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月聽完這句話,五分鐘後還是怔怔的,也不清楚自己語無倫次地回答了些什麼。
賀辰沒笑話他的慌亂,領著他出了學校,走到路邊自己的車旁,要送他回家。
安嘉月坐在副駕,裹著那件寬厚溫暖的外套,忽然就不想回自己冷清的家裡、裹自己那條珊瑚絨毯子了。他腦筋一動,想出了完美的不回家理由:
「賀先生,我可以看看今晚你拍的照片嗎?」
賀辰打著方向盤,緩緩踩下油門:「相機在後備箱,等我拷出來就傳你。」
安嘉月藏在外套下的手悄悄攥緊:「可我現在就想看誒,要不……我去你家吧?」
賀辰沉默兩秒:「想去我家?」
「嗯,正好明天再給你做頓飯,報答你一下,可以嗎?」
他目光熱切,賀辰卻沒看他,視線落在前方,像在專心致志地開車。
「行。」
夜晚的道路通暢,賀辰的車開得飛快,一輛中規中矩的奔馳E級,開出了蘭博基尼的速度。不知是否因此,安嘉月的心跳一路都沒慢下來過。
車停入別墅的私家車庫,他們從後門進了屋子,安嘉月脫下外套,還給賀辰,瞥見樓梯牆上的大小相框,隨口問起:「賀先生,最近有拍什麼大明星嗎?」
賀辰放下肩上背的相機和三腳架:「最近在籌備幾部新電影,都是些前期工作,沒拍什麼人。」
安嘉月很感興趣:「電影?叫什麼名字?」
「有保密協議,不能說,抱歉。」
「沒事,理解,期待上映。」安嘉月笑道,「到時候我要拉上親朋好友一起去看。」
賀辰輕輕「嗯」了聲。
走進客廳,安嘉月不禁抱緊手臂搓了搓。這別墅像平時沒人住似的,比他家還冷清空蕩,茶几上只有一個空調遙控器,擺放的位置和角度……好像跟他上次離開時一模一樣。
賀辰從他身旁經過,拿起遙控器,開了空調:「你坐,我去暗房看看膠捲洗得怎麼樣了。」
安嘉月點頭,乖乖坐在沙發上,等賀辰走了,感覺有點渴,便去廚房找水喝,冰箱裡依然除了礦泉水什麼也沒有,他開了兩瓶,倒進熱水壺加熱,從櫥櫃裡取出兩個馬克杯,一杯倒純淨水,一杯另外加了兩勺桌上的蜂蜜,加完想了想,又加了兩勺。
端進客廳時,賀辰剛好從暗房出來,順手接過水杯:「麻煩了。」
「不麻煩,應該的。」
安嘉月同他一起坐下,賀辰將背包放到客廳的茶几上,拿出照相機,投屏到電視上,喝了口水:「好甜。」
「啊,我以為你喜歡喝甜的。」安嘉月懊惱道,「抱歉,自作主張了。」
「沒事,挺好喝的。」
「不用安慰我。」
「真的。」
「我不信,除非你讓我喝一口。」安嘉月眨眨眼。
賀辰輕笑了聲,遞過來:「想喝直說。」
安嘉月沒接,嘴直接湊上去,就著他的手,淺淺地抿了一小口,咽下去後,舌頭舔了舔唇,抬眼笑道:「真的好甜。」
他承認他是故意誘惑,但他沒想到一貫淡定穩重的賀辰會輕易上鉤。
唇上傳來男人的溫熱時,安嘉月腦子空白了一瞬,緩慢地睜大眼,不由自主地屏息,所有感官無限放大。
賀辰細密的睫毛掃過他的臉頰,痒痒的。賀辰的呼吸噴灑在他的臉上,熱熱的。賀辰的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吮了吮,蜂蜜味的。
他今晚已經心跳加速了很多回,但這一刻最混亂慌張,仿佛有無數個小人在他心臟里打鼓,到處亂敲,為非作歹。
賀辰只短暫地親了他一下,隨後分開,注視著他,輕聲問:「討厭嗎?」
空調的熱風吹在臉上,安嘉月濃密的睫毛被吹得撲扇撲扇,抿著嘴,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那就好。」
他以為賀辰會再親他,甚至將他壓倒在沙發上,脫掉他的衣服,撫摸他,占有他,像他曾經遇見過的「那些男人」對他的意圖一樣。
但賀辰只是喝完了那杯糖分超標的蜂蜜水,按下播放鍵:「慢慢來吧,先看照片。」
安嘉月轉頭望去。
——照片裡,他穿著服帖的西裝,宛如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氣少爺。眉尖輕佻,唇角微揚,眼裡有光,漂亮得張揚跋扈。
畫面的虛實疏密處理得當,色彩濃厚如同油畫,每一張都像電影劇照,充滿故事感,照片裡的人已經不是他自己了,而是角色本身。
這一刻,安嘉月第一次感受到了對演戲的喜歡,發自內心的喜歡。
他為出人頭地而演戲,為偽裝獲利而演戲,為掙扎生存而演戲,唯獨沒有為演戲而演戲過。
細細回想起來,他最早開始跟著電影念台詞練演技的時候,其實是出於喜歡,只不過後來被現實所迫,想盡辦法擺脫現在所處的階級,渴望名利與地位,漸漸失去了初心。
「你演得很好,是所有人里最好的。」賀辰欣賞著一張張照片,嘆了聲氣,「很想讓你來演我的電影,但恐怕沒機會了。」
「為什麼?」安嘉月不解。
「因為……我的世界裡有很多無可奈何。」賀辰似乎不想深入這個話題,轉而問,「喜歡這些照片嗎?」
「嗯,很喜歡。」安嘉月毫不猶豫,「謝謝你,賀先生。」
「不用。」
「我不單單指照片。」
「嗯?」
電視屏幕上的照片一張張自動切換,像走馬燈一樣映在他眼裡:「我遇到過很多人,他們都熱切地幫我點火,只有你把我的煙奪走。」
賀辰沉默許久。
「美麗不是罪過。」賀辰頓了頓,「即便你有罪過,改正就好。」
安嘉月笑了,抱住他的手臂,重重點頭:「嗯,我努力。」
賀辰說想慢慢來,果真沒再碰他,給他收拾了一間客房,兩個人分房睡了一晚。
安嘉月挺享受這種曖昧的感覺,沒有挑破彼此昭然若揭的心思,周六在賀辰的大別墅賴了一天,晚上便回家了。回家後翻箱倒櫃,另外問朱興磊借了一小筆,總算湊夠了錢。周一上學,拿著用信封裝著的一萬多塊去找魏武。
「都說不用了,這麼客氣幹什麼,又不是你剪壞的衣服。」魏武說。
安嘉月笑笑:「我沒保管好你的衣服,也有一部分責任,你數數錢對不對。」
魏武抽出信封里的錢,幾十張一百塊,剩下的有五十、二十的紙幣,甚至還有硬幣。幣面都不像新的,有使用過的痕跡,有些已經皺巴巴髒兮兮的了,也不知道攢了多久才攢下這些零碎錢。
數下來,一萬兩千八,正正好好。
魏武拿著這疊燙手的錢,思忖再三,裝進信封遞迴去:「還是算了吧,這錢你留著,我去問包蓉要賠償。」
安嘉月板起臉:「這怎麼行,你別同情我,我雖然沒什麼錢,但基本的信用還是要遵守的。」
「這錢你拼湊得這麼不容易,我要是拿了就太不是人了,你別讓我有負罪感。」魏武強行拉開他背包的拉鏈,把信封塞進去,「反正包蓉有錢,她少買兩件衣服就能賠了。」
「可她不會賠你的吧……」
「不賠就不賠吧,我也犯不著為這麼件衣服跟她一個小女生計較,隨她去,懶得理她。」
「好吧……謝謝你。」安嘉月吁出口氣,「不瞞你說,我本來都打算這個月吃泡麵了。」
魏武聽了,躊躇片刻,愧疚地說:「嘉月……我要跟你道個歉。」
「嗯?為什麼?」
「我以前聽包蓉說過你的壞話,說你行為不檢點,被老男人包養什麼的……我當時信了,也跟著她一起說過你。現在才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對不起……」
安嘉月莞爾:「我以為什麼呢,就這啊,沒事,不了解一個人的時候確實容易被謠言誤導,我不怪你。」
魏武特別感動:「你這個朋友我交了,以後有什麼困難喊我,鐵定幫你。」
「好咧,那就先謝謝你啦。」
魏武高高興興地走了,安嘉月對著他的背影慢慢放下嘴角。
人倒是不壞,挺講義氣,可以交個朋友。就是蠢,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也根本不懂,有些事,不是道歉了就能原諒的。
-
晚上照常是Clairdelune的打工。
那晚看了賀辰拍的照片,心中有所觸動,安嘉月思前想後,向孫婷婷提出希望周末別排班,想多花點時間在學習上。
最近天氣回暖,餐廳生意愈發興隆,人手欠缺,孫婷婷一開始堅決不同意,全然不顧自己曾說過的話,資本家本質暴露無遺,最後,安嘉月承諾幫她再招個服務生來,她才批准了申請。
說到底,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純粹的好人呢,大多數人都帶著一層偽善的面具而已。
安嘉月找到了頂替的人之後,轉頭告訴賀辰:[餐廳來了新服務生,周末人手夠了,我不去也沒關係,正好我也覺得累,以後周末就不打工啦,你隨時可以找我。]
他說得明明白白,賀辰卻只回了個「好」字。
這塊木頭,怎麼時而開竅時而不開竅呢?
安嘉月乾脆直截了當地打電話問他:「下周末有空嗎?我好久沒去電影院看電影了,你要不要一起?」
「下周要出差,去國外,預計一個月。」
「啊——那麼久啊……」安嘉月拖長了音,沮喪萬分,「那豈不是要五月才能見到你了……」
賀辰的聲音沉穩:「儘早回來。」
賀辰說儘早,那就一定會早,安嘉月莫名這麼覺得。
「好吧……去哪裡呀?」
「紐西蘭。」
「哇,會去瑪塔瑪塔鎮嗎?」
「基本待在惠靈頓。」
「哦……」
「不過應該有時間去一趟。」賀辰在電話里輕笑,「給你拍霍比屯。」
這個男人未免太懂他了!
安嘉月心情頓時陰轉晴:「嗯!等你的照片!」
-
賀辰沒時間,他的周末便空了出來。到了下周,安嘉月閒著無聊,捋起袖子,陪朱興磊一起賣燒餅去了。
他以前沒少幹這事,早些年朱興磊騎的是三輪板車,載著個大爐子,重得要死,吭哧吭哧地騎半天到指定地點,還沒開始賣,先累出一身汗。近兩年條件改善了,三輪車改造成了電動車,依然載著大爐子,但省力多了。
安嘉月不想坐板車上被人圍觀,騎著自己的單車慢悠悠地跟在後頭。
一身桔紅色毛衣配紅色單車,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天裡,活力醒目得像夏天的陽光。
周末來買早飯的大學生不多,估計都在寢室睡懶覺,但電影學院門口的位置很優越,毗鄰公交車站,來來往往的行人絡繹不絕,不愁沒客人。
朱興磊負責做燒餅,安嘉月則負責收錢找零。他笑容甜,嘴巴也甜,看見爺爺奶奶叫叔叔阿姨,看見叔叔阿姨叫哥哥姐姐,哄得每個客人都心花怒放。一個上午忙活下來,比平時還多賺兩百。
「走,請你吃飯去!」朱興磊高興道。
兩個人把板車和單車停在了一家麵館外邊,點了兩碗紅燒牛肉麵,再加一份牛肉。
安嘉月隨手拍了張面的照片,發給賀辰。
這幾天的聊天記錄里都是他發過去的照片,學校剛開的桃花、弄堂里那隻流浪貓、一個人去看了的電影票。賀辰回得次數很少,回也只是簡單的幾個字,似乎很忙。
安嘉月發之前問過他:「會不會打擾你?」
賀辰說:「不會,你發吧,我會看的,不一定有空回。」
給導演兼攝影師發自己拍的生活照,等於班門弄斧,不過安嘉月樂此不疲。
從小到大,他唯一能放鬆聊天的朋友只有朱興磊,但朱興磊不懂電影,也不懂演員這行,很多話題沒法聊。
而賀辰,就像他的soulmate。
他為這個詞感到雀躍,兀自發笑,被朱興磊看見了,疑惑地問:「你最近怎麼總是傻笑?」
安嘉月搖頭,給滾燙的麵條吹氣:「沒什麼,就是心情好。」
儘管已經接過吻,關係基本確定了,但他想等賀辰親口表白後再告訴朱興磊,這樣更名正言順。
然後再告訴他爸,或許還會告訴他多年未見的媽,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
肯定能的,賀辰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