搜羅證據,都不是心思簡單的人做得出來的。

  辛暮雲自然知道林少意恨他。這恨意的絕大部分,都是因為百里疾以那種方式殺了林澈。

  現在百里疾昏迷不醒,他自然要遷怒自己這個幕後黑手的。

  辛暮雲看看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無聲笑了笑。

  阿歲又突地緊張起來:「你笑什麼?」

  「覺得自己很可憐。」辛暮雲隨口回答。


  他還不想死。辛大柱與百里疾都說南疆有一筆財寶,若是將它尋到,他便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人買武器,不愁弄不掉自己的敵人。

  也就是辛家堡大火當夜在山上圍觀的那些江湖幫派。

  如今名氣最大的少意盟已經被重創,丐幫元氣大傷,其餘幫派互相猜忌,正是下手的好時機。辛暮雲琢磨了半天,意識到這也許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也是最後的事情。

  等完成了,他就先去找到百里疾殺了,再自戕。

  這時身邊的少年又喚了他一聲:「你不冷嗎?」

  阿歲手裡仍舊舉著短劍,尖端衝著辛暮雲。但辛暮雲看得出來,他這架勢全是破綻,縱然自己沒了內力,同樣能將他制服。

  他盯著阿歲,突然發覺這少年和自己有些相似。比如鼻子,比如眉毛生長的方向。

  辛暮雲在這一刻,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一位溫柔的姑娘成了親,有了一個眯著眼睛牙牙學語的孩子。因妻子很美,辛暮雲便確信那孩子長大之後,也是一個瀟灑英俊的少年郎。

  想到這裡並無特別高興,卻也帶著點愉快,那畢竟是自己的血脈。他知道少意盟不會殺辛家堡里的其他人,他對林少意和林劍這樣的正道人士充滿信心。

  但……正道人士,殺一個,便少一個;少一個,便賺了一個。

  辛暮雲看著阿歲,於瞬息間已盤算好殺人之後的脫身技巧。他咳了兩聲,抬手招呼阿歲:「小東西……你過來……」

  阿歲自然是不肯的。

  辛暮雲作勢從懷裡掏東西:「你也知道僵人的事情對吧?咳咳……城外七星峰山路崎嶇難行,我這裡正好有一幅地圖。」

  「地圖?」阿歲訝然,頓時放鬆了警惕,「是去的地圖,還是七星峰的地圖。」

  「我也不知道。」辛暮雲立刻接話,「眼睛……眼睛不行了,你,你過來看看。」

  阿歲仍保持著微薄的警惕心,但也忍不住小步地謹慎靠近。

  待他走得近了,辛暮雲突然出手——他將披在身上的被子甩向阿歲,隨即雙腳蹬地,跳了起來!

  阿歲立刻知道不好,連忙高舉手中短劍。但被子軟厚,短劍頓時陷入被中,全無威脅。

  只不過一個呼吸之間,辛暮雲已奪了他手中短劍,一隻手按著他嘴巴,將他狠狠撞在樹上!

  門縫有風鑽進來,將燈火吹得搖晃。

  沈光明起身擋著風,繼續凝神聽風雷子與林少意說話。

  桌上擺著一張地圖,是靈庸城出城,直至少意盟的路線。

  「只要他一醒,我們就立刻離開。」林少意冷靜道,「風前輩不必緊隨。」

  「我愛緊隨。」風雷子嘿嘿笑道,「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半途將他殺了。我要看著人進少意盟。進了少意盟,你們這些人愛面子,想殺人也不太好殺了,嘿嘿。」

  「前輩何苦繞路?你不回武當了?」林少意耐心問。

  風雷子伸出兩根手指按在地圖一角,只見那皺巴巴還帶著褶皺的地圖刷的一聲,全繃直了。

  「我就想繞路,如何?」風雷子說完,轉頭看著身側的幾個和尚,「性海師父,給我們做個見證?少意盟與貧道約好了,離開靈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雲絕不能死。」


  唐鷗插話道:「他若自己尋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不可不可。」風雷子仍舊笑著,「他不能死。無論是你們殺的,還是他自殺,都不行。貧道雖然看不上你們幾個年輕娃娃,但你們人多勢眾,還是有個見證比較好。性海師父,你說是不是?」

  風雷子年紀輩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態度恭敬:「前輩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後的阿甲和阿乙齊齊翻了個白眼。

  照虛也在這屋裡,站在性海和性覺身後。餘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沒有看他一眼。

  這人生氣了。照虛心道。

  ……生氣了,也只能繼續著。他不懂如何讓人消氣。

  照虛將自己藏在燭火照不分明的陰影里,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間。

  這時沈光明問了一句:「人都在這裡了,萬一辛暮雲那邊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別打岔。」風雷子冷冷一哼,「這寺里沒有外人進來過。你們這幾個娃娃的氣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皺著眉頭。他心裡不□□穩。

  辛暮雲將阿歲撞在樹上,差點將人撞暈。

  他雖失去了內力,但手腳的靈活還在,那是天長日久的練習與打鬥積累出來的,已成了骨頭和肉的自然反應。

  阿歲被他這麼一撞,也明白了這個人不懷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奪了,只好踢腿撓手,使出街頭混混打架的本事來掙扎。

  「乞丐……乞丐真髒。」辛暮雲連連喘著大氣,整個人都壓在阿歲身上,令他不能掙脫,「可憐的小東西。我不想殺你,但你竟然是個乞丐。丐幫的人素來道貌岸然,等你長大了……等你像我這麼大了,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又壞又惡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緊,慢慢下滑,鉗住了阿歲的喉嚨。

  阿歲被他掐著,根本發不出聲音,挺動掙扎得更加厲害。

  「還是先了結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雲輕聲說著,像是在安慰他,「下輩子投個好胎,找個體面的爹媽,還有穩妥的兄弟。不然這樣的世道,你怎麼長得大?」

  他溫柔地說著,手抓住那把剛奪下的短劍,緩慢而艱難地刺入了阿歲的腹部。

  衣物、皮膚、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歲的身體在他手底下戰慄抽搐,辛暮雲心頭沒有太愉悅,他無聲地瞧著這小乞丐的神情。

  溫熱的液體順著血槽流出來,淌了他滿手。辛暮雲用被子擋著,把手擦乾淨了,隔著被子將劍刃一分分遞到底。

  阿歲在樹上哆嗦,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

  辛暮雲的腿突然一顫,是他站不穩了。他連忙放開了那刀子,扶著樹幹站好。阿歲失去了助力,自己也無法站穩,一點點滑到地上。

  他還沒有斷氣,但已經站不起來。辛暮雲立在他身邊,因為沒了被子,腰上的半塊玉片便露了出來,隨著他喘氣的動作,在阿歲面前晃動。

  玉片只有一半,上面是一個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紅色絲絛繫著,因為時常被握在手裡,暖出了滑潤的色澤。

  阿歲渾身發顫,忍不住抬起滿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塊玉片。

  不料辛暮雲看到他這動作,忽地勃然大怒:「別動!」


  他彎腰掐著阿歲的脖子,讓他抬起頭來。正要呵斥,卻發現這小乞丐張著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鉗制著無法發聲,一張臉上都是眼淚,竟然哭了。

  辛暮雲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心頭髮毛。他不願再看,於是扭過頭去,手上使勁,將那瘦弱的脖子擰斷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雲,眾人先後回到了院子裡。

  辛暮雲已經尋了衣服穿好,體面乾淨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居然醒了。

  風雷子一步竄過去,捏著他手腕探了一會兒:「內力沒了。」

  「是啊。」辛暮雲點頭應聲。他十分平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台邊上滾落著兩個白饅頭。他撿起來掰開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歲來過?」他心頭又無來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個小乞丐麼?」辛暮雲緩聲道,「他見我出門,嚇得什麼都掉了,顧不上撿就往外頭跑。」

  這反應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眾人打量著辛暮雲,他一派平靜地看著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林少意臉上。

  林少意開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啟程吧。」

  他嗓音嘶啞,是被壓抑著的憤恨逼出來的。

  辛暮雲看到他這般反應,心裡不由暗嘆: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見餘人對林少意的提議沒有反對,便扶著牆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性海面前。

  性海舉掌正說「阿彌陀佛」,忽見辛暮雲雙膝一折,竟撲通跪了下來。

  「性海大師,愚客辛暮雲願自斷塵緣,削髮出家。」他雙目炯炯,言辭有力,「請大師成全。」

  眾人俱是大驚。林少意更是失聲怒喝:「混帳!」

  林少意怒喝出口,飛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雲。孰料風雷子閃身格擋,他蓄勢未發的一記天生掌全落在風雷子胸膛。風雷子腳步竟是毫不動搖,低吼一聲,將林少意彈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裡的槍,抖動著槍尖刺向風雷子。

  風雷子身後的辛暮雲還在說話:「辛某無家無室,孑然一身,早對塵世無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請求。」

  「你不要托號出家,來逃避懲罰!」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雲仍舊十分平靜:「請性海大師成全。」

  性海看著他,眼神閃爍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雲……辛暮雲是個好材料……他內心略略動搖。性苦和性嚴的死讓少林大大受創,除了性字輩,往下竟然只有照虛一人還像個樣子。

  性海不禁扭頭去看照虛。

  他眼神剛剛看過去,照虛立刻明白了他內心想法,失聲急呼:「師叔!萬萬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論資排輩?」辛暮雲平靜問,「辛某這條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師父,是懷疑在下的誠意麼?」

  兩人都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穩道,「佛法無邊,慈悲普世,怎會如此狹隘。」

  照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風雷子則狂聲大笑起來。


  性海這句話一出,少意盟這邊的人和唐鷗同時動了起來。

  「照虛!」性海主意已定,厲聲喝道,「護法!」

  照虛僵立片刻,只聽得林少意的聲音慢慢傳來:「照虛大師,你師叔讓你護法。」

  他語氣冷淡:「少林今日,真讓林某大開眼界。」

  照虛沒有武器,以肉身擋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請退步。」照虛啞聲道,「貧僧不想傷……」

  他話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擊在他腹部上。

  照虛看到拳勢,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極大,他以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傷,卻只吐了一口血,踉蹌兩步而已。

  林少意攥著自己拳頭,恨恨道:「我知道你不會躲。」

  照虛口中又澀又苦,儘是難聞的血腥氣。

  「阿彌陀佛……」他說。

  「混帳……都是混帳!!!」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彌陀佛。」

  「你真要攔我?」林少意說,「你對得住自己?」

  腹中絞痛,照虛勉強能堅持,深吸一口氣,沉沉道:「阿彌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說什麼,啐了一口,捲袖撲上去,再不留手,與照虛打成一團。

  唐鷗等人終於尋得空隙,沖入僧人們團團圍成的圈子裡。

  性海從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糾纏不清的長髮。

  他未免時間拖得久,再出變故,竟沒藉助工具,僅用一手渾厚內力削盡了辛暮雲的頭髮。

  辛暮雲接過性海給的一串佛珠,抬起光溜溜的腦袋,唇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唐大俠,阿彌陀……」

  唐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百里疾死了。」

  只見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隨即睜大了眼睛,連眉睫都顫抖起來。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