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水橫斜石路深,水源窮處有叢林。
濃綠的密林之中,斜斜挑起一角房檐,琉璃瓦在日光下燦然生光。
驟雨方歇,日頭已煌煌從雲里掙出來。檐角滴水淋漓,有瓮瓮鐘聲隱隱傳出。
山路上正走著幾位蓑衣的僧人,個個都戴著便於雨中行走的蓑帽。蓑帽與蓑衣吃飽了雨水,重重地貼在身上。僧人們都身懷武功,行動不見遲滯。
「要我說,根本不必深究。」年輕的僧人頂了頂蓑帽,「如淨來寺里不過半月時間,他本來就不是按照剃度削髮的規矩出家的,就算死在少林寺外頭,又和少林寺有什麼關係?」
「給他剃度的可是性海師父。」有人壓低了聲音,「丐幫人跑來殺了如淨,用的還是伏龍掌,你說我們真能吞下這口氣?」
那年輕僧人奇道:「伏龍掌怎麼了?」
「蠢貨!」講話人忍不住斥道,「你學佛學到哪裡去了!佛經里說的八部天龍是哪八部,你說說!」
年輕僧人這才恍然大悟:「伏龍掌……這是明擺著要跟少林斗啊……」
他還未說完,只見周圍幾位僧人都口念佛號,怒視著方才說話的和尚。那和尚也是緊張,自己無意中脫口說了句「蠢貨」,已是犯戒。他連忙撲通跪下,朝著隊列最後的僧人連連磕頭:「阿彌陀佛!照虛師兄,我一時失言,請你大人大量,千萬莫向住持提起!」
照虛將蓑帽取下,舉掌念了句佛號。他面帶倦色,聲音微啞。
「師弟,無論我說與不說,你都已犯戒。你還是自己去跟住持稟明的好。」
和尚又懇求了幾句,照虛不為所動,拂衣慢慢走了上去。
穿過寺門便是山門殿。山門殿又稱「三門殿」,三門謂之空門、無相門、無作門,照虛垂頭一一沉默走過,直進入天王殿。
天王殿中立著一尊巨大佛像,正面為彌勒佛,背面則是韋馱像,四大天王分列兩側。照虛站在彌勒佛前面,躬身一拜。
韋馱像正對著天王殿之後的大雄寶殿,面朝釋迦牟尼。照虛進了大雄寶殿之後,在阿彌陀佛旁找到了性海。
少林方丈空缺多時,日前性海終於被推選上位。他比性嚴性苦的威望高,也頗得人心,行事不過分狠辣,寺里算是暫時平穩下來了。
如淨和尚的死,便是性海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辛暮雲在少林得到了罕有的禮遇,比如可獨享一間禪房,比如不必日日早課,比如出入自由。性海給予他充分的尊重,辛暮雲也沒有違背諾言,他將自己所知的、少林遺落在外的經書或武功秘籍的所在地,一一寫了出來。只是他仍然有所戒備,日日夜夜坐在禪房裡埋頭書寫,寫了許久都還未寫完。
他死得太突然。巡山的僧人發現他屍首後馬上稟明性海,性海披衣立刻外出察看。他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這是丐幫七叔的伏龍掌。
性海連呼幾句佛號,心內惻然。
那日在靈庸城的佛寺牆外發現了一具小乞丐的屍體,林少意第一個認出那是丐幫的弟子,稱作阿歲。性海一聽照虛說這孩子的師父是七叔,頓時知道不好。辛暮雲不承認自己殺了阿歲,他們也確實找不到證據。但林少意臨走的時候扔了一些狠話,隨即丐幫便目標明確地找了上來。性海知道定是林少意將這個什麼阿歲的死告知了七叔,但辛暮雲不承認,又沒有人證物證,他們便也抵死不認。
性海只是萬萬沒想到,七叔竟然這樣光明正大地上山殺人來了。
周圍弟子紛紛圍著,緊緊瞧他。
伏龍掌的傷口特點明顯,性海知道性覺性悟等人也已經瞧了出來。他新任住持,不能遇險便退避,否則威信全失——他衡量片刻,安排少林弟子奔赴丐幫總舵,去找幫主和七叔討說法。
隊伍是由照虛帶領的,他連忙向照虛詢問事情進展。
照虛等人一路往南,直奔金溪城的丐幫總舵。
但丐幫鄭大友鄭幫主拒不見面,七叔又沒有蹤跡,照虛等人此行一無所獲。
性海大為失望:「就這樣回來了?」
照虛垂頭回道:「就這樣回來了。」
見他神情不振,性海拍拍蒲團命他坐下。
「有什麼話盡可對我說,照虛。」性海緩聲道,「我知你性情,也知此次……確實為難了你。」
「住持,照虛有些話,不知應不應當說。」照虛道。
性海自然讓他說。
「此番去向丐幫討要說法,少林的底氣不夠。」照虛平靜道,「辛暮雲殺了阿歲,這是丐幫認定的事實,也是照虛和住持都心知肚明的真相。七叔為自己弟子報仇,無可厚非。雖說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但辛暮雲殺了阿歲之後立刻要求剃度出家,未免太巧,避責之心也太過明顯。丐幫下手合情合理,更合乎江湖規矩。住持,我們再上門討說法,是師出無名。」
性海捻著佛珠,輕輕搖頭。
「照虛,你說的我都已想過。但我身在其位,凡事便不能全憑正義公平。性嚴和性苦圓寂,少林現在不止傷了元氣,更跌了威望。這才是最可怕的。少林若無法重振聲望,你覺得江湖會成什麼樣子?少林下去了,便會有其餘幫派爭搶著站上來,到時候又是一片腥風血雨,你我都不想看到的。」
聽他這樣說,照虛便只好沉默了。
殿中只聽得木魚輕敲,來自另一側正在念經的僧人。性海頓了片刻之後,再次開口:「我方才見你在拜彌勒尊佛?彌勒是未來佛,你拜它,是做什麼?」
「不做什麼。」照虛念了句佛號,「照虛不知未來為何物,想請佛祖指點一二。」
「有何體悟?」
照虛抬起頭,靜靜看著性海:「弟子愚鈍,未有體悟。」
性海眼神里便帶了些憐憫:「阿彌陀佛。」
照虛轉頭去看那邊輕敲木魚的僧人。濃雲破了,一線日光刺進殿裡,微塵翻卷飛舞。
幾日後,少林寺外迎來了一個奇特的客人。
他在山下遇到去挑水的照虛,興奮地與他打招呼。照虛認了片刻,發現他是一年前歸俗的和尚照圓。
照圓和照虛從小就在少林里學佛學武。本以為他和照虛一樣都無父無母,誰料一年前的春節,有一對夫妻到寺里上香,兩人身旁的兒子竟與照圓長得一模一樣。痛哭詢問後,原來是在剪徑強人手裡失散的一對雙生子。照圓武功學得不錯,但佛性一直很令師父們扼腕,他找到了爹娘,自然也不想在寡淡的少林呆下去,便歸俗了。
一年不見,他頭頂已長出濃密頭髮,一身俗家衣裳,手裡還提著兩隻雞。
「照虛,你怎瘦得這麼厲害?」照圓抓起他手腕把脈,未幾皺眉道,「受過內傷?現在怎樣了?」
照虛笑道:「快好了。」
照圓將那兩隻待宰的雞放在照虛瞧不見的大石之後,與他坐在破亭子裡聊了起來。
照虛沒有問照圓的俗家姓名,仍舊以照圓來稱呼他。照圓也無所謂,興致勃勃地和他談起家中的事情來。
人間煙火,柴米油鹽。爭吵笑罵,哭鬧嗔痴。
照圓與他關係還算親近,知他性情溫和,便說得自在開心。
「歸俗之後,反正我是覺得舒坦了。沒那麼多規矩,沒那麼多限制,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吃什麼吃什麼,多快活。」照圓拍著大腿道,「以前在寺里規矩太多,那些這樣那樣的煩心事兒也多。我感覺歸俗好,俗世比出家好多了。」
他大咧咧說完才意識到照虛現在還是個和尚,忙安慰道:「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照虛你聽聽就罷,莫在意。」
「沒事。」照虛溫和道,「各處有各處的好,我明白。」
兩人聊了許多,照圓見他內傷將愈,還幫他提了四桶水上去。
「怎麼你也要去提水?如字輩的人呢?」照圓問。
「沒事。」照虛又說。
照圓放下水桶,認真打量他。
「照虛,你氣色不好,心情也不好。」他說,「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不妨跟我說說。」
照虛看著他,看著這個已經脫離桎梏返身塵世的人,一時間竟真的生出了想與他傾訴的心。
只是胸中的話太多,想說的事情太複雜,他一時又理不清楚。
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兩人揮手道別。照圓匆匆下山去提雞了,照虛將水全都澆完,又下山去提。
一來二回,過了許久。
他提了最後兩桶回來,突覺有生人氣息,抬頭便看到林少意穿著一身新衣裳坐在田邊的樹上,嘴裡叼著根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照虛放下水桶,舉掌跟他阿彌了一個陀佛:「阿彌陀佛。林盟主。」
林少意坐在樹梢,將一棵高樹尖翹的樹尖兒壓得彎下去,他便在上頭搖搖晃晃,臉色嚴肅。
「春分了,爹讓我來看看你。」
照虛想了想:「快到清明了。代我問夫人好。」
林少意的娘親葬在林家的墓地裡頭,那墓地距離少林不遠。照虛知道林少意是去他娘親那頭打理墳頭,才會轉到這兒來瞧自己的。
林少意在樹上晃蕩著,看照虛澆完了最後兩塊地。
「剛剛和你說話那個也是和尚?他武功路數倒是像少林的,可殺雞是怎麼回事?」他高聲問。
「照圓是歸俗的和尚。」照虛回答他,「犯了寺規戒律被逐出寺門的我們稱還俗,自願脫離的,便是歸俗。照圓是歸俗……」
「那你想還俗,還是想歸俗?」林少意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照虛一愣,忍不住回頭瞧他:「什麼意思?」
「別跟我裝陌生人。」林少意從樹上跳下,「爹讓我問你,你是想還俗,還是想歸俗。」
照虛心中一震,腳下不穩,竟踢翻了身邊的水桶。他聲音都顫了,按捺良久才慢慢說出一句:「你不是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