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隨其後踏入殿中,見鬼帝神魂已附在魔神塑像之上,又瞧見白骨夫人復原如初、站在階下,大殿兩側眾多鬼修伏拜在地,是他心中與殷無念最終對決的理想場面。閱讀
便高聲道:「帝尊,叛逆已至!」
又轉臉對殷無念厲喝:「殷無念,你事發了!」
聲音在殿內迴蕩,眾鬼修全轉臉來看。饒是幽冥殿戒律森嚴,低沉的言語聲也開始嗡嗡作響。屍孫佼意識到自今日起,他才終於成為真正的寂幽海大護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因為這些鬼修畏之如虎的殷無念,已敗在自己手裡了。
他轉臉去看身邊的人,見殷無念仍舊站著,仰頭直視大殿另一端的魔神塑像。
哼,風骨麼?屍孫佼冷笑一聲。他還沒見過哪個人會在帝尊鬼火煉身的刑罰之下真有風骨的。當年殷無念逃得快,這回倒是能見識見識他慘呼連連時的模樣了。
但這時殷無念向魔神塑像躬身施了一禮,忽然開口:「帝尊,臣下前來領罪。」
他說話了。屍孫佼知道他會怎麼幹。先巧舌如簧、將事情攪成一灘渾水。然後再談些什麼權力、制衡之道,尋求一線生機。或者再指出白骨夫人才是真正的叛逆?
那就最好了。一石二鳥,將這兩個禍害一併除了,才是他設想的最好結果。
此時他不急於讓殷無念赴死,而打算好好享受這段時光。便冷冷一笑,趕在鬼帝做聲之前搶先道:「殷無念,還是把你做的事自己說清楚,再領罪吧。」
隔了一息的功夫,鬼帝沒有開口,也沒有因他搶了這話而降下懲罰。屍孫佼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能猜到帝尊的意思——殷無念死而不僵,在鬼族中還有不少擁躉。帝尊該是想徹底打掉他的氣焰,叫那些忠於他的徹底絕了念頭。
殷無念看了他一眼:「大護法,我做了什麼事?」
他這反應叫屍孫佼覺得越來越高興了。倘若他進殿發現事情不對勁兒就伏地痛哭求饒,就不是那個幽冥大法師了,亦叫自己辛苦布置的這一場對決遜色不少。眼下的情形才是最妙的,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叫自己將心中怨氣盡數發泄出來。
屍孫佼點頭微笑:「好一個冥頑不靈。我問你,你同我離開了寂幽海,並且見著一個須彌山的弟子,名叫李少微,對不對?」
沉默片刻,殷無念點頭:「對。」
「那你對他說了什麼?」
殷無念想了想:「你真想聽?」
他仍舊不慌不忙。屍孫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意——因為他知道自己倘若處於眼下的情勢,絕做不到如此從容。
而殷無念他憑什麼!?
他因此厲喝一聲:「說!」
「好吧。」殷無念嘆了口氣,「我看見你對李少微說了帝尊大計,叫他回須彌山報信。你們還勾肩搭背聊天喝酒,把我晾在一邊喝西北風。」
這殷無念是嚇瘋了麼?想用這種拙劣言辭來拉自己下水?還是知道局面無可挽回,一心求死?
這一剎那,屍孫佼心中怒意盡消,甚至覺得有點失望。他本打算與殷無念數次交鋒,辯得他啞口無言的。
他嘆了口氣:「哦,那我又為什麼這麼幹?」
殷無念想了想:「我猜是因為你小人得志六十年,忽然聽說帝尊要啟用我,在心中執念驅使下鋌而走險,打算害我。」
屍孫佼大笑起來:「你在用這話欺辱帝尊麼?於是我就這樣把你揪進來、空口白牙地害你?殷無念,你可知道當時還有誰在場?」
「白伯當?」殷無念也笑起來,又轉臉去看那端沐浴天光的魔神塑像:「我猜你還會對帝尊說我要夥同你除去白骨夫人。然後你帶我離開寂幽海,再殺了白骨夫人派去的使者,就死無對證了。我原本就是戴罪之身,帝尊再起疑心,恐怕乾脆就先將我除去了。」
又環視殿中鬼修:「諸位,你們是不是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極有道理?」
這群人原本像蒼蠅一樣嗡嗡不停。可如今聽著殷無念問他們,立即鴉雀無聲、爭先恐後將頭埋下了。
殷無念便轉臉看屍孫佼:「你還想聽什麼?」
兩人對視片刻。屍孫佼忽然覺得自己的心狂跳起來——殷無念的眼神極為平靜,他分不清這是不是偽裝了。他漸漸生出一種極為迫切的念頭。
不要再和他糾纏了。
不要再叫他說話了。
儘快召白伯當上殿了結此事!
但就在他開口之前,殷無念搶先道:「算了。帝尊,還是叫白伯當上殿來吧。」
屍孫佼愣了神——他說什麼?他怎麼知道白伯當沒死的?!
這時他頭一次聽見鬼帝開口:「宣。」
他還沒回過神,一陣陰風已立在身旁。鬼將白伯當失了兩條手臂、腦袋只剩一半,眼中鬼火也只餘一簇。進殿便怒喝:「稟帝尊,屍孫佼真對我下了殺手——末將瞧見他與那須彌山的小鬼說了許多話,剛顯露身形,他就用他那索魂釘來轟我!」
屍孫佼瞪起眼睛看他:「你說什麼!?」
可白伯當不理不睬,又將嘴一張,噴出一團黑霧:「這便是他那法寶留在末將體內的禁制,我拼死回來,就為送上這憑證!」
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將屍孫佼籠罩。有那麼一會的功夫他有些分不清眼下究竟是不是幻境了。他努力想叫自己冷靜下來——要是殷無念會怎麼幹?
可覺得自己的腦袋凝成一個疙瘩,什麼念頭都生不出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發現自己抬手指向身旁鬼將,語氣暴躁又憤怒:「誰教你說這些話?!我們不是說好了——」
「你和誰說好了?又有誰教我?」白伯當冷笑,「大護法以為你做事天衣無縫麼?真以為你區區一個分身,就能一擊殺得了我!?」
屍孫佼猛地轉臉去看殷無念。他終於想到了、卻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他早與白骨夫人合謀了!
可他許下什麼條件,才叫那娼婦敢在帝尊面前公然與他竄謀!?他心中生出無窮恨意,卻說不清是在恨自己竟又被他玩弄了,還是恨這殷無念就是死不了!
這時聽到殷無念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還想問我,你這事辦得怎麼樣麼?」
又像是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說實話,蠢透了。知道我在殿前為什麼發愣嗎?就是愣你到那時候還沒覺得事情哪裡不對勁兒。屍孫佼,回來之前我可是問過你——不覺得此事太順利了麼?」
恨意終於被這幾句話點燃。屍孫佼腦袋裡不剩別的念頭,猛地探出手去,直抓殷無念的頭顱:「我先殺了你!!」
但殿中忽然陰風激盪。塑像眼中黑光一閃,屍孫佼的身軀立時被斬為兩段,只餘一縷殘魂飄飄蕩蕩繞著殘軀轉了一周,才弄明白自己修出來的肉身已損——身軀中濃郁得化不開的陰冥之力在殿中擴散開來,殷無念忙向旁一避,魔神塑像便忽然張開黑洞洞的大口——屍孫佼這寂幽海大護法苦修數百年的力量,頃刻間被吸得一乾二淨。
殷無念在心裡笑了笑——與當年吸走自己的一身修為時一模一樣。
塑像合上巨口,殿內一時鴉雀無聲,人人都將頭伏得更低,恨不能幹脆鑽到地里去。
稍隔片刻,又見屍孫佼的殘魂在屍身上繞來繞去,瞪眼張口,大罵不停。但新死殘魂神志受損暫未復原,便只曉得在原地徘徊,除了罵,是什麼都做不了。
殷無念這才開口:「帝尊,臣下請罪。」
鬼帝發聲:「大法師這罪可是請得不情不願。」
又道:「可是因為之前不肯奉召來見我?」
「之前不奉召,是因為屍孫佼這個禍害未除,只能暫且蟄伏引他露出破綻。帝尊體諒臣下苦心,想來是不會怪的。」殷無念微微拱了拱手,「如今請的是除了帝尊麾下一員大將的罪。」
鬼帝忽然笑起來:「這齣好戲倒是看得我高興。況且我重得幽冥大法師,好比得了千軍萬馬,一個蠢材算得了什麼。免你的罪。」
殷無念躬身道:「可帝尊這千軍萬馬如今只有寶物一兩件,修為更無從談起。請帝尊將屍孫佼的寶物與封地全賞給我——好叫臣下從容效力。」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寂然一片。就連白骨夫人也臉色一凜,忍不住往微微退了半步。
但稍隔一會兒,鬼帝開口吐出一個字:「准。」
殷無念高興地笑起來,抬手在身邊一揮,便將屍孫佼的一縷殘魂收入袖中:「帝尊,臣下還有一事——這屍孫佼從前就是我的鬼將,如今修為既然沒了,就還叫他做我的鬼將吧。也免得像臣下之前那樣,逃竄出去,搞得寂幽海不得安寧。」
鬼帝沉聲道:「大法師,在你之前,沒人敢先收了東西,再討賞的。」
「臣下死而復生。在我之後,也沒人會像我這樣為帝尊盡力效忠的。」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了更久的時間。待一刻鐘之後有人終於敢抬頭去看那魔神塑像時,才發現其上靈光隱去——鬼帝不知何時離開了。
殷無念舒展筋骨,環視殿中。那些鬼修此時都抬了頭來看他,卻沒人起身。
殷無念便沉聲道:「我記得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曾經跟著屍孫佼來捉我,一捉就是六十年——都有誰?」
此言一出,那些抬起頭齊刷刷地低下了。
殷無念就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哈哈大笑:「怕什麼?我幽冥大法師可不是心胸狹窄的人——」
一干鬼修統統鬆了口氣,正要起身附和,又見他冷笑:「有什麼寶物、靈丹妙藥,全給我奉上來以表誠心——只要足夠誠,我不就自然不追究了麼?」
他怪笑連連、踏出殿外。直到瞧見他走得遠了,殿中才猛地迸發出一陣哀嘆之聲。
這凶神……竟然真的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