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錦的房間中安靜下來,只有何昌、宣錦和宣秀的啜泣聲。雷長夜輕搖蒲扇,仔細思索著何昌的話,試圖找到其中的破綻和不妥處,不過左思右想,卻發現宣府中發生的一切,和揚州節府中剛發生的血案互相印證,與他的猜測頗為符合。
他多少也猜到何昌和叛將集團並非禍起之因。因為在揚州節府中他與龍進祥和嚴中正交談之後發現,這兩人雖是身體上的悍將,卻是精神上的草包。對付他雷長夜和崔鈺的方法,簡單粗暴,直來直去,什麼王法大義,天子之名,那是根本不去管的。
就這種智商,想要成功造反在江南經營三代的宣家,實在難以置信。
何昌所說的牙兵集團造反在雷長夜看來比較可信。因為在晚唐這個特殊環境裡,牙兵集團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存在。以魏博牙兵為例,幾乎所有牙將和節度使都曾經受過牙兵的裹挾。
在河朔三鎮中的八千戶魏博牙兵代代軍籍,已經形成了一種地方平民武裝集團,凡事不由將帥決定,而是由牙兵自定,至於他們是以公投形勢,還是以河朔鄉老議定,不得而知。但是河朔三鎮自田氏之後,就沒有一個足夠強大的節帥能夠統合牙兵集團意志,令其歸心。
最後魏博牙兵的覆滅,是八千戶牙兵被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江南八都兵歷經三代,也和魏博牙兵一樣,有了自己的意志。這些牙兵的出身是無業游民,破產農戶,富家有才力者,還有黑道遊俠。如果以後世戚繼光所著的《紀效新書》中的標準,這些人全部都是絕對不能招入兵營的禍害。
哪怕是驚才絕艷,意志如鐵的岳爺爺,也難以把這幫牙兵轉化為忠心報國的鬼嵬軍。
而且這些牙兵綿延三代,已經有了自己的傳統和做事風格,成為了一個擁有統一意志的整體,一隻由人組成的貪鬼,一隻饕餮。任何一個想要驅策他們為自己的效力的牙將或者節帥,都要做好被貪鬼反噬的覺悟。
宣劍鴻的悲劇,只是這亂世晚唐中一個經典案例而已。
但是,牙兵暴動,絕不該是無緣無故,應該有一個幕後的推手。這個推手,估計就是真兇。
雷長夜咳嗽一聲,引發何昌注意,隨後開口道:「何節帥,當日你麾下的校尉出門大喊,是受何人驅使,你可知道?」
「我怕是永遠不知道了,因為亂兵過後,他們全都莫名其妙地死在宣府門前,身上還被扯得亂七八糟,應該是亂兵搶財時,發生內訌,他們被同僚殺死。」何昌臉色慘白地說。
「做得如此精細?」雷長夜暗暗吃驚。他基本上已經鎖定了兇手的身份,但是此人一點線索都不留,手段毒辣,委實難以對付。
「你既然不是和亂軍一路,他們得手後,為什麼不殺了你?」宣錦忽然開口。
「而且你還做了節帥,可以說你是最大受益者!」宣秀充滿懷疑地望著他。
「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我根本不是掌握實權的人。」何昌苦嘆著一攤手,「那幫牙將天真地以為他們才是最終受益者,但是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坐上節度使之位,因為坐上去就等於成了替罪羊。於是我這個真正手刃了宣帥之人,被眾人推上了節帥之位。實際上,江南大營不歸我,也不歸他們……」
「……牙營永遠只歸牙兵。」雷長夜淡淡地說。
「……」何昌、宣錦和宣秀都沉默了下來。宣家的悲劇,其實從三代之上就已經註定。
「後來呢?黃巢如何能夠說動牙兵集團為宣帥復仇?」雷長夜淡淡地問。
「這我也一頭霧水。我只知道,牙兵集團遲早要對付江南諸將,所以我只能假裝煉丹求道,還以此為名遣散了我的妻妾家人,這才能勉強保住性命,也能勉強約束牙營。但是,這幫叛將是真的不怕死,還以為自己是牙營之主,在揚州橫行不法,巧取豪奪,聚斂了大量資財。我看這黃巢怕是又一個被牙兵推上台的倒霉鬼。」
何昌說到這裡苦笑了一聲:「我聽說少爺小姐與雷先生交往深厚,你又要來節府,所以一早就準備好一切,想方設法與他們相見。如今能說出宣帥之死的前因後果,雖死無憾。」
「何節帥這些年來,辛苦了。」雷長夜溫聲道。
「……」何昌搖了搖頭,滿含期待地看了一眼宣錦和宣秀,卻發現他們看著他的眼神依然冰冷,不禁嘆了口氣。
「宣帥之死因,撲朔迷離,節帥嫌疑未去,想要在這裡久住,我不得不給一些限制,還望包涵。」雷長夜沉聲說。
「這是當然。」何昌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無路可去,任憑雷先生處置。」
雷長夜將一枚藥丸遞給何昌:「這是一枚斷腸丹,上面的蠟衣三日化盡。三日之後,找我要解藥。此毒難解,只有我有解藥,節帥萬勿離船太遠。」
「好!」何昌一口吞了斷腸丹。
「請跟陰將去貴賓艙暫住。」雷長夜伸手一引。兩名陰將來到何昌身後,押解他向中層船艙的貴賓艙區走去。
雷長夜在他們身後輕輕把門關上。此時的屋內,宣錦和宣秀並肩而坐,都感到沉重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漸漸意識到一件事,這件事讓他們感到猶如五嶽在身。
「殺死宣帥的兇手……」雷長夜緩緩轉過身來,望向他們二人。
「是……鼓動牙兵造反的那個人!」宣秀忽然開口,「是黃巢!一定是他!我們殺了他!他是我們的仇人!」
「阿弟……」宣錦低著頭喝止了他。
「阿姐,難道要放過他?」宣秀顫聲問。
「殺死宣府滿門的,是八都兵。」宣錦鼓足勇氣開口。
「啊?」宣秀心底其實也在想這件事,但是他沒有勇氣說出來,也不敢相信。
「沒有黃巢,也會有黑巢,紅巢,烏巢出來鼓動他們殺阿爺。八都兵是我們宣家養出來的蠱,是他們反噬了我們宣家。」宣錦咬牙切齒地嘶聲說,「每一個八都兵,都是兇手。」
「大……大師兄,是這樣嗎?」宣秀第一次對於阿姐的話感到疑惑,忍不住抬頭望向雷長夜。
「我同意錦兒的想法。牙兵集團事實上就是一個強盜僱傭集團。誰能餵飽他們,誰就是他們的主子。我的想法是,黃巢也許是三年前鼓動牙兵的那個人,也許不是。三年前滲透到八都兵中的勢力也許不止一個。但是,牙兵殺帥是早有預謀,誰帶的頭反而不重要。」
雷長夜說到最後,神色冰冷。
「大師兄,你的意思是?」宣秀還是不敢相信。
「凡是八都兵,都是兇手。」雷長夜嘆息一聲道。宣秀張口結舌,宣錦也沉默了下來。直到此時,他們才知道復仇之路是如何的艱巨。
「如果你們信任我,這件事我會來處理。八都兵覆滅之後,我希望你們能夠選出一人繼承宣府家業,重建新的江南大營,執掌東南八鎮大權,為我武盟平定天下鋪路。」雷長夜嚴肅地說。
「我來!」宣錦和宣秀同時站起身。
「阿姐,你別跟我爭,你回蜀山與薛宗主繼續修道吧,那才是你喜歡的生活。」宣秀著急地說。
「阿弟,你當我不知你的心思?你根本不想趟這鍋渾水,而且你生性良善柔弱,無法硬下心腸治軍,還是讓我來。」宣錦決然說。
「阿姐,我可以的,我殺過很多人了,一點也不怕殺更多。」宣秀急得紅了臉。
「阿弟,殺敵和治軍是兩回事,你殺過束手就擒的屬下嗎?」宣錦厲聲說。
「好了,你們兩個不用爭了。」雷長夜連忙阻止他們,「治理江南大營不是死路一條啊,看你們兩個慷慨赴死的樣子,唉,辣眼睛。」
「……」聽到雷長夜的調侃,宣錦和宣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剛才聽說八都兵全是仇家的沉重和絕望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看,就錦兒來吧。你治理嶲州分壇的水平很高。你當節帥,宣師弟當都指揮使,基本上穩了。」雷長夜笑著說。
「謹遵主上號令!」宣錦和宣秀同時說。
這一句主上,叫得雷長夜微微一愣。
「雷兄,我看玄機師妹已經開始叫你主上,想來你也答應了要為她復仇。我們一路以來,全靠你的幫助才能走到今天,我和阿弟當為你盡心效力,以報恩情。」宣錦嚴肅地說。
「這……」雷長夜心裡一陣感嘆,微微搖了搖頭,「你我相交之時,並無功利之心,乃是傾心為友,這和玄機不一樣。還是別叫我主上,生分了。」
「這……」宣秀望向宣錦。
「好吧,折中,人前我們叫你主上,私下裡我們延續舊稱。」宣錦微微一笑。
「也罷。」雷長夜點點頭,「你們二人最近在船上最好別露頭。現在非常時期,我也不知道黃巢是否安排了後手,甚至他和八都兵的關係也不知道。一切都需要小心應付。這也是我把人全都帶出揚州的原因。最近揚州肯定會有一場驚天龍虎鬥,你們最好不要陷入鬥爭的漩渦之中。」
「是!」宣秀和宣錦齊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