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老怪冥服翳是此次「除掉殷無念」計劃的牽頭人。這十天來屍孫佼光顧他的洞府五次,幾乎將他的丹藥搜羅一空。他認為這是那狗東西因為自己幾十年前離殿時沒有給他行禮而蓄意報復。
他與另外六位修為較高的鬼修已經在他的洞府之中密謀四天,針對「殺死殷無念之後由誰來做新一任的幽冥大法師」而爭執不休。到最後他們覺得這樣吵下去實在不是辦法,終於決定找個鬼兵來問問。
鬼修們總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如他們這種要麼是化神、要麼是返虛期的修為,執念已非常深重。這就導致他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腦子常常轉不過彎兒。所有人都覺得這次的計劃似乎始終還是漏了點兒什麼,但又都一時想不起。
然而那些開了靈智的時間既不短、也不長的鬼修腦子就略微活泛一點,正可以為他們的大計查缺補漏。
於是冥服翳將他最近比較看重的一個鬼兵明三丙喚了進來。
「你說你前些天跟屍孫佼在羅敷山捉過殷無念?」冥服翳在寶座上盯著這個還是骷髏形的小鬼兵,「然後你又向屍孫佼回報,說與你同隊的陰五丁是殷無念從前的部屬?」
明三丙瞧著廳中另外六位鬼族大佬,嚇得渾身骨架咔咔作響,趕緊跪地磕頭:「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可那時候是屍孫佼說法王是叛逆……小的也是……」
「呸!你有什麼罪?!」冥服翳啐了一口,「起來!本座問你,你恨不恨殷無念那狗東西!?」
明三丙愣了會兒神,遲疑道:「那我……恨?」
廳內七人大笑。冥服翳道:「哈哈哈,這就對了!你聽好了!咱們幾個,打算殺了殷無念,正有個好計謀。這就說給你聽聽——你聽仔細了,再給咱們說說,哪裡不對勁!」
明三丙這麼一聽,抖得更厲害。
冥服翳氣道:「他媽的,你抖什麼?吵死老子了!」
明三丙戰戰兢兢地回話:「主上……要是不會在小了聽了之後,又把小的打散了,小的才敢聽。」
餘下六位鬼修沉默不言。冥服翳往座上一靠,得意地看他們:「我說得有錯沒?這小鬼是我麾下最聰明的了!竟然連這也想得到!」
又一揮手:「不打你不打你——你仔細聽好了!」
說完他們的大計,只用了十來句話。而後七人死死盯著明三丙:「你覺得此計如何?」
明三丙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這個……誰來做新一任的幽冥大法師,小人自然不敢說三道四。可是……各位尊主是不是還沒說……該怎麼殺了殷無念?」
七人沉默。三息之後,冥服翳一拍大腿:「他媽的,我就說,總是漏了點什麼——對啊,咱們是不是先得想想怎麼殺了他?」
可沒人答話了。冥服翳大怒:「怕什麼?不是已經說過了麼?他既沒修為又沒兵,帝尊也不待見他。難對付的只有他那鬼將陰符離,可也不過是個合體境……嗯……等殺了殷無念咱們再想想怎麼料理他。」
明三丙這時候慢慢回過神,忍不住道:「主上……可是不殺他的鬼將,又怎麼殺殷無念?」
冥服翳此時已意識到廳中除去自己與這個小鬼兵之外,餘下皆是蠢材。他感到焦頭爛額,正要喝一聲今天暫且到這兒、改日再議,便聽廳外值守鬼兵一陣求爺爺告奶奶想攔卻又不敢攔的聲音,知道屍孫佼那狗東西又上門來了。
明三丙登時大喜。他從前追隨屍孫佼捉殷無念,之後告發了自己的同僚,如今又冒險給冥服翳出謀劃策,全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得傳更加高深的鬼族修法、甚至能當上個不受管轄的鬼將、擁有自己的洞府。
所謂富貴險中求,他便立即在地上一挺身,道:「主上!剛才不是還在說怎麼殺殷無念的鬼將麼?眼下屍孫佼來了,不如先把他扣在這兒,再將殷無念引來……」
卻見冥服翳這幾人一邊急著從納戒里取出些法材來一邊低聲罵:「呸呸,閉嘴!蠢材,你懂什麼,凡事都要那個從長計議……急不得,急不得……」
說到這裡時,屍孫佼已經踏進廳中。明三丙趕緊縮去一旁,七個鬼修都從座上起身。先前人人都面沉如水,此時人人都笑逐顏開,先迎上去團團圍住,又七嘴八舌地問「法王可是又缺了點兒什麼」。
屍孫佼氣急敗壞地把他們撥開,走到主座上坐下,劈頭就罵:「缺個屁!缺條命!冥服翳,你們是不是在商量怎麼殺殷無念?商量得怎麼樣了?!」
幾個鬼修面面相覷,冥服翳連忙叫:「真人,你這是什麼話?咱們對法王可是忠心耿耿,怎麼會想殺他?!」
「放你媽的屁!」屍孫佼剛大罵了一句,立即感到這怒火勾動心中魔念,叫他腦子一陣恍惚,神魂那些被火靈之力壓制的黑焰也騰的一下燃了起來,燒得他的形體搖搖欲散。
他趕緊屏氣凝神調息一會兒,才緩了口氣:「你們當我樂意再給殷無念做鬼將嗎?你們還不知道吧?他已經瘋啦!他不但自己想去死,還要拉著我去死——給我說說你們的計劃進展到哪一步,我好給你們參詳參詳!」
冥服翳愣了會兒神,忽然又笑起來:「真人,你這是在試咱們的忠心吧?哈哈,要不是我夠機靈,從你的話里聽出破綻,咱們真箇兒要說幾句法王的壞話啦!」
屍孫佼皺眉:「破綻?什麼破綻?」
「你說他不但自己想去死,還要拉著你去死。」冥服翳矜持地一笑,「可要是他真想去死,你還要我們殺他做什麼?哈,你說漏嘴了!」
餘下六個鬼修聽這話也先愣了愣,臉上隨即露出死裡逃生的慶幸之色。
屍孫佼覺得自己快瘋了。他從前喜歡學殷無念罵旁人是蠢材,很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而自得。但他從沒像現在這樣希望這些傢伙都要比自己還聰明一點兒——他沉默片刻,撫撫胸口、又緩了緩氣:「這是打比方,冥服翳,你知道什麼叫打比方吧?我是說殷無念現在已經失了神志,要瘋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七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一個鬼修笑嘻嘻地說:「真人你從前總說你的才智不在法王之下,咱們也都知道。可要是他真像你說的那樣失了神志,早不是你的對手了——你又何必叫我們去殺他?」
另一個鬼修也笑:「真人,你要是用這種法子來試我們,也未免太小看我們了。」
屍孫佼咬牙切齒地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好吧。其實我是來問問你們,最近可有什麼供奉向法王表示誠心的。」
眾人登時鬆了一口氣,真箇兒眉開眼笑起來,趕忙將之前取出來的東西奉上。屍孫佼一樣樣接了,卻不看那些東西,只盯著這七個人。等全收入納戒中,才站起身怒氣沖沖地去了。
他眼下是築基境,並不能駕雲飛騰,因而只敢在幽冥殿周邊行走——要離了這個範圍,說不定就要被哪個不知深淺的蠢材給殺了。可他一想到「蠢材」這兩個字,心裡的羞惱就更按捺不住了——在羅敷山,殷無念誆自己回幽冥殿傳話的時候,在他眼裡自己是不是也跟冥服翳那些人的蠢樣子沒什麼區別!?
……之前他說叫自己喊人月內來殺他……是那時候就料到這群蠢材絕對成不了事了嗎?!
要在從前,屍孫佼並不很怕辦壞事——頂大不了多受些煉魂之苦。一天一共也就十二個時辰,還能多到哪裡去?何況被兵主煉魂,正是鬼將修為增長的主要方式。
可現在他他媽的開始修那個什麼混元魔體了。
搞不好是要要命的!
他索性在冥服翳洞府外的崖頭歇下,心想要不要再去找那白骨娼婦——之前殷無念使用神通引動她心中魔念,可白骨看起來並不信他的解釋,甚至因此發火。
那她會不會對殷無念起殺心?畢竟就連冥服翳這種貨色都在打算把他除掉的!
可他再往崖下看,只見一片黑霧當中磷火閃閃,尚未完全修出神志的骷髏、殭屍、乃至各種奇形怪狀的妖獸都在其中遊蕩。此地去白骨的洞府足有數百里……依自己如今的修為,只怕沒走到那兒,就要留在寂幽海內無處不在的黑霧裡了。
就在這時聽著身後一陣輕微的咯啦聲。屍孫佼猛然轉身:「誰?出來!」
一個眼眶中閃耀幽綠色鬼火的鬼兵立即現了身,不等屍孫佼掐起指決便拜伏在地:「大護法,是我!」
屍孫佼細細一瞧,倒有些印象——似乎是剛才在冥服翳那廳中侍奉的一個骷髏鬼兵。
他媽的,冥服翳蠢到如此地步麼?自己剛才說了那些話,他竟然沒把這鬼兵打散、煉了滅口!?
屍孫佼眼中凶光乍現。這鬼兵的枯骨上連點兒血肉都沒有,想來不過是鍊氣期的修為罷了,自己此刻出手……
這時候鬼兵又說了第二句話:「大護法,我有法子請冥服翳那些人入瓮!」
這句話暫時打消了屍孫佼的殺心。他也統御過六十年的十萬鬼兵,可在這個境界,說話像眼前這東西一樣口齒清楚、邏輯清晰的,倒是沒見過幾個。
這東西怎麼這麼機靈?
他心中生出極強烈的好奇感。屍孫佼曉得此種感情也屬魔念的一種,可他已債多不愁,索性只把指決掐住:「你叫我大護法?」
明三丙慢慢將腦袋抬起:「小人從前就是大護法麾下的鬼卒。在羅敷山當日,大護法還留下小人監視大法師的去向。」
這鬼東西倒是會說話,還會給自己貼金。不過屍孫佼才不知道當日留下的數百鬼卒哪個是他。
然而聽著他一口一個「大護法」,屍孫佼的殺意就又淡了些:「哼,我現在可不是什麼大護法了。你有法子?你有什麼法子?小東西,你又知道本座剛才在冥服翳面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麼?」
明三丙忙道:「容小人猜猜看——法王重得恩寵,立足未穩,因此想殺人立威,冥服翳那些人卻正好送上門來,大護法如今就在為怎麼讓他們有膽去做而煩憂、才苦勸他們去殺大法師。」
屍孫佼冷笑起來:「呸!法王也是你能叫的嗎!」
又將眉一皺,再哼一聲:「你現在不是冥服翳的部屬麼?」
「能遇著大護法和大法師的,有誰還會想給冥服翳那種蠢物辦事?」明三丙道,「求大護法給小人一個機會,要能幫得上忙,得您一句誇讚,就是登天了。」
屍孫佼終於高興了。
「說得好!冥服翳的確是個蠢材!」他在原地走了幾步,邊走邊罵,又猛一轉頭,「起來說話——你打算怎麼辦?」
明三丙站起身——但剛剛站了一半,又喀嚓一聲跪下去,幾乎把腦袋埋進地面的黑色碎石里。
屍孫佼哈哈大笑:「這是做什麼?哈,本護法威嚴至此麼?叫你起來就起來!」
明三丙不吭聲。
屍孫佼將眉一豎,正要發作,聽著半空中一個聲音說:「跪著吧。」
又聽著那聲音說:「不過不急著說你打算怎麼辦——屍孫佼,他說『苦勸』?你去苦勸那些蠢材來殺我?」
屍孫佼立即轉身、跪倒,一氣呵成,與明三丙一樣把腦袋埋進碎石里:「法法法法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