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歲是被敏達爾在宅子外頭撿到的。
靈庸城出的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丐幫向來急公好義,七叔與眾人恰好在這頭辦事,事情一了結便率眾前來。七叔身體恢復了,又開始拎著阿歲要練武,阿歲練得辛苦,又見丐幫兄弟們外出幫助查探得熱火朝天,他心癢不已,於是尋了個空隙悄悄溜了。
他萬沒想到靈庸城竟這麼冷。蜷在店鋪門外借著火盆烤火,又不敢回去,生怕被七叔罵,這樣躊躇了大半日,天黑了。這下他不想回去也得回去,只得啟程。只是還未走到一半,天又開始降下薄雪。他穿得不多,縮在一戶人家的門外歇息,卻被外出採買的丫鬟看到,隨即便被敏達爾請進了屋裡。
敏達爾很喜歡他,見他態度不卑不亢,又長得機靈,還跟身邊人笑言「和舒琅小時候一樣有意思」。她母性大發,好吃好喝地招待阿歲,又因許久沒去過中原,請阿歲給自己說說中原現在的風物人情。
阿歲沒有母親,人生在世這麼久,還是頭一回有這麼好看又溫柔的婦人這樣對待自己。他又感激,又喜歡,說故事說得特別賣力。兩人徹夜聊天,竟也不累。第二日阿歲告別敏達爾,回了七叔那邊。不出所料,果真被七叔連罵帶揍地訓了一頓。訓完之後七叔一聽他昨夜呆的居然是狄人王妃的家,頓時來了興趣。他讓阿歲再去找敏達爾,這回最好在府中多逗留兩天,仔細觀察府里是否有什麼異人異動。
此時其實司馬鳳和遲夜白已經回到了靈庸城,也已經向舒琅說了七星峰上發生的事情。但七叔這頭並不知道。他只曉得僵人與狄人王妃的府邸有莫大關係,因而一直想好好查探。阿歲頓時明白自己也成了個新鮮的探子,興奮不已,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當天晚上便帶著些小玩意兒,又在敏達爾家外等著。
他喜愛敏達爾,敏達爾也十分中意這孩子。於是就連上山燒香,也把他一併帶了過來。
等阿歲把來龍去脈顛七倒八地說完,舒琅也已經走了過來。
沈光明心中有鬼,不敢看舒琅,掙脫阿歲的懷抱作勢要跪:「世子……」
「別跪了。」舒琅說,「司馬鳳和遲夜白說你在後面和那姓唐的料理後面的事情,現在怎麼樣了?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你回來的話頭一件事難道不是回府跟我稟報?」
沈光明腦子一轉,當即低頭悄聲說話,仿佛有極大秘密:「這事情說來話長,等稍候安頓下來小的再跟世子好好說明。」
舒琅便點了點頭,走回去攙著敏達爾。
敏達爾也沒想到身邊這小乞丐居然和自己兒子的奴隸相識,連連感嘆世間之事無奇不有。她見阿歲緊緊抓住沈光明不肯放手,便讓舒琅放沈光明一馬,好讓兩人說說話。
隨即敏達爾與舒琅一行人便魚貫入寺,去找住持問佛尋經了。
沈光明站在道旁,十分恭敬。等看到沒人了,立刻拉著阿歲鑽回禪院那頭。
風雷子仍在數信管,見沈光明帶著個人衝進來,晃晃手裡的成果:「不多不少,二九一十八個。」
沈光明懶得理會他,阿歲看到唐鷗,又是一喜。
照虛仍倚靠在牆角。人未進來他已知道不是林少意,心中一松,又一緊,連忙拈起佛珠默念了幾句佛號。唐鷗打不下去,心頭那團火也消不去,拂袖憤然走出了禪院。
如今這裡便是一個僵局:唐鷗若是真的出手重傷照虛,風雷子必定會阻攔。若他想要破壞現狀,風雷子也不可能袖手看著。風雷子至少是言而有信,他說了只求保住辛暮雲的命,那麼他們只能等著辛暮雲活過來,再作計較。
唐鷗與沈光明也在禪院裡頭住下了。這一住就是數日,少意盟的人不見來,倒是阿歲日日揣著個文牒上來找沈光明玩兒。沈光明和唐鷗都沒將辛家堡的事情告知他,阿歲仍舊不知道辛暮雲就是自己哥哥。
沈光明有時候看著阿歲,會詫異於這個人曾是自己的少爺。他沒有小時候那些事情的任何記憶,而阿歲如今孱弱的模樣,也很難相信他就是辛大柱的孩子。他也抓住阿歲讓他仔細瞧著自己,問他認不認得出自己。這問題太過奇怪,阿歲無法回答,只是傻笑。
得知辛暮雲就在裡頭之後,阿歲也悄悄往自己身上揣了把短劍。
「姓辛的太壞了。」阿歲憤憤道,「師父這個仇,還有幾個大哥的死,都是他害的。」
「還有百里疾。」沈光明心情複雜地提醒他。
阿歲的腦筋卻十分清楚:「百里疾是為他做事,最大的惡人始終還是辛暮雲。」
沈光明不說話,唐鷗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對視,繼續將阿歲身世這秘密藏在了心裡。
舒琅留敏達爾跟住持聊天,折回來找沈光明。
沈光明一見舒琅立刻變化成哈巴狗似的奴隸,笑得特別親熱,還為舒琅拍去衣上雪沫:「世子,這雪真大啊。」
舒琅:「雪已經停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不回去了?」
他說著瞧瞧和那乞丐站在一邊的唐鷗,毫不意外地察覺到了唐鷗露骨的敵意。
念及七星峰上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父親暗地裡做的手腳,舒琅很快將唐鷗的敵意理解透徹。
這人武功很高,他記得。舒琅因此不想跟唐鷗起衝突。他拽著沈光明:「回去再說。你最近散漫了,討打是不是?」
為了舒琅好,沈光明飛快瞥了唐鷗一眼,連忙掙脫:「不是不是,世子開玩笑了,你何曾打過我。」
舒琅:「往日沒打,是見你還乖巧聽話。今天是不打不行了,你是忘記自己奴隸身份了嗎?!」
沈光明:「……」
唐鷗的怒意實在澎湃,連舒琅也察覺到了。
他警惕地瞧瞧唐鷗,問沈光明:「這人到底是誰?」
「姓唐名鷗。」沈光明老實回答。
舒琅看著唐鷗,他覺得今天沈光明是不能和他一起回去的了。這姓唐的漢人十分兇悍,舒琅念及敏達爾還在這樣,並不打算跟他起衝突。
「這人脅迫你?」他問。
沈光明眨眨眼,於瞬息間立刻編出一套說辭:「當然不是!這姓唐的是遲當家的朋友,世子你記得吧?遲當家和司馬家主都離開靈庸城去找幫手了,所以讓我們兩人在這裡看著。禪院裡頭那個人是司馬家主要抓捕的兇手,在裡頭療傷呢,我們要在這裡看著。」
舒琅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萬確。」沈光明誠摯道,「司馬家主說了,暫時再用用我,等他倆找了幫手回來,我就能回府。」
這說辭破綻百出,舒琅默了許久,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好罷。」舒琅說,「你自己注意安全,奴隸的性命只能抓在主人手裡,你好好留著命,回去服侍我。」
沈光明千恩萬謝:「世子英明,世子英明!小的恨不能現在就回府,服侍世子鞍前馬後……」
眼看舒琅又被敏達爾那頭叫過去了,沈光明剛想起來,後腦勺便被疾步走來的唐鷗打了一記。
落手很輕,但唐鷗的口吻是很兇的:「想回去服侍誰?」
沈光明跳起來,拍拍膝頭的雪:「你,唐大爺。」
再次降下大雪的那天,少意盟的人總算抵達了靈庸城。
林少意沒有拿劍,他手裡是一把□□,槍纓血紅,是林澈自己編的。
林澈將劍法耍成了槍法,林少意後來自己試著去練了一些,發覺其中更有無窮妙意。他此處出來沒有帶自己貼身使用的那把劍,只是將林澈的槍抓在了手裡。
司馬鳳和遲夜白沒有和他一起來。司馬世家緊急將司馬鳳召喚回去,說又有詭怪事件需要他解決,遲夜白於是也隨著他一同回去了。
少意盟的幾個好手根本沒有穿越山上的關卡,直接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山中。林少意從林中跳下來的時候唐鷗和沈光明正在道旁等候。
「林盟主。」沈光明跟他打招呼。
林少意話不多,神情比以前要嚴肅一些,眉頭總是緊緊皺著。他沒回答沈光明,大步走上來抱了抱他:「林大哥對不起你。」
沈光明不禁一愣,隨即明白他是為了自己失蹤和方大棗身死這些事情道歉,眼中忍不住一酸,連忙寬慰他:「不是盟主的錯。」
林少意此次來不僅是為了擒住辛暮雲,他更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百里疾死了。
遲夜白和司馬鳳出發前往七星峰的當日,一直住在敏達爾府中的聖手屠甘也隨著司馬世家的兩個年輕人出發了。
三人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百里疾所在的別院。
百里疾情況並不好,昏昏沉沉,在有限的清醒時間裡,根本認不出別人,連自己是誰都說不出來。
他重傷了,虛弱了,英俊的臉急劇消瘦下去,黑髮常常**地貼在額上,反而顯得比之前要稚氣一些。
林少意去看過他。他以為自己看到百里疾會激憤不已,然而當他站在床邊,心頭卻難免是一片茫茫。
他應該恨辛暮雲,恨百里疾,可是所有的事情難道就是這兩個人引起的麼?林少意無人可傾訴,袖手站在藥味濃郁的房中,看著房內那一爐小小的火。
或者他乾脆跟辛暮雲一樣,將當時見死不救的所有江湖人一併恨上,也許爽利舒坦一些。
他去的次數不多,聖手屠甘抵達之後的第三天,司馬家派了信鴿跟他傳訊:百里疾清醒了。林少意立刻趕去。
聖手屠甘揣著許多銀票,笑呵呵地走了。百里疾醒了之後立刻被粗大鐵索縛著,捆在椅子上。這是一個要拷問的態勢。
百里疾卻十分鎮定。他甚至還用說不出話的喉嚨,一個個問候了自己面前的人。
聲音穿過他的喉頭,成了聽不清楚的氣流。
拷問持續了數天。百里疾在這段時間裡一直沒有停止過哆嗦,他的手指腳趾全被一寸寸敲碎,血肉裹著碎骨,又被重錘狠狠壓下。這只是拷問方式的其中一種,在巨大的痛苦之後他們會讓他緩一緩,舒坦一些,緊接著便是更可怕的下一類手段。
林少意完全看不下去。他臉色慘白地站在房外,聽著裡頭百里疾嘶啞的笑聲和悶在喉嚨裡頭的痛呼,又看見門外值守的司馬家弟子一臉平靜,驚訝不已。
但百里疾什麼都沒有說。拷問進行到後來,他神智又再次模糊。
這次沒人想過要把聖手屠甘找回來了。人人都很清楚:這條人太韌也太硬,他什麼都不會說的。
百里疾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也沒有說出辛暮雲可能的去處。他用嘶啞的聲音說起辛家堡大火之前,後院的那片柔軟草地與草地上栽種的梨樹。
林少意聽不清楚,走近了幾步半蹲在他面前。百里疾癱坐在地上,身下是一汪血泊。他抬起腫脹的眼睛,盡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
他隨後喊了辛暮雲的名字。
林少意說不清心頭感覺。他沒有說自己不是,只無聲維持著自己的動作,讓百里疾與他平視。
百里疾喊了幾聲,啞聲笑著說了句「對不住」,便閉口沉默了。
當天夜裡,他趁著看護的人都留在屋外的時候,運功折斷鐵索,將它們全都吞下去了。
他死得無聲無息,骯髒破敗。冰冷的屍身陳在髒污的地面上,林少意看著他們將他草草收拾了,拎去亂葬崗。
啟程來靈庸城的時候,他看到長河盡頭有模糊的煙柱。煙柱像一根粗繩,從九重天甩下來,好似能將人的一生就這樣死死縛住。
林少意沒有在唐鷗和沈光明面前掩飾自己的疲倦。他說完了百里疾的事情,抬頭問唐鷗:「照虛和性海他們一起救辛暮雲?」
唐鷗點點頭。
林少意沉默不語,搖搖頭:「我先不進去了。沒有用。我也打不過風雷子。」
唐鷗把風雷子的意思跟林少意說了,提到要召開武林大會,三人頓時又想起去年年末沒有成功開起來的那次大會。
「麻煩。」林少意和衣躺在了草地上,「誰愛開誰開去吧,我沒力氣。」
草都禿了,被雪蓋了厚厚一層。他躺在草地上,其實就是躺在雪上。雪仍在飄落,密密叢叢的樹枝擋住了,雪便在樹梢積成了一把沉重的傘。林少意看了一會兒,閉眼嘆了口氣。
「唐鷗……」他低聲說。
唐鷗應了聲:「在這裡。」
林少意又不說話了,抬手遮著眼睛,悶悶道:「我又睡不著了。」
「多久了?」唐鷗問。
「很久了。」林少意低聲道,「照虛走了就開始了。」
他說著笑了出來:「要不然這樣吧,咱們衝進去,也不管風雷子了,先捅死床上那個,然後你幫我把照虛捆回去。他也別做和尚了,每日早晚給我念一遍清心咒就行。也是普度眾生,免得我睡不好,心情壞,見人就殺。」
唐鷗:「清心咒怎麼念?我給你念。」
林少意哈地笑了聲:「你不行。你沒有佛性,沒有禪意。」
「你有?」唐鷗哼了聲,「你聽得懂?」
林少意將手放開,看著上方搖搖欲墜的雪塊:「不懂。」
沈光明忍不住道:「那你還聽。」
「不懂也成,他給我念就成。」林少意突然從地上躍起來,走開一步。沈光明正莫名其妙,唐鷗突然伸手將他一把攬入自己懷裡。
方才還在樹上的那團雪頓時重重砸了下來。
「林少意!」唐鷗怒道。
林少意哈哈大笑,沈光明也聽不出來他不是真心。笑完了,林少意抹了把臉問唐鷗有沒有熱水。
「我和兄弟們先洗個臉,慢慢等。」
這一日的療愈完成之後,照虛等人如常離開。他才步出門口,便見到林少意和風雷子一同坐在半個井台上,正瞧著自己。
照虛愣了一會兒,舉掌沖他「阿彌陀佛」。
林少意也學他那樣舉掌,恭敬有禮地回了一句:「阿彌陀佛。聽聞大師之前與我朋友爭鬥受了傷,今日見你身健無恙,林某便放心了。」
照虛低頭道:「多謝林施主。」
兩人十分生疏,倒是性海和林少意還稍顯熱絡一些。
性海無意與林少意解釋他們為何要救辛暮雲,只略略提了句緣由,林少意也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樣,連連應聲:「林某明白。」
照虛垂著頭,終於還是忍不住抬眼看他。林少意卻沒理會,平靜地與性海談話。
他這段時間又陷入接連不斷的噩夢之中,也找不到人同醉,睡不著便起身練劍,消瘦得很明顯。待看到他手裡那支長.槍,照虛更是驚訝:他認得這武器,這是林澈的武器。
性海催促他離開,照虛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林少意卻已經轉身走出了禪院,與唐鷗等人站在一處。他心頭茫然且不安,隱隱明白這複雜情緒的源頭,卻又不敢弄清楚,只得扭頭離開了。
當天夜裡,阿歲又上山來找沈光明。但沈光明和唐鷗不在,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沒找到人。
就連平日裡總是坐在井台上的那個白髮白須老頭子也沒看到。
他不知道風雷子正與林少意商討辛暮雲的事情,便自己坐在井台邊上等沈光明回來。
手裡是兩個熱騰騰的肉饅頭,他特意帶來給沈光明的。沈光明昨日跟他說,天天吃齋喝粥,嘴裡都淡出鳥來了。
饅頭仍溫熱著,阿歲將它們仔細揣好,突然聽到身後的禪房傳來聲音。
他緊張地回頭,正巧看到辛暮雲白著一張臉,從裡面將門打開了。
阿歲嚇了一大跳,手裡的饅頭咕咚咚滾進雪裡。他連忙跳下井台撿饅頭,手腳有些發軟。辛暮雲看上去實在太像一隻鬼,乾瘦虛弱,黑髮蓬亂,身上直接裹著張被子就這樣走了出來。
阿歲摸了摸自己懷裡的短劍,有了些勇氣。
辛暮雲走得緩慢,踉踉蹌蹌,像是剛學會走路的人一樣。不過幾步他已氣喘吁吁,扶著樹幹喘氣。
阿歲從井台那裡站起來,手裡舉著短劍。
眼前的辛暮雲太過虛弱,像一個別的人,這令他很緊張。
辛暮雲也看到了他。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阿歲片刻,柔聲問他「你是那個小乞丐,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