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辰確實不怎么喝酒,三千九一瓶的葡萄酒端過去,只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小口,隨後完全沒再動,專心吃菜。
安嘉月在給別的客人服務的間隙朝那桌望了幾眼,發現賀辰雖然話語不多,但洞察力很敏銳。
只要他一望過去,賀辰立刻能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沖他頷首示意。
似乎真的很關心他。
可他與賀辰,昨天才剛認識。
他不是什麼傻白甜小男生,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愛。
賀辰為人是不錯,但也只是看中了他外表、想睡他而已,本質上和徐輝那些人沒區別,談不上多深情。否則也不會昨天還在為失戀傷心,今天就轉變目標追求他了。
但比起徐輝,賀辰的示好並不會令人生厭,可能是因為意圖表現得不露骨,進退有度,談吐禮貌,給人感覺如沐春風。
況且賀辰有錢又大方,願意給他花錢,為什麼要拒絕?
半個小時後,賀辰吃完飯特意來跟他道別:「我先走了。」
「嗯,賀先生慢走,期待您下次光臨。」安嘉月像平日一樣說著客套話。
賀辰當真了:「下次可能要下周,我周末要工作。」
安嘉月忍住了笑,心道這男人有時候真是老實得可愛,嘴上體貼地回:「這麼辛苦?沒事,我周一到周五晚上都在,您隨時可以喊我為您服務。」
「嗯,那下次見。」
送走賀辰,安嘉月又伺候了一桌,這桌客人是對情侶,沒賀辰那麼禮貌,完全把服務生當下人,呼來喝去,一會兒嫌茶水不夠濃,一會兒嫌餐廳放的鋼琴曲不好聽。
服務行業時常遇到這樣的客人,或者說這樣才是常態,有時候越有錢越頤指氣使,賀辰那樣的算是相當另類了。
安嘉月點頭哈腰地送走這桌情侶,方才積累的好心情全被敗壞了,頭暈加劇,實在撐不下去,思考了會兒,走到員工間,抽了個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滾燙的熱水,沒喝,貼在額頭,靜靜站了三五分鐘,接著去大堂找孫婷婷:
「婷姐,我今天感冒了,不太舒服……」他氣息放弱,用鼻腔發出渾濁沉悶的聲音,眼皮仿佛重得掀不起來,半睜不睜的。
「哎喲!看著挺嚴重啊。」孫婷婷下一個動作卻是看表,「今晚客人多,能堅持的話儘量堅持一下,現在八點,再過兩三個小時就下班了。」
兩三個小時也能叫「就下班了」?資本家剝削員工的時候真是什麼鬼話都說得出來。
「我也想儘量堅持,所以來之前吃了藥,但好像沒效果,現在有點發燒,頭很暈,怕在客人面前昏倒……」
孫婷婷一聽到「客人」二字,果然立即高度緊張,伸手摸他額頭,確實高於常溫。她猶豫片刻,不敢冒險,萬一真讓客人看見服務生因病倒下,就成她的責任了。
「行,那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安嘉月這時卻搖頭了:「婷姐,我可以去後廚洗盤子,你別扣我工資行嗎?」
孫婷婷笑了:「看在你這麼敬業的份上,不扣了,也不用去後廚,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要是還不舒服,再跟我說,我看看能不能把你的班調給別人,以後再調回來,不算你請假。」
安嘉月開心道:「真的啊?謝謝婷姐!」
於是在其他服務生羨慕嫉妒的目光中,他提前下班了。
孫婷婷回頭叉腰,藉機教訓:「看什麼看?人家生病了還想著工作,你們呢?」
數九嚴冬,夜晚冰冷而冗長。
安嘉月裹上圍巾和羽絨服,出了餐廳,往停放自行車的停車場走,邊走邊撥出個電話。
響了幾聲,那頭傳來一道略顯疲憊的聲音:「喂,嘉月啊。」
「爸,你今晚不施工啊?」
「吃晚飯呢,一會兒還得去。」他爸估計在板房裡,外邊工地的嘈雜聲不是很明顯。
「嗯,注意安全。」
他沒法像別人家兒子一樣說「別太辛苦」,他爸掙的就是辛苦錢。
自從十多年前他爸媽離婚,他的衣食住行就是靠他爸在工地搬磚造房供著的。前兩年他爸當上了小包工頭,能接到一些項目,生活稍有起色。
這份工作註定了他們父子倆聚少離多,一年能見面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兩個月。
或許是出於不能常伴他左右的愧疚,無論他做什麼事,他爸幾乎都全力支持。就連當初成績優異的他說要放棄高考參加藝考、報考學費昂貴的電影學院時,他爸也只是默默地抽了一晚上的煙,然後第二天,把存著一輩子錢的儲蓄卡拿了出來,問:「爸這兒只有十幾萬,夠嗎?」
當然不夠。
尋常人要想考上電影學院,前期投入都不止十幾萬,何況報考者都是百里挑一的俊男美女,他拿什麼跟從小接受專業訓練的精英子弟爭?同學老師的唱衰聲從未斷過。
但安嘉月自認不是尋常人,他也最終證明了這一點。以令人跌破眼鏡的傲人成績,將所有嘲笑聲扇回譏諷者嘴裡。
一事無成的人,才會說別人註定難成大器。
他選擇走演員這條路的理由很簡單也很俗氣——想賺錢,想有地位,還想被人喜歡。娛樂圈是最適合他大展身手的地方。
既非池中物,何必安於這一隅呢?
安剛偉在電話里說:「下個月的生活費打到你朱叔卡里去了,你有什麼想買的就買,別委屈自己。」
安嘉月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低著頭往前走:「爸,都說了不用給我打錢,我能自己賺。」
「知道,但你賺了錢也不能亂花啊。」安剛偉對自己兒子大手大腳的消費觀頗為擔心,「這兩天收到你寄來的十幾個快遞,把我工友都看傻眼了,都誇我兒子孝順,但我心裡愁啊……我們又不是富貴人家,一買就這樣千把塊的,肯定存不住錢,以後拿什麼討老婆……」
安嘉月邊走邊聽他爸嘮叨了半天,已經能看見自己的單車了,笑道:「知道啦,爸,下次買之前先問你,行了吧?我要騎車了,改天再說。」
安剛偉掛了電話還不忘發消息過來叮囑,說自己什麼都不缺,讓他別掛念,好好上學,好好照顧自己。
安嘉月把給安剛偉購買的商品一一確認收貨,想了想,又給他爸充了兩百話費。這總不算亂花錢了吧,電話總是要打的。
醒目的紅色單車停在停車場靠里的位置,周圍已經沒幾輛了,孤零零地斜立在寒風中,車頭正對著對面一排轎車。
這條商業街上的店鋪人均消費都不低,附近的停車場自然也不缺豪車。
安嘉月一想到要在這麼冷還颳風的天氣里騎車回家就頭疼,趕緊加快腳步。
經過一輛寶馬時,車燈突然閃了閃,還是遠光燈,刺目得很,差點閃瞎他的眼,頓時火上澆油。
有病啊?
他抬手擋住眼睛,等車燈滅了,顰眉望過去。
車門開了,下來一個人。
「讓我等好久啊。」
安嘉月借著停車場的泛光燈看清了對方的臉,眼皮突突跳了兩下,面上不露聲色,擠出微笑:「徐哥,你怎麼還在這兒?」
徐輝依然是剛才在餐廳里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單眼皮還吊梢眼,眼白多黑瞳小,看著誰就像在算計誰,給人感覺很不舒服,被停車場不甚明亮的燈光照得更是陰森森的,插著兜一步步走近,像討命的死鬼:「等你下班唄,走吧,去我家還是去酒店?」
安嘉月心嘆一口氣,是他大意,低估了徐輝的噁心程度。
不過這種噁心事他也習以為常了,心理還算鎮定,站在原地沒動,一隻手悄悄挪到背後,指紋解鎖手機,憑著記憶尋找緊急撥號鍵,這個號碼是打給朱興磊的。雖然朱興磊來不及趕過來,但萬一發生點什麼不測,起碼能作個人證。他盡力拖延時間:「徐哥,不是說好了改天再約嗎?我今晚真有事,得快點回去。」
徐輝眯起細長的眼,露出顯而易見的陰鷙:「改天?你這句話已經說半年了,真當我傻啊?」
安嘉月感覺應該進入緊急撥號界面了,朝徐輝眨眨眼,無辜地說:「徐哥,你是不是誤會了,我……」
「啪!」
徐輝抬手重重抽了他一巴掌!
手勁奇大,劇疼無比。
安嘉月被扇懵了,一瞬間感覺自己五官位移,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冒金星,頭暈加劇,往旁邊趔趄了幾步,沒能穩住,撲通!一聲砸倒在水泥地上,摔得渾身骨頭生疼,齜牙咧嘴地倒抽氣,寒冷的空氣進入口腔氣管,凍得發抖。
徐輝走到他眼前,皮鞋鋥亮,蹲下,攥著他的圍巾將他拖起來:「老子在你身上花的錢都夠睡四五個了,你還不識抬舉,不會真以為有幾個男人追你就是鳳凰了吧?」
柔軟的圍巾此刻成了兇殘的刑具,像一條絞住他脖子的蟒蛇,安嘉月的氣管被壓迫著,幾近窒息,整張臉迅速充血,仰面睜大眼,眼中湧上痛苦的淚,兩隻手拼命抓撓圍巾,指甲把劣質的羊絨圍巾抓起了球。
「等你將來為了有戲拍求著老男人操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只不過是只野雞!」
徐輝在他昏厥前鬆開了手,他重新倒回地上,但下一秒又被抓著衣領提拎起來。
徐輝拖著他往車子走。
安嘉月大口狠狠吸入空氣,肺內翻江倒海,缺氧的大腦昏昏沉沉,直犯噁心,難受得想吐,沒力氣反抗,看見自己的手機摔在地上,屏幕仍在緊急通話界面。他徒勞地伸手去抓,根本抓不到,被越拖越遠。
「別……我、我錯了……」他的嗓子終於通了聲,但還是嘶啞,竭力地喊,也只能發出虛弱的聲音,「徐哥……你弄疼我了……饒了我吧……」
徐輝打開了后座車門,強行將他往裡塞:「閉嘴吧你。」
安嘉月撲過去抱住他的手臂,死死不放,哀聲懇求:「徐哥,對不起我錯了,我跟你走……你輕點好不好,我怕疼……」
徐輝停下動作:「總算不耍心眼了?好啊,你自己進去。」
安嘉月認命地閉上眼,深呼吸,再睜開眼,鬆開手,鑽進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