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西門
——任何東西都有價碼,什麼都可以買賣。
這句話精當地說出了西門港的特質,在費倫很少見到比這裡更開放的港口城市,雖然城市規模在費倫算不上大,但是其中包羅萬象。
你可以在這裡買到費倫所有地區出產的貨物,當然,價格不一定實惠;你也可以在這裡見到可以想像的任何神祗的殿堂,據說在地下還有著一些惡魔的廟宇,各個教會在城中都有著自己的勢力範圍,彼此之間或為同盟,或有衝突,每天都有相關的事件或明或暗地在某處發生著。
雖然常駐人口只有不到三萬,但是每年都有大量的商人和旅行者來此駐留,因此城市在一年任何一個時段裡面的居民數量都大大超過上面這個數值,這些人抱著各種各樣的目的,混雜於西門城的黑白兩道,商、政、軍、法,幾乎處處可以見到這些人的身影。
複雜的社會狀況讓這座城市中充滿了腐敗,權錢交易處處可見,因此有了被西門人掛在嘴邊的那句赫赫有名的諺語。十家老牌貴族組成的執政會控制著城市的政權,但是很多時候他們也不能保證城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作為巨龍海岸甚至全墜星海商貿最發達的城市,每年都有巨量的財富流經這個地方,貴族和真正的居民只能在其中獲益一部分,而更大部分的利益則被許多難以窺見的巨手攫取,隱沒在西門城地下的黑暗中。
這是一座骯髒而熱鬧的城市。
雖然信仰各種各樣,但作為一個貿易港口,商業女神渥金無疑是這裡最受歡迎的,至少來往的商人,為了生意興旺發達,總會來禱告祈求一番。
祭司迪文斯派爾近來有些苦惱,因為神廟中一位名叫希柯爾的見習女祭司已經好一段日子沒有來上班了,這是埃德蒙特家族的薇卡大小姐送進來的,話語中帶著幾分絕境腔,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長得很秀氣,沒有尋常十幾歲小姑娘的活潑,記帳的時候卻很精明,也很會打理祭祀。
這樣的助手自然會讓斯派爾感到輕鬆,久而久之,這個年輕的牧師也就對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姑娘生出一種喜愛,漸漸有了傾慕之意,雖然他已經有了妻子,不過他自信以自己的風流倜儻,騙走個小姑娘應該不在話下。
但是開始動手之後他才發現,這個小姑娘雖然貌似簡單,不過對別人卻抱著一種不動聲色的提防,這無疑讓斯派爾碰了很多釘子,當他收到了來自幾個打手的警告的時候,終於暫時息止了念頭,又從希柯爾口中知道了她已經有了丈夫,這又給了他重重一擊。
好吧,現在他暫時熄火的念頭還沒有再次萌動起來,但她卻不來上班了。
這無疑讓他心頭起疑,但是還不敢上門去問,只好自己解決近在眼前的事務,這才知道一個人主持祭祀是多麼的疲累。
事實上這位教士大人關心的女祭司現在生病了,很嚴重的疾病讓她無力地躺在綿軟的大床上,額頭上覆蓋著沾濕的毛巾,仍然不斷地蒸發出熱氣,微紅的眼睛裡充滿了虛弱的感覺,呼吸也是有氣無力。
臥室的門輕輕敞開,她微弱的目光看著走進來的女人做到床頭,張嘴吐出微弱的聲音,掙扎著就要坐起來:「薇卡。」
「別動。」薇卡輕輕伸手,將小女孩抱進懷裡:「你的病還沒好。」
「薇卡……」希柯爾抽了抽鼻子:「我是不是要死了?這個病連神術都治不好,媽媽當年就是這麼去世的。」
「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她嘆了口氣:「只是發燒,會好起來的。」
對於簡單的感冒發燒,不需要太高級的神術就可以治療,許多仁善的牧師也願意為信仰不衝突的病人免費伸出援手,但如果患病者潛意識中對病癒有著抗拒,那麼再強大的神術也無濟於事。
幾乎所有神術的作用都是從精神開始,一個心智失常的人,是不可能得到神力的眷顧的。
「可是,可是我好難受。」希柯爾流著眼淚,把腦袋探進薇卡的懷抱裡面:「薇卡,你告訴我,塞爾那邊究竟有什麼消息,你一直都不告訴我,自從他們進入布萊克霍爾研究之後,我已經半年多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那裡的研究不是結束了麼?為什麼我問你,你卻什麼都不告訴我?他們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薇卡神色黯淡起來,嘆了口氣。
「他們是不是死了?」希柯爾雙眼裡面的光彩變為灰暗,語調也低沉下去:「薇卡,你不要瞞著我了。」
「不是。」薇卡連忙搖頭,苦笑起來:「你不要胡思亂想。」
按照女孩的身心狀態,如果相信了這條消息,那就徹底地無藥可救了。
「嗚~我就知道他把我送出來,就是預料到了要出事情,果然是這樣。」眼淚和鼻涕隨著嗚咽聲爬滿了少女的臉頰:「他們總是把我當成笨蛋和小孩子,什麼都不告訴我,什麼都不讓我知道,你也是,薇卡,我知道你們一直瞞著我許多事情,潘尼和你做的事情瞞不過我,我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別把我當成傻瓜。」
「但他總是把我當成沒長大的小孩子!」
她摸著眼淚喊著,聲音裡帶了幾分沙啞,已經有了聲嘶力竭的味道。
薇卡全身立刻僵硬了起來,她木然地揉著希柯爾的頭髮,並未有阻止少女的鼻涕和眼淚流進自己的領口。
「這麼久都沒有消息,他一定是死了……」
「胡說八道。」女士皺緊了眉頭,輕輕拍了一下希柯爾的腦袋:「我們的探子還在尋找他們的消息,還沒有什麼消息傳過來之前,你要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
「沒消息?」少女抬起腦袋,眼睛裡面燃起了一線希望。
「國境被***了,似乎還涉及到塞爾國內的機密。」薇卡目光閃爍地嘆息著:「只知道他被通緝,但現在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至於詹華士大人,生死不明。」
「都是生死不明……薇卡。」希柯爾嘴唇顫動了兩下,自語般地呢喃著,忽然抬起了頭,好像有了什麼想法,一把抓住了女士的手腕:「薇卡,幫我個忙好不好?」
「幫忙?」
「我、我要回國,你能不能幫我……」
「不可能。」薇卡斬釘截鐵地搖頭,她看著希柯爾的眼睛:「寶貝,你知道嗎,他得罪了不好惹的敵人,在我的庇護下,那些人還找不到你,但如果你回到塞爾,他們就會利用你對付潘尼,你知道,現在塞爾各地的通緝令還在,說明他很可能還沒死。」
「我……」希柯爾低下了頭,不過卻因為薇卡最後一句話氣息稍稍平靜了一點點:「我就是擔心……」
「好了,寶貝兒,如果有他的消息,我會立即告訴你的。」薇卡讓自己的語氣儘量緩和,撫摸著少女的脖子:「現在好好休息,安心養病。」
「嗯。」希柯爾點了點頭。
見到少女終於不再歇斯底里,薇卡鬆了口氣:「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今天早晨的飯菜又剩下一大半,我已經按照最小的分量給你準備了,這樣子怎麼能行?」
「謝謝你,薇卡。」微笑出現在少女蒼白的臉上:「等等。」
她見到薇卡要走,忽然叫住了她。
「怎麼了?」薇卡坐回了床頭。
「再抱我一陣子。」少女靠進了薇卡的懷抱裡面,把鼻子深深地靠在了女士的肌膚上,不斷地嗅著:「這裡有他的味道,我能聞出來,薇卡,如果我真的永遠見不到他,就只有在你身上找他的氣味了。」
聽到少女夢囈般的話語,薇卡女士嘆了口氣,把少女深深攬進自己的懷抱裡面。
……
從船上一下來,遣散了僱傭水手,潘尼第一件事就是想尋找薇卡,不過他沒有詢問過薇卡的姓氏,這顯然為他造成了困擾,而一大堆學徒與海盜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卻讓他知道,如果不先把這些人安置下來,顯然是說不過去的。
「大人,我們不先去接收佐斯大人的莊園嗎?那裡現在還空著。」學徒長蘭德斯卡布爾提議。
「這倒是個好主意。」潘尼漫不經意地點了點頭:「對了,那座莊園……大麼?」
他看著後面那一百多位海盜,瞄了幾眼學徒長。
槍烏賊號幾經挫折,人手已經遠遠不及以往,就連船隻在幾次修補之後,也已經縮水了好幾圈,一百多個人手在這片熙攘的海灘上,沒有多麼顯眼,但是一座莊園,似乎挺難養活,這些海盜也未必能夠塌下心來過安生日子。
斯卡布爾看了看那些海盜,臉上汗顏起來。
確實……不夠大。
那座莊園並非是大型農場,只是一個巫師的住處和附屬為巫師提供生活物資的幾個農戶,養活巫師和學徒們,頂多再加上幾個傭兵就算是夠用了,但是多上百來號人,就捉襟見肘了。
「迪塞爾大人,我們應該能夠自己照料自己。」狄比諾上前恭謹地說道。
認出了巫師的身份,他心甘情願地成為了這位巫師的部下。
尤其巫師還承諾不會奴役他,會給他和他的兄弟們比作海盜更好的前途。
雖然後面這兩段不知道可靠性如何,但是總讓他認為這種歸附是有盼頭的。
儘管眼前恓惶,但是他們之前也好不到哪裡去——倉皇地從東墜星海逃難出來,除了一艘船什麼都沒有,接著就被一群陰魂巫師惡整,歸附一個強者,未必是虧本買賣。
何況曾經合作過一次,這個巫師的為人,他還是有些了解的。
那次犀利的突襲給他的印象太深了,讓他在一度成為東墜星海海盜王之餘記住了這個巫師的果敢與強大,雖然之後他因之落難,也對現在這位巫師的處境有所了解,但是他卻並未因此生出異心。
這個年輕的海盜頭子也是個有見識有想法的人物,否則當初也就不會果斷背叛尼姆庫爾島上那幾個海盜首領了,在他看來,這個巫師能夠在幾乎所有塞爾紅袍的追殺下保住性命逃出生天,以後必能做出一番大事業。
「你們準備怎麼做?」潘尼詢問。
「把這艘船賣掉,然後到城外買一片新地,嗯,雇一些農人,或許可以維持住生計。」
「賣船?」潘尼皺起了眉頭。
「大人,如果近期不離開西門港,槍烏賊號的存在也是沒有必要的。」
「但這是你的船。」潘尼眉心深鎖。
「我不希望一輩子做一個海盜,我的大人。」狄比諾恭謹地欠了個身。
尼姆庫爾島的覆亡讓他深深體會到了海洋的殘酷,這種朝不保夕而且無甚前途的生活他感到了厭倦。
而且曾經登上過海盜的巔峰——能夠雄霸一方海域在海盜的世界裡已經算是成功人士了,但旋即就被塞爾的海軍攻滅,更何況他能夠稱霸海域,還是借著塞爾官方的力量,這段經歷讓他知道了他們藉以橫行各海岸的海盜船在各種強大力量之前只是個笑話,逃離東墜星海後在陰魂巫師手下的屈辱無疑讓他們更深刻地了解了這一點。
這個職業無法帶給他們體面、安穩與尊嚴。
從那時起,狄比諾就開始決定另謀出路。
只是做慣了海盜,他並不知道該如何脫離這種生涯,尋覓新的道路,不過巫師出現的恰到好處。
或者說,潘尼西恩,或潘迪塞爾的出現,給了狄比諾船長一個契機,因此那時潘尼露出招攬意思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猶豫。
「你的同伴們未必都會同意。」巫師沉默了一陣,說道。
一艘海盜船在海盜的心裏面未必是可以隨便拿去賣的。
「我保證他們都會同意。」狄比諾回頭看了幾眼他的部下們,目光閃爍:「大人,您交給我就好了。」
「好啊。」潘尼的目光注視著正午陽光下的城鎮:「你總有一天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狄比諾。」
「我也十分相信。」船長笑了笑,就大聲吆喝著去招呼他的部下去了。
對於朝不保夕的海盜而言,虛幻的榮耀並不比安穩的生活更有誘惑力,潘尼並不懷疑這些海盜會在狄比諾的組織下暫時離開海洋,但他卻更注意地提防起了狄比諾這個人。
雖然決心脫離海盜生涯,但是按照海上人的性格,潘尼知道只要自己被他認定給不了他他想要的東西,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背離他去。
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潘尼心裏面也認同這一點,只是因此暗暗提醒自己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到了這一步,他已經徹底地沒了退路。
「請等一下,諸位先生。」一對穿著簡陋軍服的士兵走了過來,拿著的簡陋武器也讓人很沒有安全感。
這就是這裡的港灣守衛,許多有意前往西門旅行的人在出發前就會不斷地被人提醒,西門這個地方的官方護衛形同虛設,如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不帶任何護衛出入港口,恐怕過不了一晚就會被扒光丟進海里。
所以這裡的官方守衛通常都會受到人們的鄙視,實際上,他們確實只是擺設,在來到西門之前,潘尼就了解到了這一點。
不過在看到這群守衛的統領的時候,潘尼就敏銳地發現,這個首領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傢伙。
無論是有些簡陋的軍服還是破爛的鎧甲與武器都構不成小看這個人的理由,因為儘管軍服樣式簡陋,劍和鎧甲也有些舊,不過軍裝洗得很乾淨,鎧甲上的破損雖然難以修補,但鎧甲片卻磨得鋥亮。長劍也是如此。
一整支守衛隊的裝束都是這樣,簡陋破舊,但乾淨。
旁邊還有幾支其他的守備隊,但是對衛生的保持卻不及潘尼眼前的這一隊。
當然這些也不是高看一個人的理由,因為除了走在前面的首領之外,其他的守衛臉上都有彩色,神情間也多了幾絲無精打采——儘管他們勉力保持著站姿,但那股混日子的頹靡卻很難掩飾。
潘尼又看了一眼其他的海灣守衛隊,他們甚至連做樣子都懶得做,掃過半面港灣,也就眼前這支守衛隊還像點樣子。
這肯定都是眼前這個守衛首領的功勞。
這個人不到三十,身材中等,精力充沛才擁有的紅潤臉膛和有神雙眼將他和所有港灣守衛區別開來,這人肯定不是一個混日子的傢伙。
潘尼幾乎立刻有了這個想法。
「諸位是……巫師?」他看到潘尼和身後學徒們的裝束,神態變得恭謹了:「請原諒,我是港灣守衛分隊長吉格斯,出於職責,不知是否能夠得知你們的來意。」
他將目光瞥向正在收攏隊形的海盜:「請原諒,閣下的人數過多,我想我們有必要知道一些資訊。」
「咳,親愛的吉格斯隊長,你不會不認識我了吧。」蘭德咳了一聲,吉格斯仔細看了他一陣,才有些懷疑地詢問:
「你是……法師塔的斯卡布爾?佐斯大人呢?」
「現在這位迪塞爾大人是我們侍奉的人。」蘭德斯卡布爾微微欠身道:「他秉承佐斯大人的意志前來,以後不免常打交道,所以這一套你就收起來吧,港灣巫師協會會負責有關他的一切。」
「原來是這樣……」吉格斯恍然,肅穆地朝潘尼行了個禮:「向您問好,尊敬的迪塞爾大人。」
「不必多禮。」潘尼伸出一隻手,這個姿勢讓所有的學徒愣了一下。
握手禮在商人之間很常見,互伸右手,示意不帶惡意,公正交易,但是哪怕是一個巫師學徒,也不會對一個職位低微的港灣守備發起這種平等禮節,太掉身份了。
吉格斯也愣了一陣,但是讓潘尼的手這樣懸在空中顯然更加失禮,連忙握了一下,然後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在巫師點頭之後轉身離開。
「掉價。」抱著奈菲絲的蘭妮瞄了一眼潘尼的手,不屑地冷哼一聲。
潘尼搖了搖頭,目視港灣各處那些懶散混日子的守衛:「這裡僅有他一個人在認真地履行守衛的職責。」
所有學徒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
還沒走遠的守衛隊長吉格斯腳步頓了一下。
「好吧,混蛋,告訴我,你準備讓我去哪裡?」蘭妮掃了一眼巫師的臉:「我知道你要去尋找你的老情人。」
「或許你可以陪蘭德他們去法師塔。」法師給了學徒長一個交流的眼神,學徒長恭敬地點了點頭。
蘭妮不滿地揚起了眉毛。
潘尼又聳了聳肩,表情有點兒無奈:「可我還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
「大人,您要找什麼人?」吉格斯忽然轉過身來:「以您的高貴身份,尋找的應該不會是小人物吧,這個港口裡面有頭有臉的人,只要你說一個名字,我可以說出所有重名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