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念就站在殿外階下未走。於是一眾鬼修離殿的時候,個個兒貼著寬大石階兩旁,經過他身邊時躡手躡腳地放緩步子,壓著嗓子輕喚一聲「法王安康」。一旦離開十五六步遠,立即駕起陰風黑雲逃之夭夭。
一刻鐘之後,白骨夫人才走到他身旁,又向後微微退了半步,與他同往遠處看:「法王在看什麼?」
殷無念收回目光轉臉湊近她。白骨夫人臉上一僵,卻一動不動,任由殷無念深吸一口氣,才聽見他笑起來:「夫人還和從前一樣香。叫我猜猜,你想對我說什麼——」
他閉上眼思量一會兒,又睜開:「當年我逃離幽冥殿的時候被你捉了。於是我對你說,要你能護我一百年不死,我就告訴你一個有關帝尊的大秘密。現在是不是來問這個的?」
白骨夫人淺淺一笑:「法王還記得此事,真叫我受寵若驚。可在這裡談論帝尊,你不怕麼?」
殷無念伸手勾了一下她的耳垂,珠墜就輕晃起來:「我要真像你們一樣對帝尊又怕又敬,才是自尋死路。得叫他知道我心裡氣還沒消,他才曉得能駕馭我。」
「帝尊麼,覺得自己雄才大略。可待在鬼族身旁儘是些蠢貨,自然覺得孤獨寂寞。遇著我這種同樣出色的人物,如今又沒了修為,自然是可以盡情地惺惺相惜了。」殷無念笑了笑,「我保證他不會偷聽。至於你想知道的,和一個人有關——沉姜。」
白骨夫人愣了愣:「沉姜?你是說……那個沉姜?」
殷無念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送我去屍孫佼的洞府,咱們路上慢慢說。」
屍孫佼駕的是陰風,冷得叫人牙顫。可白骨夫人駕的是香風,只叫人覺得微風拂面,仿佛這寂幽海也有了暖春。
兩人掠過濃重黑霧直往屍孫佼的洞府礪嘯峰去,待離開幽冥殿所在的無經山數里之遙後,白骨夫人才又開口:「法王,你剛才提到沉姜,到底什麼意思?」
「先給你講個故事吧。」殷無念輕輕摩挲著她的纖纖細指,「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一個仙界的星君做錯事要上斬仙台。但他命大,逃來了靈界。你知道,上界仙人來到咱們這兒,要受到下界規則制約,實力都要大減。於是這位星君就憑藉一件叫做九幽虛篁鼎的法寶開始到處搶掠,想要塑造一個強大的幽冥之體——」
白骨夫人打斷他:「法王說的不是故事,是歷史,且是沒過去多久的歷史——那位星君就叫沉姜,之後他就被須彌山擊敗,又被鎮壓了。可這和帝尊有什麼關係?」
殷無念轉臉看她:「還記得我因為什麼被廢去修為麼?」
白骨夫人略一遲疑,輕笑道:「法王與帝尊之間的事,我可不敢多言。」
殷無念笑了笑:「你我現在攜手同游,像神仙眷侶一樣,不比我和帝尊親近多了?關係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麼不敢多言?說來我聽聽。」
一縷厭惡之色轉瞬即逝。白骨夫人咬了咬嘴唇:「好吧,法王你不要怪罪——是因為你那時勢力太大、深受帝尊忌憚。當時連你我在內,寂幽海中實力最強的修士共有十個,其中就有六個全效忠於你。便是連我,也不敢得罪你的。」
殷無念點頭:「聽起來像那麼回事兒。可咱們鬼族向來強者為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玩凡界帝王的那一套制衡之術的?」
白骨夫人想了想:「這個……大概就是兩百來年之前吧。」
「那麼你再想想,那位仙界星君沉姜,是什麼時候被鎮壓的?」
「……也是兩百多年前?」白骨夫人愣了愣,將眉頭一皺,「法王,你這是什麼意思?」
殷無念冷笑一聲:「鬼帝……哦,那時候該叫鬼王——你說巧不巧?咱們的鬼王改稱鬼帝,竟然也是在兩百多年前——鬼王是什麼境界?是大乘後期、快要渡劫了。靈界一共有幾個大乘境?兩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吧。」
「而我當年和這些所謂實力最強的修士又是什麼境界?不過是合體罷了。即便咱們鬼族功法進展迅速,我從合體後期修至大乘少說也要幾百年的功夫,要修到後期,更有可能是這輩子也做不到的事。」
「他想殺我和那些所謂的實力最強的鬼修,就像碾死螻蟻一樣。這樣的實力,搞什麼制衡?」
此時兩人已飛臨礪嘯峰。屍孫佼的洞府開在半山腰,為迎合他張揚且喜好炫耀的個性,洞門開得極大,以及金玉裝飾。門前又有一處很寬廣的石台,其上遍植花木,被打理得精細。
殷無念一落地就高興地笑起來:「屍孫佼是個蠢材,這洞府倒是不賴——白骨夫人,要麼你往後搬來,咱們雙修?」
白骨夫人不理他這話,微皺雙眉抽開手:「法王,你不會拿如今的帝尊、其實就是沉姜這種話來搪塞我吧?」
殷無念微微歪頭看她:「要我說是真的、且還說咱們從前的那位鬼王——對咱們絲毫不忌憚、反倒希望鬼族修士勢力越大越好的鬼王畢亥,已經被他給吞了呢?」
白骨夫人想了又想,到底臉色一凜,先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屈指一彈,兩人身周陡然籠起一團迷霧。
她盯著殷無念:「我當你說的是真的——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這事!?」
殷無念也直視她:「你知道我不會說。」
「你……」白骨夫人咬牙低眉,又迫近一步,「你又為什麼告訴我?你不怕我去向帝尊求證麼?!」
殷無念豎起一根指頭:「其一,從你聽到這件事開始,就不會告訴第三個人了。你心裡清楚,只要我說的是真的,你一旦向他求證,必死。」
又豎起第二根指頭:「其二,你白骨生前是個尋常女修,曾有個恩愛的郎君。巫靈兩族大戰,你和他同時死於戰火,你因一個情字怨念不去,才成了鬼修。之後又是誰對你多有庇護、傳你鬼族的正宗修法?是鬼王畢亥。而剛才我挑逗你,你覺得快活麼?應該是不快活。於是我知道,你的執念至今仍是一個情字。因情而生的鬼修在寂幽海可不多見,那你就會比尋常的鬼修更念及畢亥的好,也更可能會想為他報仇。」
他豎起第三根手指:「其三,這麼一來,當我現在對你說,白骨夫人,你得幫我逃出寂幽海的時候,你就只能答應了。因為要不然,我就去告訴沉姜你我都知曉了他的秘密——我再死一回,而你呢,則永遠沒法兒為鬼王畢亥報仇了。」
「你要逃出寂幽海?」白骨夫人瞪大眼睛,「你不是剛除了屍孫佼麼?」
殷無念笑了笑,在一株橫臥的梅樹上坐下:「你不會真以為沉姜會一直讓我安安穩穩地活著吧?除了屍孫佼,一是因為他不想叫我好好修行,二是為了叫沉姜覺得我還想爭一爭這裡的腐肉。而我自己的計劃,則是一月之後如果修到了返虛境,就馬上跑路。這個事,你幫我。」
白骨夫人沉默片刻,輕一口氣:「好一個幽冥大法師……你現在覺得我要為畢亥報仇,所以必然留在這裡,又覺得我怕你來個玉石俱焚,就也會乖乖冒險送你走?」
「再送你一個理由。」殷無念說,「沉姜當初吞了鬼王,我猜是仍在煉他的幽冥之體。之後找個理由吞了我的修為、當初那些鬼修的修為,也是為了補全自身。曾經的畢亥座下人才濟濟,如今只剩你我了。而我已是廢人,你的修為可還在——要是哪一天他又想吞個什麼人,你猜會不會輪到你?」
「白骨,除了屍孫佼,既是為我也是為你——這叫沉姜可以安分一陣子了。而你送我走,寂幽海里稱得上聰明能辦得了事的,就只有你了。如此,你才有活路。送我走,才是你的活路。」
白骨夫人沉默不言。殷無念就伸了個懶腰,抬手撥撥枝上的花苞:「好吧,此事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來找我。」
白骨夫人輕出口氣:「殷無念,離開寂幽海,你要去哪兒?」
殷無念想了想:「要你不打算留下來和我雙修,就不關你的事。」
白骨夫人笑了笑,搖搖頭:「寂幽海里想和你雙修的人不會少,我卻不敢。」
她揮袖驅散了迷霧,再看他一眼,駕起香風遠去。
殷無念這才起身,先在台上走了一圈拈花惹草嘖嘖讚嘆,又走到洞府門前隨手一推——
卻沒推動。
他只好走回到那株臥梅上坐下,將屍孫佼的殘魂放了出來。
殘魂一現身,立即瞪起眼睛圍著殷無念咒罵不休,像一陣小小的旋風。殷無念用手撐著下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摸出一枚血色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