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清醒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大亮了,房間內卻很昏暗,僅有一線白亮的光從絲絨窗簾的縫隙間照射進來。閱讀
記憶回籠,安嘉月的第一反應是酸疼,疼完才回味出甜。
其實還行,沒有以前想像中那麼可怕,可能因為對象是賀辰。
他捏著被角琢磨了會兒,兀自笑出了聲。
哪裡是還行,賀辰分明就是行得不得了。真沒想到,同個男人床上床下反差這麼大。但無論哪一面,他都很喜歡。
床頭柜上有杯水,安嘉月拿起來喝了一口,叫了一晚上的嗓子潤了些,放回去時發現水杯旁貼著張便條,是賀辰俊逸的字跡:[醒了給我發消息。]
他當即聽話地拿起柜上的手機,注意力卻被鎖屏上一通未接來電吸引,解鎖後先去看了電話,發現是他爸昨晚一點打來的。
那麼晚有什麼事?
安嘉月回撥過去,同時起身下床,從衣櫥里隨手取了套自己帶過來的便裝套上,開門下樓,每走一步路都酸疼無比,不得已地扶著牆和樓梯扶手,以及自己仿佛折斷了似的腰,一步步慢慢地、輕輕地往下走,悄無聲息,像做賊似的。
電話里的長音已經響了十幾聲,沒人接,安剛偉或許上工去了。
他沒放心上,邊下樓邊思考午飯做些什麼菜來慶祝昨晚的「水到渠成」,突然想起賀辰讓他醒了發消息,於是又拿起手機,點開置頂聯繫人——
「滴滴!」,大門口傳來密碼鎖解鎖的提示音,同時,有一道穿拖鞋的腳步聲從客廳疾步走向了玄關。
這個時候在家的肯定是賀辰了,可在家為什麼還要他醒了發消息?門外來造訪的是誰?工作上的客人嗎?
安嘉月剛下了最後一級台階,還沒轉出樓梯口,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寬鬆的圓領t恤,脖子和鎖骨上的痕跡一覽無餘,萬一撞見客人,實在不成體統,於是當即決定轉身上樓。
「說了別來,你幹什麼?回去。」
安嘉月腳步一頓。
賀辰的聲音沒壓著,似在嚴厲地斥責誰,火氣很大。
這語氣……和那天晚上打發丁馥回去時差不多。難不成又是丁馥前來死纏爛打?還是其他糾纏不清的前女友或者前男友?
這下安嘉月哪兒還能放心離開,他踮起腳,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蹲下,躲在樓梯拐角處,伸出腦袋,透過幾盆長勢茂盛的綠植往外窺探,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客人到訪。
尚未看到人,一股嗆人的煙味先鑽進了鼻子。
大門離通往二樓的樓梯有段距離,但別墅大而空曠,動靜稍微大點兒聲音就一清二楚,畫面也一目了然。
站在門口的男人神色略顯煩亂,用身體擋著路,不想讓外邊的人進來。
可外邊人身材偏瘦,瞅准機會,一貓腰鑽了進來,嘴裡叼著根煙,倒灌進來的風將煙味送入了別墅內,又苦又澀。
「出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不來,你快把我嚇死了,心宸哥,我看見你發來的消息撇下女朋友都沒管,立馬奔你這兒來了。」徐輝狠狠抽了口煙,不敢對著眼前的男人吐煙圈,轉頭吐了,又轉回來,「你真把他睡了?怎麼回事啊?」
「睡都睡了,有什麼可問的。」
「哥你這就不仗義了啊……」徐輝小心控訴,「我以為你對男人沒興趣,才找你幫忙教訓他的,你怎麼教訓到床上去了?我都沒睡過他……」
賀心宸按住欲往裡走的他:「你還惦記著?」
徐輝嘿嘿虛笑:「不敢不敢……你睡過就是你的了,我就是有點同情他,被你折騰慘了吧?」
「起碼我不用強的。」
「我也不用啊,那次在停車場不是咱倆說好的嗎,讓你英雄救美。」
「我說的是學校樹林那次,你故意支開我,別以為我不知道。」
徐輝訕訕道:「我那不是看你開始忙了,不想麻煩你,想自己教訓他麼……後來你借他錢還給我,現在又把他睡了,把我都搞懵了,你該不會真看上他了吧?」
賀心宸隨手打開空氣淨化器,驅散滿室煙味,推著他的肩往外趕客:「與你無關,他已經跟你兩清了。把煙摁了,回去。」
徐輝神色間閃過一絲惱火:「我才剛來呢,幹嘛呀。他的事跟我無關,可你的事跟我有關啊,萬一讓你爸知道我給你介紹了個男的,把你掰彎了,他不得罵死我?」
賀辰話里溫度驟降:「你別告訴他。」
「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會知道了?」徐輝道,「我衷心勸你一句啊哥,你嘗個新鮮就夠了,及時收心吧,你不像我,還年輕能玩幾年,你爸盼著你回去繼承公司、早日成家立業呢。你整天待在這兒,他早晚會察覺你金屋藏嬌了。」
「真到那時候了再說。」
「行,我勸不動你。」徐輝進不去,只得打道回府,轉身想了想,又回頭道,「你把他睡了,他保准纏著你要你負責,如果以後想甩甩不掉,可以找我,我搞到他把柄了。」
賀辰神色一凝,拽住他胳膊:「什麼把柄?」
徐輝得意洋洋:「昨晚托人在後台更衣間偷拍的,肯定沒你在床上看到的勁爆,但也挺有料,要看看嗎?在我家電腦里。」
賀辰望了眼樓梯處,突然緊扣住徐輝的胳膊,不顧他的叫痛,生拉硬拽將他拖出去:「去你家。」
「誒誒疼!輕點兒哥!」
「你給我輕點。」
「怕吵醒你樓上那位啊?」
「閉嘴。」
……
談話聲漸遠,別墅大門砰地關上,小庭院外的鐵欄門緩緩拉開,又徐徐合攏。
別墅內重歸寂靜。
「咚!」
安嘉月蹲久了,起身時有一瞬間的頭暈目眩,沒站穩,往後倒退幾步,撞在身後的一扇門上。
門虛掩著,沒有支撐力,他緊接著向後栽倒,砰!地仰面砸在地上,舊傷新疼加上正被撕裂般的神經,眼淚霎那間狂涌而出。
但他哭不出聲,喉嚨里只能發出嘶啞含混的哽咽,從地上吃力地慢慢爬起來。
抬頭便看見了房間的全貌。
這間房是樓梯口左手邊第一間,也就是賀辰平常整理照片和洗膠捲的暗房。
房內四面牆上,貼滿了他們倆的照片。
有他拍賀辰的,也有賀辰拍他的。有單人的,也有雙人的。
有他那場《無人生還》話劇的演出照,那天晚上,他們第一次接吻了。
有他在廚房被追著跑的打鬧照,賀辰說要記錄他成名前的日常,仿佛他們還有很長的未來。
還有賀辰站在旗袍店裡盯著他鏡頭的照片,眼神像盯著獵物。他也一直甘願做賀辰的獵物,甚至主動把自己獻了出去。
卻換來這樣一個真相。
被真相傷害,總好過被謊言欺騙。可得到了再失去,卻比從來沒有得到過更傷人。
暗房內的辦公桌上,放著台輕薄的筆記本,usb接口連著的數據線通往旁邊的相機,像是處理照片的人臨時有事擱置了。
筆記本的顯示屏上有一個打開的相冊,安嘉月手指顫抖地握住滑鼠,輕輕雙擊,最新拍攝的一張照片猛地放大,衝進他眼裡。
照片中的他滿臉潮紅,額發汗濕,神色痛苦又歡愉,哭得漂亮又可憐。儘管照片只是拍到脖子以上的臉部特寫,但一看便能想像出未入鏡的下方是怎樣的場景。畫面所傳達的是百分百的情色,赤裸裸的欲望,沒有任何矜持和掩飾可言。
這是昨晚他們做到後半夜,賀辰隨手拍的照片,當時賀辰還對他說:「嘉月,我喜歡你對我毫無保留的樣子。」
毫無保留。這四個字放到現在聽,何其諷刺。
安嘉月看了一眼照片就開始乾嘔。
嘔到面紅耳赤,眼睛脹疼,嗓子發酸,也沒嘔出來什麼東西。
他清空了那個文件夾,撕掉了牆上的照片,左搖右晃地扶著牆逃出了那間房,拖著沉重的身體渾渾噩噩地爬上樓,摔了好幾跤,腿上磕青了一大塊也沒痛覺,只顧著抓起目之所及內所有自己的東西,麻木地一件件往包里扔,連地上被撕破、像塊抹布似的旗袍也一股腦兒塞進去,塞完了也不管有沒有遺漏,拎起包就下樓,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他要逃離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他不認識住在這兒的人,也不認識那個和他談戀愛的人,更不認識昨晚共度一夜的人。
那個人連真名都沒告訴他。
他卻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了。
手機鈴聲催命似地響,在收拾的時候響了一遍又一遍,已經是第四遍了,都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
下到一層拐過樓梯口,直走到底就是大門,安嘉月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視線剛聚焦,很快又渙散,眼前天旋地轉,只能扒著牆往前走,順手想掐斷吵得要死的電話,不小心按到了接通鍵。
電話那頭的人嗓門很大,沒開免提焦急的吼聲也一清二楚。
他定格在原地,怔怔地聽完了。
視線時隔數分鐘後終於再度聚焦——玄關處的柜子上,放著那瓶很久以前,他成功賣給賀辰、並因此得到當月獎金的酒。
包裝華麗精貴,英文標籤與介紹包裹著光滑透亮的瓶身,鴿子血般色澤的昂貴酒液靜置其中。只是開瓶後存放數月,早已不能喝了。
金玉其外,腐敗其中。
這算是報應嗎?或許吧。
他這樣一個內在爛透了的人,無論再怎麼包裝自己、裝得討喜,果然也只配得到這樣一段爛透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