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一輩子(十三)
再關門時沈憶楓沒再阻止,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幾秒,轉身進了隔壁,手機正好響了起來。
來電是顧倫,主要是工作方面的事,很多項目進程因著之前的意外都被擱淺了,現在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最好還是回來一趟,事情太多太雜,電話里根本就說不清。」
沈憶楓站在窗口看樓下陌生的繁華街景,「再過一段時間吧!」
次日他們前往周邊的幾個城鎮查找,同名同姓的不少,但這個年紀就不在了的不多,一周後終於有了眉目。
這是幢兩層的私房,外觀看過去已經有些破舊,周邊環境也不怎麼樣。
大門緊閉著,門上有灰,但是把手乾淨,說明有人來過。
沈憶楓四周看了看,正巧旁邊一戶人家開門出來,是個微胖的大媽。
他走上前禮貌道:「阿姨,問一下這戶人家沒人在嗎?」
一副好皮相不管走哪都管用,大媽上下看了他一圈,十分和善的道:「前兩天這家的兒子回來過,不過後來好像又走了。」
劉念也走了過來,「她兒子是叫彭飛嗎?」
「是啊!」
大媽轉向她,遲疑道:「不過你們有什麼事嗎?」
「我們是彭飛朋友,特地來找他的,您知道他平時都去哪嗎?」
大媽搖頭,「這倒是不清楚了。」
沈憶楓想了想,又道:「那您知道彭飛母親葬在哪嗎?」
「這知道,我寫給你?」
等人點頭後,她回屋很是熱情的把地址寫給了他們。
彭飛家人丁單薄,宣婭去世的時候也沒親戚走過來,都是靠周邊鄰居幫的忙,因此大媽知道墓址也就不奇怪。
重新走到大馬路上,沈憶楓捏著紙條道:「去公墓問問吧,他應該會過去。」
劉念點頭,她也是這麼想的。
墓地離得並不遠,打車過去也就半個多小時,下車後在當地買了束白菊,問了守墓人方向後往山上走。
到半山腰時,前方一個墓碑前碰到了一個人。
一個他們十分熟悉的人,齊博義。
身上還穿著早之前的銀色新郎西服,髮型自然是沒有了,亂糟糟的就跟鳥窩一樣,臉上鬍子拉渣,這麼多天沒見瘦了一圈,下巴尖的仿佛要破皮而出,眼中布滿血絲,憔悴的沒有一絲生氣。
劉念看的心驚,正要開口,沈憶楓突然拍了拍她的肩,指了下墓碑。
劉念轉頭看,然後突襲的冷意從腳底竄到頭頂,渾身布滿雞皮疙瘩。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彭飛,死亡時間是一周前,齊博義……結婚的日子。
陽光燦爛的當下,冷意卻更深重幾分,遠處山林有清晰的鳥鳴聲,充滿生機和活力。
劉念機械的轉了轉眼珠重新看向齊博義,好半晌蹲到他面前,這人很久沒做清潔,身上有了明顯的異味。
拍了拍他的肩,「齊博義,跟我下山。」
他沒動,眼神空洞的不像話。
過了很久他才啞著聲音道:「我來的太遲了,只差了一天。」
早一天彭飛就不會死,他是割腕自殺的,齊博義接到醫院電話時剛下長途汽車,趕到醫院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從醫生那得知彭飛患有嚴重抑鬱,平時都在用藥物治療,可他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齊博義很難過,就像要死了一樣,可他卻居然哭不出來。
「劉念,原來這世界沒了一個人真的會變得不一樣。」
他木然的看著地面,「你說我為什麼要同意讓他走?
為什麼要爭那一口氣?
他為了我什麼都沒了,我為什麼不抓緊他?」
「他是男人又怎麼樣?
是我弟弟又怎麼樣?」
他一拳砸向地面,聲嘶力竭的吼道:「我愛他啊!」
絕望到令人窒息的聲音在這方上空迴蕩,一次次後消散不見。
而對方也因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叫了救護車,然後沈憶楓背他下山,這邊以上的山地還在開發,雖然隔段距離就會有石階,但地面都是凌亂散落的碎石,下坡路很不好走,尤其還背了個人。
一個不注意便打了滑,沈憶楓為了護齊博義不躲不擋拿自己當肉墊砸在了地上。
春季單薄的衣衫瞬間被劃破,肩膀手肘破了好幾處,連帶下巴也破了好大一塊,鮮紅的血很快滲了出來。
他顧不上查看一眼,在劉念的攙扶下重新把人背上往下走,這一路直到山腳摔了三次,清俊的男人落魄的都沒樣了。
救護車已經等在山下,他喘著氣把人放到擔架上,隨後也跟著坐上車。
醫護人員給齊博義做搶救的同時,劉念拿了酒精給沈憶楓消毒,削皮見血的傷口好幾處,擦傷更是隨處可見,酒精觸碰到傷口讓他下意識的閃避了下。
劉念抬頭看他,沈憶楓無力的笑了笑,「沒事,繼續吧!」
劉念頓了頓,動作更輕緩了些,半晌後她發現沈憶楓撐在座位上的手隱忍用力到在發抖。
她收回視線最後給他下巴上消毒,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沈憶楓盯著她盡在咫尺的臉,不由回想起剛見劉念那會的日子,張揚不羈頑劣不堪的少女,惹是生非的模樣歷歷在目,卻已經相隔十二年。
十二年,人一輩子也才多久?
他突然道:「其實我挺羨慕彭飛的。」
劉念收手整理東西,他繼續道:「人不在了,但是擁有著他最想要的東西,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下一秒就把我忘了?」
劉念把東西交給醫護人員,靠著車壁沉默著,把沈憶楓忘了?
她也想,可是她的人生中這個人的身影被占據了大半,除非轉世輪迴不然怎麼可能再忘?
嘴上就算說著,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做法罷了。
她已經見證過很多人的死亡,她明白死亡其實離生活並不遠,它可能就和你並排走著,只是無法用肉眼瞧見。
她不知道沈憶楓死掉自己會怎麼樣?
但也明白絕對不會是快樂高興輕鬆這類積極情緒,他們互相傷害,互相掙扎著走到現在,與其說兩個人,不如說已經長在一塊,不論是好的或者壞的,只要是重要階段永遠都有著彼此,以至於其中一個消失,另一個可能不會有多大的悲傷,但必定會體會到剝皮割肉般的疼痛,並且會持續一輩子。
齊博義的狀況不算嚴重,昏厥是由極度疲勞和缺乏營養導致,調理完善就能緩和過來。
劉念給齊母去了電話,等那邊人都到了之後準備回小鎮,齊博義的情緒依舊很低落,趁病房沒外人的時候,他突然問劉念,「你喜歡那個人嗎?」
「沈憶楓?」
「嗯。」
「問這做什麼?」
「如果喜歡不管他多蠢,記得都別放手。」
「他不蠢了。」
齊博義沒理她,坐在病床邊,身上是寬大的病號服,沒有血色的臉面向著窗外。
又道:「別管外人怎麼議論,記住生活是自己的。」
劉念半晌沒說話,等齊母灌了熱水進來,告辭走了出去。
回到客棧後齊博義的事件就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沒幾天也漸漸消停了下來,像齊博義說的,生活是自己的,就算別人議論也不過只是個短暫的過程,相對比漫長的一生顯得太微不足道。
很多人都知道思源有個俊美帥氣的男人,年輕姑娘特意繞遠路從門前經過的也不少,對沈憶楓最熱衷的要屬胡菲了,才二十出頭土生土長的小鎮姑娘,高中畢業後便外出打工,前段時間剛回來,現在幫著家裡看店,離劉念的客棧不遠。
她幾乎天天擠著時間往這跑,免費給他們當臨時工,樂呵呵的什麼都願意做,心態好,開朗活潑十分有朝氣。
胡菲有雙大的離譜,卻不怎麼富有靈氣的雙眼,看人時常常露出呆樣,面對沈憶楓更是如此,燕芳他們時不時的開她玩笑,小姑娘也不介意,還自以為將心思掩飾的很好。
有一次她湊到劉念身邊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小老闆,我聽他們說沈憶楓是你男朋友?
這是不是真的?」
劉念道:「怎麼?
怕我跟你搶啊?」
她慌亂的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隨便問問的,真的!」
劉念挑眉,「呦,難道你不喜歡他?
眼光這麼高?」
她再次搖頭,急道:「沒有,不是的,他很好。」
劉念緩和了神色,也不再捉弄她,「他不是我男朋友,喜歡就去追吧!」
「真的?」
「嗯。」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顯得很激動,「我會努力的。」
說完轉身跑了,劉念起身拍了拍衣擺準備上樓,過拐角時看到了杵陰影里的男人,對方平靜沉默的凝視著她,也不知道在這裡多久了。
胡菲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真正要追這麼個美男子還真沒那個勇氣,就算詢問過了劉念每天依舊是躲角落解解眼饞,窩囊樣就別提了。
很多人拿這兩人消遣,胡菲憨憨的不以為意,沈憶楓每天進出也就當沒看見沒聽見,淡定的不得了。
幾天後的晚上剛吃過飯,劉念出門去周邊逛了圈,回來時看見沈憶楓背手站在枝繁葉茂的桃樹旁,穿著普通的白衣牛仔在溫婉的江南小鎮裡襯著周邊紅火的燈籠韻味十足的古舊建築清雅俊秀的宛如畫中公子。
察覺到她的注視緩慢轉過身來,白皙的臉龐透著雪樣的光澤。
「顧倫來了電話,我要回去一趟。」
他走進幾步深深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劉念,「最遲半個月後回來。」
劉念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緊張的遲疑道:「那時你會在的吧?」
旁邊有普通遊客經過,手裡捧著特色小吃口中邊吃邊絮絮叨叨議論著其中美味。
劉念側頭看向不遠處河道上停泊的烏篷船,夜間只剩了個烏黑的輪廓。
「還打算回來?
其實我覺得這樣各自分開比較好。」
沈憶楓閉了閉眼,心中的無力感無法言表,「這話我們聊過很多次,我有絕對的自信表示這想法這輩子都不會變,你覺得還有必要問嗎?」
其實劉念也覺得累,這麼下去都不是辦法,這個晚上或許是做個了結的好時機。
「沈憶楓!」
她吞咽了下口水,思忖著道:「我給你機會怎麼樣?」
周圍雜音很多,這句話卻帶著勢不可擋的尖銳力道鑽入他的耳朵。
這是沈憶楓奢想了很久的情景,只是此時這麼突兀的冒了出來又顯得很不真實,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雙眼,激動的雙唇都不可抑制的抖動著。
「真的?」
他近乎有些語無倫次,「為……為什麼?
不,我是說,我很高興,但是……你怎麼會突然改變想法?」
劉念道:「也不是白給的,咱們打個賭吧!我們給彼此兩年時間,去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去別處看看玩玩,世界這麼大,如果兩年後在別處相遇,我們就在一起!」
她的聲音不大,那些飄渺的字符卻幻化成生動的畫面一個不漏的鑽進了他的腦袋,沈憶楓的希望就像剛躥上來的火苗,還沒到達最旺盛的熱烈,又被一盆冷水給澆熄了。
他的眼底忍不住漫上濕意,顫聲道:「算了,我不要這個機會,你不能走。」
他知道劉念這一走,他們就真的完了,像她說的,世界這麼大,兩個人相遇的機率是多少?
而且兩年啊!兩年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劉念只是換了一種說法想嘗試著拋棄他而已,他賭不起,他沒那個膽。
劉念側頭看一臉慘白的男人,「我現在無法原諒你,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的。」
沈憶楓用目光詢問著。
劉念艱難的吐出口氣,她穿的是深色的短袖雪紡衫,這時突然開始自下往上解扣子,直到第三個才停下,剝開衣料,白皙的腹部上橫亘著長短不一的三條疤痕,沈憶楓的目光很震驚,她道:「這是我剛入獄一個月時被人割的,有個胖女人和我住一塊,也是犯的經濟案,之前做傳媒,這個行業性選項獨特的人不少,她也是其中之一,監獄生活很封閉,正常人都能被逼瘋,更何況是天天對著一堆鮮肉的母狼了,跟她發生過關係的挺多,我那會剛進去,很不巧被她找上了。」
劉念低頭又將紐扣一個個重新扣上,聲音微抖著繼續,「被人占便宜總有那麼幾次的,倒還不至於被她真正得手,雖然被她用私藏刀片劃了幾刀,但對方也被我咬下好幾塊肉,她並沒好到哪去。」
「知道這事所產生的後果是什麼嗎?」
劉念抬頭重新看向他,沈憶楓哭了,臉上都是淚,但五官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動,一點都沒有哭的自覺,「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就算出來後沒有那個人了我也不敢睡死,直到來到這才稍稍緩解了些,可是你又找來了,我又開始整夜整夜的坐到天亮。」
「監獄爆炸那次我本來不會受傷,只是實在太累了,看著火焰吞噬過來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是種解脫,可是最後姜芮還是把我給救了。」
「這輩子我死了好幾次,但我命硬,老天沒讓我死掉,我就想試著好好活著看看。」
她看向全身抖的不成樣子的沈憶楓,「放了我,就當我求你,我不想再死一次!」
這是劉念剛入獄時發生的事,那會沈憶楓還沒從以往的情緒里抽離,還沒派人關照她,所以他並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劉念還經歷了這樣的事。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讓其他人有能力有機會撫摸她,觸碰她,可以想像劉念當時的所經歷的殘酷,心臟宛如被拎出來死死擠壓般的窒疼和難受。
過了很久他才稍稍動了動指尖,然後僵硬的邁開步子靠近劉念將人緊緊抱在了懷裡,劉念這次沒再抗拒他,感受著對方身上傳來的震動和耳畔壓抑的啜泣抬頭望向零星閃爍的星空。
沈憶楓終於走了,什麼話都沒有留,客棧幾個人都很意外,時不時的詢問劉念原因,劉念淡笑著沒作答。
一周後她在眾人驚愕的表情下將客棧盤了出去,隨後背上行囊離開這個溫暖細膩的江南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