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鎮住了全場。
於維狠狠一哆嗦,抓住安嘉月的手,手心一層冷汗:「賀、賀導原來這麼可怕的嗎……」
他原先收到賀心宸的禮貌邀約,還以為這位導演很親切隨和,時至此刻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安嘉月的心情沒比於維緩和到哪兒去,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往於維身後躲。
五年不見,賀心宸居然性情大變,會仗勢欺人了。自己分手時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一點面子沒留,不知道賀心宸有沒有懷恨在心,萬一賀心宸看他不爽,讓他還那三十萬就糟了。
楊彬彬臉上五彩紛呈,好歹也是個粉絲幾百萬的偶像,哪兒受過這種侮辱,氣得重重一哼,真甩頭衝出去了。
大門砰!地砸上,巨大的聲響像炸了枚炸彈,整個接待廳震了震,賀心宸不為所動,目光都沒閃一下,吐出一句:「面試現在開始,記住你們的角色。」
話音剛落,接待廳的水晶頂燈突然啪一下滅了。
人群陷入黑暗的密閉空間,頓時驚呼四起,議論紛紛:「怎麼回事?」「是不是剛才被門震的啊?」「誒!別踩我腳!」
有個工作人員喊著:「大家別急!站著不要動,誰在門口?去外面看一下!」
於維慌慌張張地後退,撞到了身後人,也不知道撞到的是誰,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安嘉月扶穩他,在他耳畔道:「別動,這是面試,快裝瞎,燈馬上就亮了。」
「誒?」
就在於維反應過來的半秒後,燈啪地一下又亮了。
接待廳內多數人臉上慌張未褪,也有人安心笑道:「還好恢復了。」
賀心宸抬了抬下巴,孫祥會意,進入人群拍了七八位淡定者的肩膀:「你們幾位留下,其他的,今天的面試就到這兒了,不好意思。」
被淘汰的眾人面面相覷,有一兩個腦子活絡的總算反應過來:「原來是故意關燈的啊!」
萬般失落也只得怪自己不夠才思敏捷,服務生開了大門,二十來個小演員垂頭喪氣地魚貫而出,經過賀心宸時,有些人臉上頗有微詞,顯然很不喜歡這位導演的雷霆作風,或許沒被選上是件幸事。
於維鬆了口氣,小聲說:「嘉月,還好你剛才提醒我,你反應也太快了,謝謝啊。」
「不客氣。」安嘉月笑笑。他自己也被孫祥拍了肩膀,原本不打算參與這場面試,但黑暗中想起賀心宸進門時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不爽得很。
對我失望?我可比你挑的這些新歡備胎強多了!
偌大的廳內只剩七八個候選,呈一字型站成一排。
賀心宸走到他們面前,視線緩緩從左劃到右,沒有在誰身上多停留一秒:「代入角色是最基本的,接下來,請各位『成為角色』。」
安嘉月思考著最後四個字的含義,這時,薛振宇上前,笑眯眯道:「煩請各位趴下演狗。」
出道沒多久便紅出了圈、從來都是被公司和粉絲捧在手心裡的於維,心態多少有些天真,乍一聽這個要求,頓時傻眼了:「為……」
安嘉月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往下一拽!於維踉蹌著隨他一起雙膝驟彎,「咚」地一聲悶響,跪在了地毯上,手掌撐地,沒能問出那句不合時宜的「為什麼」。
爍星的吳越反應也很快,在他們倆趴下的瞬間也緊跟著趴下了。
賀心宸踱步至他們跟前,皮鞋鋥亮,甚至能反射出跪地者卑躬屈膝的臉。
「演一條討好主人的狗。」賀心宸繼續發號施令。
於維驚疑不定,艱難地發出一聲「汪」,沒有其他動作了。
吳越則放得開許多,但演得很僵硬,神態不像狗,像個撒潑打滾的人。
皮鞋出現在安嘉月眼前,他毫不猶豫地匍匐下去,五指蜷縮充當爪子,刨拽賀心宸的褲腿,「汪汪」不停,繼而伸出舌頭喘氣,翻過身在地上打滾,憨態可掬。
仰面朝天時,能看見賀心宸背光下的臉,被一片陰影覆蓋,鏡片後的漆黑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曾幾何時,他也像小狗一樣趴在賀心宸身上,一通親咬,覺得這個男人天下第一好。
傻得天真。
薛振宇捂著嘴悶笑,於維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其餘工作人員一聲不吭。
整個接待廳只有他學狗叫的聲音。
賀心宸注視他片刻,目光轉向其他站著的人:「你們為什麼不動?」
其他人啞口無言,猶豫不決。
也不能怪他們,這些沒接受過科班訓練的偶像男孩,自然不知道如何演動物,更拉不下這個臉。
安嘉月猶記得,當年電影學院的高老師給他們上的第一節表演課,就是讓他們演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動物、植物、工具等等。目的是為了告訴他們:「想要成為一個好演員,首先要擺脫自我約束,成為角色本身。」
有個男孩手握成拳,又鬆開,依然無法說服自己低三下四地演條狗,委婉地問:「那個……導演,我能問下為什麼讓我們演狗嗎?我們不是來面試主角的嗎?」
賀心宸的目光落到說話的男孩臉上,那是一種冷淡得近乎無情的目光:「能否放下自尊心和羞恥感是評判一位優秀演員的重要標準,也是能否演好我電影中主角的一大因素。如果你只是想靠人氣賺個角色給自己貼上演員標籤,這部電影不適合你。」
男孩愕然,漂亮的眼睛瞪得極大,想來從沒被人這樣當面數落過,眼眶一下子通紅,幾乎要哭了,怕得罪人,咬著唇不敢反駁。
安嘉月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與賀心宸見面的自己,不同的是,那時候他是裝作要哭,而這個男孩是真的要哭。
賀心宸是否仍舊是當年那個溫和體貼的紳士,就看他怎麼安慰這個男孩了。
然而,賀心宸壓根沒看那個男孩,炮火轉向選角導演孫祥:「我把選角的工作交給你,你挑的都是些什麼人?當兒戲麼?」
孫祥一驚:「不、不是……您聽我說……」
「我不想聽藉口,下次再搞成這副樣子,自己去領辭退信。」
全場人噤若寒蟬,孫祥不住道歉。薛振宇早就習慣了這種修羅場,拍拍自家大少爺的肩:「好了,別生氣,繼續挑人吧。」
賀心宸拂去他的手臂,蹲下身,伸出手,揉了揉仍舊趴在地上的「小狗」,一副主人姿態。
安嘉月喉頭一哽,迅速調整情緒,仰起臉,笑著蹭那隻寬大的手。
賀心宸似乎很淺地笑了一下,接著托住他的手臂,扶他起來。安嘉月手臂上的淤傷吃疼,忍不住嘶了聲,賀心宸有所察覺,托在下方的大手輕輕地揉:「怎麼了?」
「沒事,摔傷而已。」
「很疼嗎?」
「還好……」
「當心一點。」
「……嗯。」
這對話詭異得很,好似他們從未分開,語氣熟稔得仿佛昨天還在一起。
於維和吳越見狀,也跟著起身。
安嘉月站直時,賀心宸已經退後至薛振宇並排了,面無表情道:「剛才沒有動的人,可以走了。」
送走忿忿不平的若干小演員,孫祥走回來,問:「賀導,那就定這三位終面了?哪天合適?」
賀心宸斜睨他:「不用改天,今天就定下吧。」
這可太突然草率了,孫祥與薛振宇對視一眼,薛振宇無奈聳肩,孫祥只得聽命。
接待廳里只剩下於維、吳越和安嘉月,其中兩個是偶像出身,於維只演過一部戲,吳越稍好一點兒,演過兩部電視劇,都是男二。還有一個安嘉月,雖然演過三部戲,但加起來的戲份還不如吳越,況且名不見經傳。
三個人看著半斤對八兩,都強不到哪兒去。
不過非要矮子裡拔高個兒的話,剛才安嘉月演狗那一小段表演顯然要比另兩位出彩許多,只是時間太短,也看不出真正水平。
賀心宸輕推眼鏡,緩緩開口:「方才兩輪,是考察各位的反應能力和基本素養。最後一輪,請各位演一段電影中的劇情。」
賀心宸簡單描述了一下,大致是盲人主角遭受打擊,去公園散心,走在公園的小徑上,突然被一個頑劣的小孩故意絆倒了,膝蓋蹭破了皮,又疼又難過,加上之前家中著火失去棲身之地、理想受阻無可奈何,積壓的多重情緒爆發出來,坐在地上失聲痛哭的場景。
於維當場就聽傻了。
安嘉月在心底為他默哀。實在幫不了你了,於維,你爆發十輩子的演技恐怕都回天乏術。
「誰先來?」賀心宸問。
爍星的吳越演技不佳膽量倒挺大,自告奮勇:「我先吧!」
賀心宸頷首:「你退後十米,走過來,我絆你。」
吳越「嗯」了聲,走到十米開外,裝出看不見的樣子,直直地走過來。
安嘉月扶額。也就比於維的殭屍演技稍好那麼一點兒。
吳越即將走到跟前時,賀心宸伸出了腳,吳越「哎呀!」大叫一聲向下撲倒,咚!地砸地,摔得算是自然。
但接下來就很不自然了,吳越哭不出來,只好捂住臉,坐在地上,假裝嗚嗚地哭,聲音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像家裡死了人似的。
「臥槽,他好聰明啊。」於維小聲誇讚,「學到了學到了,我一會兒也這麼演。」
安嘉月:「……」
於維說到做到,輪到自己演時,也捂臉裝哭,但他哭得比吳越更真實一些,因為他假摔摔得太重了,磕到了膝蓋,是真的疼哭了。
安嘉月默默看著他倆造作的表演,無語凝噎。
孫祥也不忍直視,趕緊讓於維起來,耳朵這才清淨,估摸著剩下的最後一個肯定也爛,只盼著儘快結束這場鬧劇,回頭再好好挑幾個有演技的年輕演員,重辦一次面試會,否則自己真的飯碗不保了,於是催促道:「輪到你了,去吧!」
安嘉月點頭,像於維他們一樣走到十米開外:「那我開始演了,賀導。」
賀心宸靜靜站著,緘默不語,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分外專注。
看著挺像那麼回事兒,有幾分導演的架勢,但誰知道是不是又一個艾德·伍德?
安嘉月忘卻一切前愛舊怨,站直了,挺起身板,目視前方,手臂一甩,仿佛甩開了什麼,接著微微抬起,伸向身前,手虛握成拳,似乎握著一樣東西。
孫祥眼睛頓時一亮:「喲,不錯啊。」
薛振宇不太來試鏡現場,沒看明白,問:「哪兒不錯了?他在幹什麼?」
孫祥解答:「他甩開了一根摺疊導盲杖,用來探路,這才像盲人逛公園的樣子,很細心啊。而且是無實物表演,有點難度的。」
薛振宇吹了聲口哨:「厲害了。」
於維目瞪口呆:「這都能想到……」
安嘉月沒理會他們的議論,已經走了過來,賀心宸同樣伸腳絆他,他毫無防備似地啊了聲,栽倒在地,齜牙咧嘴地倒抽氣,費勁地撐著地爬起來,雙手到處摸索,似乎在找自己的導盲杖,然而半天都沒摸到。
他臉上焦急的神色漸漸變為悲傷,整張臉一點點皺起來,無神卻黑亮的眼睛愈來愈紅,湧上水光。他咬唇忍耐了片刻,蒼白的嘴唇發著抖,可脆弱的眼眶終究承不住沉重的悲傷,兩滴淚無聲地滑落。
哭戲分為很多種,不是能擠出淚就算演技高超了,有的時候需要隱忍地含淚不落,有的時候則需要放聲大哭,涕泗橫流。
這部電影的具體劇情安嘉月不清楚,但根據已知信息來看,一個渴望當歌手並且最終成功了的盲人,必然是內心極其堅韌、自尊自強的人設,這樣的人很少會在公共場合哭,除非百般壓抑後,實在壓不住情緒,崩潰而哭。
所以演員必須循序漸進、先抑後揚。
安嘉月發出了第一聲嗚咽,依舊是微弱壓抑的,但隨著眼淚越流越多,嗚咽聲也越來越大,直至淚流滿面,喉嚨中猛地發出尖銳的嘶吼,響徹整間接待廳,情緒徹底爆發,震撼人心。
於維和吳越已經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半晌說不出話,心服口服。
孫祥和薛振宇滿意至極,只想再看一會兒這精彩的表演。
賀心宸沒有讓他們如願,蹲下來,抬手拭去安嘉月臉上濕漉漉的淚痕:「可以了,不哭了,啊。」
這聲輕柔的「啊」像在哄小孩兒,安嘉月心神一動,差點蹭上去,趕緊後仰,躲開賀心宸的手,掛著眼淚扯了扯嘴角:「好。」
賀心宸手指一頓,站起身,沒再堅持扶他。安嘉月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腿摔得有點疼,哭得頭也暈,眼前花了花,一個趔趄,又向前栽倒。
完了,這回可是百分百真摔了。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賀心宸半道接住了他,順勢一攬,將他按入懷中。
安嘉月眼淚蹭了他西裝一身,大驚著想後退,賀心宸手臂稍稍使勁,令他無法逃脫。
「就他了。」他聽見賀心宸對在場所有人宣布,「他很好,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