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前,備忘錄被總督拒絕了。」陳六使撫了撫眉間的瘤子,黑著臉對李光前說道。
去年,英國殖民當局修改移民法令,規定不是在本地出生的人不准拿公民權,引起華人極度不滿,中華總商會代表華人於今年二月向總督府提呈要求放寬公民權備忘錄,要求非英籍華人取得公民權。
「意料之中的事。」
李光前叼著菸斗吧嗒吧嗒連吸兩口,隨即翻轉菸斗,在菸灰缸上敲了兩下,抖出已經燒燼的菸絲,將菸斗置於一旁。
含了一口茶,漱了漱口,他不疾不徐地說道:「六弟,這次不行,準備下一次提呈,下次不行,再下下一次,提呈不要停,要讓英國殖民當局和華人同胞知道我們沒有放棄。」
「光前,再提呈沒有問題。」陳六使握拳敲在桌面,「但英國佬可恨,一直和我們華人過不去,下一次多半也會拒絕。」
「未必。」李光前擺了擺手,「六弟,你聽過冼耀文這個名字嗎?」
「城裡有權勢的英國佬都去出席他婚禮的那個?」
「對,就是他。」李光前微微頷首,「耀文這個年輕人了不起,十歲參加抗日,前年年底十八歲時從鄉下到香港,創辦中華製衣,去年過番來星洲,買膠園,大量買進樹膠期貨看漲,大賺850萬……」
陳六使打斷道:「這件事我有所耳聞,我很好奇這個冼耀文怎麼猜到樹膠會漲。」
「不是猜到,是算到。他的膠園和期貨都被我們李家買了下來,也因此有了聯繫,熟悉了之後,我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讓我很震驚。」
說到這裡,李光前停頓了一下。
「震驚什麼?」性子比較急的陳六使連忙催問,「你快說啊。」
李光前輕笑一聲,依然不疾不徐道:「耀文跟我說,他從柏林大空運開始,一直在關注美蘇兩大陣營的冷戰局勢發展,蘇聯在歐洲失利,會考慮開闢第二戰場,而除了歐洲,只有亞洲具備這個條件。
中國、越南、朝鮮從1948年年底或1949年年初,局勢都有了很大的變化,說明蘇聯在發力。
耀文說人離鄉賤,能不離家,他是不想出來的,留在鄉下當個教書匠,教書種地,娶個水莫生一堆娃。」
「我們過番來的華人,哪個想離家?不過番不行啊,在鄉下不餓死,也會窮死。」另一個客人插話道。
「實在不能留了,耀文才離鄉到了香港,有了方便的渠道,他訂購了所有能訂購的報紙,華文的,紅毛文的。為了看報紙,他還學了好幾門紅毛語。」
李光前停頓贊道:「耀文這後生了不起,自學能把紅毛語學得很好,不比我這個留過洋的差。」
「知道你會說紅毛話,接著說呀。」陳六使的急脾氣又犯了。
認識了幾十年,知根知底,屢次被打斷,李光前也不惱,繼續說道:「有了更豐富的信息來源,耀文對時局的判斷更為準確,去年二月,他已經篤定朝鮮和韓國必有一戰,而且會把美國卷進去。」
「因為預見到戰爭,冼耀文知道膠價會漲?」
「對,耀文是這麼說的。」李光前由衷說道:「耀文有眼光不是我最欣賞的地方,我最欣賞的地方是他知進退,見好就收,膠價剛漲起來,他就開始賣膠園。」
「你得了便宜當然這麼說啦。」陳六使嘀咕道。
益和雖然和南益並持牛耳,但規模還是有差距的,落後於人,陳六使自然心裡不舒服,在樹膠界不是李光前的對手,他已經謀畫著多元化經營,進入其他行業。
李光前淡笑道:「六弟,我和耀文曾探討過星馬華人的話題,他說,星馬華人的問題必須納入國際大局勢中思考。
1946年,殖民當局重新接管新加坡,著手恢復飽經摧殘的新加坡經濟。同時,唐山境內戰爭爆發,大批華人為躲避戰亂選擇移民,華僑復員亦想返回東南亞地區,殖民當局對此採取了相關措施接收華人移民與復員華僑。
當時的殖民當局為吸納華僑華人勞動力重建新加坡,對華人移民採取寬鬆的入境辦理政策,『對於證明書之有無,以及在星洲住址調查並不斤斤計較』,對復員華僑則準備了譬如施打疫苗、建立招待所、購買車票等一系列接待措施。
隨著大批的移民湧入,新加坡面臨突出的住房缺乏問題,尤其表現為城市住房問題。
新加坡人口擁擠、住房短缺的現象早在世紀初就出現,這種情況隨著這兩年華人、印度人、馬來人移民的大量流入而加劇。
華人移民有尋親靠友的傳統,在當地站穩腳跟後,往往會將一家老小接到居住國,於新加坡而言,這意味著將進一步加劇當地的屋荒現象。
屋荒顯然是促使新加坡移民廳收緊入境政策,以降低移民規模的重要原因之一。
面對日益嚴重的屋荒,殖民當局並沒有選擇開源,戰後殖民地獨立運動頻發,殖民當局不願把大量資金投在新加坡的基礎設施上,因而殖民當局只能選擇節流,控制外來移民入境新加坡。
這是殖民當局頒布緊急法令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就是大家共知的馬共問題。
馬共的鬥爭直接導致了星馬兩地華僑華人出入境政策的急劇轉變。一方面,馬共里華人占了大多數;另一方面,馬共由於遭到鎮壓,其活動被迫轉入地下或鄉下,利益受損的華僑華人對馬共抱有同情。
居住在偏遠地區的華人最容易接受馬共的宣傳,他們給游擊隊提供食物、情報和招募成員。
華人對馬共的幫助,乃至有部分華人加入馬共進行反英運動,為英殖民者所不容。
殖民當局為維護自己在東南亞地區的殖民利益,對殖民地上的華僑華人進行嚴密的控制,限制華僑華人的出入境活動便是其手段之一,主要目的在於切斷華僑華人與唐山的聯繫,防止馬共對殖民當局更大的威脅。
殖民當局為了對抗馬共,採取了『寧殺錯,不放過』的政策,將住在星馬鄉區、森林邊緣及郊區的華人,都當作是馬共的支持者,甚至曾想將50萬名華人遣送回唐山。
但由於殖民當局無此經濟實力,且在新的世界形勢變動下,殖民當局只得選擇將華僑華人就地留困,嚴密管制其出入境。
新中國成立,殖民當局對星馬華人的遣返更加難以進行,然後是韓戰爆發,馬來亞地區的橡膠業與錫礦業出口額大漲。
新加坡受地理條件的限制,經濟發展主要依賴於轉口貿易,由於轉口貿易利潤豐厚,殖民當局在新加坡極力扶植轉口貿易。
由華工作為主要勞動力的錫膠業不僅是新加坡轉口貿易的命脈,更成為殖民當局的重要經濟來源之一。
新中國成立後,海外華人歡欣鼓舞,不少人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尤其是星馬華人掀起了一股回國熱潮,為保障勞動力的供應持續穩定,殖民當局在星馬兩地進一步加強了對華僑華人出境的管制。」
李光前頓了頓,接著說道:「殖民當局一方面要保有自身在星馬兩地的政治地位與絕對話語權,在地理空間上對華僑華人與唐山進行強制切割,防止二者相互聯繫而推動當地的反殖民運動。
另一方面要維護自己在星馬兩地的經濟利益,在緊急狀態下嚴格限制兩地的華僑華人流出,保證以華工為主的人力資源整體規模,維護兩地錫膠業的生產、出口,從而獲得高昂的美元收入。
於是,新加坡作為華人人口為主的城市和大型轉口貿易的中心,殖民當局不得不在此推行和馬來亞聯邦一樣嚴苛的限制華僑華人出入境的政策。」
李光前重新拿起菸斗,裝入新菸絲,「耀文有句話說得好,我們考慮問題不能一直只局限在華人,華人怎麼樣,華人想怎麼樣。
華人的問題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問題,我們想為華人爭取權益,需要關注世界局勢的發展,當局勢最有利於我們時,集中發力,我們想要的權益才容易得到。」
「既然這樣,我們有必要一次次提呈?不如等待機會,發起一次總攻。」陳六使說道。
另一位客人笑道:「六使,話不是這麼說,就像你提議贊助馬來亞大學,新建光華學校和南洋女子中學,這些其他華人都看在眼裡,知道中華總商會、福建會館有在為華人做事,他們才會由著我們代表他們,人心不會散。」
李光前說道:「阿蝦說得對,無功之勞還是要勞的,要讓同胞們看見我們有在做事。先不聊,大家吃菜,吃菜,今天的黑鍋燜雞不錯,都嘗嘗。」
……
新紀元。
水仙沖正在和佩蘭划拳的冼耀文說道:「老爺,吃完飯我想去做頭。」
「八匹馬呀,六六順啊,你輸了,喝。」冼耀文劃贏了佩蘭,轉臉看向水仙,「你常去的理髮店有沒有休息區?我想小憩一會。」
水仙撩起發梢,說道:「我只是想修一下,要不了一會工夫。而且我要去的理髮室在華盛頓山,那裡的風景很美。」
「嗯。」冼耀文頷了頷首,「其實你可以請一個理髮師專門為你服務,經常跑理髮店也麻煩。」
「這樣也好,等下我和相熟的理髮師談一談。」
兩人撇下舞女,聊些雞毛蒜皮,一聊聊到午餐結束。
午後,兩人換了地方喝了杯咖啡消消食,然後前往紅燈碼頭對面的華盛頓山。
說是山,其實就是一個小丘陵,但毗鄰巴西班讓及丹戎巴葛,在閩南語裡稱為石叻門,意為新加坡門。
在山上的華盛頓山莊門口下車後,水仙立馬獻寶道:「老爺,這個山莊被我買下來了,只花了10萬塊唷,我想很快就會升值。」
「只花了10萬?」冼耀文淡笑道:「你這個隻字用得好,值負好幾萬呢。」
冼耀文對華盛頓山莊和華盛頓山的了解應該比水仙還多一點。華盛頓山後世被稱為花柏山,倒推一下,又被叫過一段時間的直落布蘭雅,在新加坡的意義非凡,運動聖火會在山上點燃。
華盛頓山莊後世會被叫作阿卡夫山莊,據說是被政府徵用之前的主人姓氏,這裡他有來過,他來的時候是一家高檔餐廳,在餐廳大廳里陳列著山莊的歷史介紹:
這裡的第一任業主和建造者是汪聲音,因周轉不靈,山莊被抵押,後來落入來自阿拉伯的阿卡夫家族手裡,因阿卡夫家族信奉回教,遂將山莊變成新加坡回教徒聖地,據說接待過赴麥加朝聖的馬步芳死對頭QH省主席馬麟。
戰前山莊的產權落入楊氏手裡,做過一段時間的楊氏公會會員集聚處,昭南時期被小鬼子霸占,戰後產權又回到阿卡夫家族手裡,再後來這個山莊獻給了世界佛教社,敬獻方不是楊氏或阿卡夫家族,而是英國軍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水仙笑嘻嘻地說道:「老爺你不知道了吧,山莊可不只是這棟房子,還包括34英畝又28桿(92萬㎡)的土地。」
冼耀文腦子一轉,得出結果——華盛頓山這裡的地皮再不值錢,也能賣到8分至1角每呎,66萬呎,土地的價值至少85萬,而且,土地不是光禿禿的,上面種著椰樹和橡膠樹,價值2萬左右是有的,建築的價值6至8萬。
水仙以不到一半的價格買下,裡面有點說道。
「你想給我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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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拉住冼耀文的手,抬頭沖建築二樓努了努嘴,「這裡是用我自己的私房錢買的,樓上有一間房適合改成書房,老爺不想住城裡的時候可以到這裡住,一年四季能看見大海,夏天還可以摘新鮮的椰子吃。」
冼耀文拍了拍水仙的小臉,「你有心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怎麼以不到一半的價格買到這裡。」
水仙忸怩了一會兒,說道:「這裡原來的業主是我的熟人,他急用錢,就便宜賣給我。」
「你的朋友姓楊,還是姓阿卡夫?」
水仙抬頭看著冼耀文的臉,「老爺你知道這裡?」
「略有所知。」
「哦。」水仙輕輕點頭,「我的朋友是賽亞威·阿卡夫,是這裡前前業主亞都拉曼·阿卡夫的孫子。」
冼耀文從水仙手心抽出自己的手,雙手握住她的臂膀,直勾勾地看著她的雙眼,沉聲說道:「我需要吃你這位朋友的醋嗎?」
水仙囅然一笑,搖了搖頭,「老爺你不用吃醋的,我和賽亞威不是在琵琶館認識,他不是我的客人……嗯,他也算是我的客人,我幫他做過事。」
「哦……」冼耀文拉著長音說道:「你有他的把柄?」
「才沒有呢,賽亞威想去埃及發展,急著用錢,還有……」水仙小心翼翼地瞄了冼耀文一眼,「還有他請我幫個忙。」
「是我想的那種忙嗎?」冼耀文板臉說道。
「嗯。」
「這次我不說你,不要有下次。」冼耀文拍了拍水仙的小臉,「你琵琶仔的出身沒什麼,只要我不介意,別人也不會太在意。私會黨的身份卻是很要命,私會黨只是夜壺,上不了台面,讓人知道你做過私會黨,會排斥你。
再跟你說一次,見不得光的事讓手下去做,你不要沾邊,你要做的是光鮮亮麗的事,懂了沒有?」
水仙懦懦地點了點頭,「老爺,我知道了。」
「嗯。」冼耀文擁住水仙往掛著南都理髮室招牌的門口走去,「這裡的租約還有多久?」
「一樓的租約到六月份,二樓已經騰出來,過兩天我叫幾個紅頭巾過來收拾。」
「過兩個月就到割膠期了,找好工人了嗎?」
「橡膠樹幾年前已經包給南益公司,明年一月割膠期結束才到期。南益的人來找過我,問我要不要續約,老爺你說要續約嗎?」
「這裡是你的私產,你自己做決定。」
「我的都是老爺的,這裡當然由老爺做主。」
「你的就是你的,我最多沾點光偶爾在這裡借住。」冼耀文緊了緊水仙的臂膀,「不過,我和李家的關係不錯,橡膠樹繼續包給南益好了,但合約一年一簽,你要是有了新想法也不用違約。
這一點,你可以明確告訴來對接的人。」
「椰樹呢?今年估計能摘5萬斤椰子,還沒有聯繫好買家。」
「30噸,不多也不少,不用找買家了,賣給我好了,我運回香港做椰子雞吃。」
水仙莞爾一笑,「椰子雞要用黃椰做的,這裡都是青椰,再說5萬斤,老爺你吃得完嗎?」
「吃不完可以運去倫敦,我在那裡認識一個開餐館的忘年交,椰子雞碟頭飯有搞頭。」
兩人說著話,進了理髮店,水仙做頭,冼耀文在休息區看報紙。
等待時,閒著的理髮師聊起了工會鬥爭,要進一步提高理髮師的待遇——在上一次鬥爭爭取到的老闆與理髮師三七分帳的基礎上,爭取二八分帳,並再次縮短工作時間兩個小時,實現八小時工作制,並從原來的單休爭取雙休。
冼耀文聽了直搖頭,若是二八分帳又縮減營業時長,理髮店老闆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房租。若是老闆賺的沒有員工多,誰還當老闆。
這也讓他警惕,看來馬共的勢力介入工會已經很深,不知道金滿堂服飾的女工是不是正蠢蠢欲動。
看了半張報紙,他的腦子轉了起來,待金滿堂服飾在新加坡招的女工變成熟練工後,或許有必要提高她們的身份,從製衣女工變成製衣坊老闆。
金滿堂不再發工資福利,視每個製衣女工為代工製衣坊老闆,將裁剪工序外包給她們做,每一批貨簽一個合約,設立交付時間和違約金,並收取縫紉機租金。
女老闆們一天只做三分鐘也無所謂,若是不能按時交付,賠違約金就是了。
另外,為了解決女老闆們上下班通勤的煩惱,也可向金滿堂提出分期購買縫紉機,將先期的代工費一部分用於支付縫紉機款項,如此一來,女老闆們便可以在家裡開工,賺錢帶孩子兩不誤。
女工裡面總會冒出幾個有製衣廠老闆之姿的人才,給這一類人多放訂單,扶持她們建立自己的製衣廠,進一步拓展出馬來亞代工廠群計劃,為下一步全面代工化做準備。
「這個計劃就叫『美麗與團圓同在』計劃,簡稱美團計劃。」
冼耀文撫著下巴,想著下次再去東京,很有必要去拜訪兄弟國際株式會社的會長安井正義,同他談一談股份的問題。美團計劃一旦執行,縫紉機的銷量一定會提高不少,只賺點差價沒什麼意思。
不知何時,水仙已經做好頭站在他身前,她甩了甩頭髮,笑嘻嘻地問道:「老爺,我這個髮型好看嗎?」
冼耀文循聲望去,水仙原先的髮髻已經散開,變成發中自然垂落,發梢部位蓬鬆捲髮,有點類似麗塔·海華絲的經典髮型,但整體更偏向後世的復古風。
「好看,很適合你。」冼耀文看著水仙的上衣,斟酌片刻說道:「不過你這件衣服和髮型不太搭,換一件白底黑色大圓點的短袖襯衣,下面搭配一條黑底白色小圓點的裙子,嗯,等等。」
說著,冼耀文從公文包里取出筆記本,唰唰幾筆畫出簡易圖,亮給水仙看,「呶,就是這樣。」
水仙湊到他跟前看了兩眼圖,「很好看,老爺陪我去布莊好不好,我想今天就扯布做出來。」
冼耀文看一眼手錶,「還有時間,現在就去。」
「嗯。」
冼耀文陪水仙找了幾家布莊,扯到需要的兩種布,又去了一家裁縫鋪,量身、交代做法,隨後,去了同李月如約好的咖啡館。
相比上次相見,李月如的精氣神要好得多,但面色暗沉,且長了斑點,大有內分泌失調之相。
冼耀文明知故問道:「李女士,和張先生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