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蔡金滿捧著托盤從廚房出來,看見水仙稍稍愣神,轉瞬又恢復正常,走到冼耀文身前。
「老爺,回來啦。」
「嗯,回來了。」冼耀文抬頭看一眼,應道。
蔡金滿將托盤放在茶几上,挨著冼耀文坐下,「老爺,剛剛蒸好的黃梨撻、椰香雞蛋發糕,吃一塊。阿爸,吃發糕。妹妹,嘗嘗我的手藝。」
蔡金滿落落大方,每個人都照顧到。
話畢,從盤裡取了一個黃梨撻,送進冼耀文的手裡,「老爺,吃一口黃梨撻,卯兔年旺來。」
「謝謝。」
冼耀文將小巧的黃梨撻一口含進嘴裡,閉嘴輕輕咀嚼福建話諧音「旺來」的黃梨,生怕掉了任何一丁點「旺」。
一如抖腿會把福氣抖沒的說法,吃黃梨撻這種過年時才會做的糕點,峇峇娘惹認為掉碎屑是不吉利的,所以在做的時候,會將黃梨撻的大小控制在一口一個,不會撐起腮幫子,也不會嘴裡空蕩蕩。
待冼耀文吃完黃梨撻,蔡金滿掰了一塊椰香雞蛋發糕又遞上,「吃一口發糕,卯兔年自然大發。」
「謝謝。」
吃發糕,冼耀文猶如手裡無籮,從接到往嘴裡送,碎屑一直掉。
發,自然是盆滿缽溢,發到裝不下往外掉。
吞了湯,灑了發,接著就是吃團圓飯。以蔡金滿的娘惹菜為主,文半夏的寶安菜為輔,身為客人的李月如也貢獻了兩道省功夫的廣府菜,白切雞、蚝油生菜。
主食有四道,娘惹平安粥、娘惹五彩湯圓、薑汁湯圓、鹹湯圓。
進食時氛圍很好,其樂融融。
蔡金滿沒有因為水仙的存在而使小性子,文半夏也沒有多說什麼。
處於一夫多妻沒有法律和道德負擔,反而可以證明男人能力的社會環境下,自己兒子多幾個女人,又有必要說什麼。儘管她先入為主,比較認可蔡金滿這個兒媳婦,但是兒媳多乎哉,不多也。
眾人在飯廳吃了正餐,又到花園裡品茗賞月,冼耀文和李月如兩人稍坐後,離席散步至後花園。
坐於石凳,李月如說道:「酒店工地一切正常,七支建築隊,上千工人同步作業,五月上旬框架部份就能好。裝修我打算不等框架好就開始,下月中旬裝修材料一到就開工。」
「你還記得裝修的要點不?」
「記得。」
「我再強調重要的幾點,一,增氧設備,當人處於低富氧環境,精力會特別旺盛,不容易犯困,連續賭上兩天兩夜都沒問題。
二,冷氣系統,冷氣機的錢不能省,邀請冷氣機製造商過來實地勘察,做出最好的製冷方案。如果坐在賭場裡什麼都不做,會感覺到一絲寒意,這個溫度就是最佳的。
三,香氛,點檀香會令人心情平靜,點松木、樟木會令人感覺到不適,晚香玉,就是夜來香,它的氣味和你們女人行房最興奮時散發的體味相似,歐洲古早時常用它製作催情劑。
會走進賭場的客人只有賭徒和潛在賭徒,進了賭場卻一輩子不賭的人鳳毛麟角,可以忽略不計,有那麼幾種氣味會放大人的情緒,放大賭性、貪慾。
聘請最好的調香師,調出我們所需要的香氛。
四,風水局,這個我不贅述,麗池花園就布了風水局,我聽說是你的意思。」
李月如莞爾一笑。
「不同的環境會給人心理上造成不同的影響,風水很有用,別怕花錢,請有真材實料的大師過來布置,如果可以,請為供奉。」
「嗯。」
「關於裝修就說這麼多,另外還有三件比較重要的事需要早點辦,一是組建一支精通概率學的數學家團隊,這件事我來辦。
二是成立印刷撲克牌的工廠,不僅要聘請印刷人才,還要找幾個製作偽鈔的人才。
這種人不難找,當初金圓券很快崩潰,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市面上偽鈔滿天飛,在香港能找到這樣的人才。
等福利酒店開業,免不了會有老千光顧,撲克牌需要好好下點功夫,增加老千出千的難度。具體怎麼做,我有一些想法,遲點我會整理好形成文字給你,你當作參考。」
李月如點點頭。
「抓到老千不罵不打,更不要剁手剁腳,開門做生意,還是和氣生財比較好,讓老千把贏的錢吐出來,給他們留點路費恭送離開。」
冼耀文頓了頓,接著說道:「這是做給客人看的,一定要讓客人覺得福利酒店有人情味。
第三件事是開一間禾三千磚廠,開在偏僻一點的地方,等老千被送出宜來分島,讓人悄悄抓了送去禾三千,各種手段使勁招呼,一定要把家人、同門的信息問出來,順藤摸瓜滅了滿門,屍體在磚窯就地毀屍滅跡。
只需來上兩三次,老千就會清楚福利酒店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往後會繞著福利酒店走,沒了這幫瘟神,生意好做許多。」
「為什麼不在酒店裡解決?」李月如蹙眉道:「參與的人越多,越容易走漏消息。」
冼耀文嚴肅地說道:「福利酒店是一間正經酒店,除了賭這一點,其他方面必須無懈可擊,沒有讓人詬病的點,合法經營又講人情味。」
拍了拍李月如的肩膀,冼耀文臉上的笑容舒展,「李女士,你在新加坡已經住了一些日子,有沒有聽過李陳德娘這個名字?」
「李浚源的夫人,華人婦女協會會長那個?」
冼耀文頷了頷首,「新加坡有兩位不一般的女性,一位就是李陳德娘,另一位是猶太人莫澤爾·尼西姆,這兩位都是新加坡婦女之典範。
不過,她們都老了,新加坡需要一位新的婦女領袖。李女士,我看你就挺合適,經營酒店之餘,你應該花大精力關心新加坡婦女之權益,並引導婦女為新加坡的發展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什麼時候報紙上提到你尊稱一聲李先生,就是功德圓滿了。」
李月如淡笑道:「做婊子還要立牌坊,會不會多此一舉?」
「不不不。」冼耀文擺擺手道:「包拯錯殺忠良,不是忠良家屬,沒人會說包拯的不是;和珅是乾隆年間的賑災高手,如果不是有他在,災民會多死幾倍十幾倍,可是因他而活命的災民有幾個念他的好?
好人做了一件壞事,壞人做了一件好事,兩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李女士,壞人開賭場和好人開賭場,也有著本質的區別。
李女士,做個好人,壞事讓別人去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有時候這句話可以讓它沒道理,小人的同床共枕之人也可以是聖人,棄車保帥和大義滅親很多時候沒區別。」
李月如細品冼耀文話中三味,品出人性,也品出欣慰,讓她做好人就不容易成為棋子、棄子。
「冼先生,我知道該怎麼做。」
「假如我面對二桃殺三士之計,我會殺了晏子,把他的妻兒做成肉脯,桃子和肉脯一起分,總能分清楚的。」
說著,冼耀文拍了拍李月如的肩膀,「世界很大,我的心很大,福利酒店於我而言僅是仨瓜兩棗,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有些擔心可以放一放。」
李月如莞爾一笑,「我相信自己不會成為驢。」
冼耀文輕笑一聲,「葉漢一直沒有跟我聯繫,知道怎麼回事嗎?」
「不太清楚,上次托人帶了口信後,我沒有再關注他。」
「想辦法打聽一下情況,行或不行都要儘快有個結果,葉漢不是唯一的候選人,他不行,我們也可以早點找別人。」
「好。」
「要不要去歌台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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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攪冼先生和兩位夫人。」李月如笑道。
「好吧。」
……
時間很快來到第二天晚上,在丈母娘家吃過晚飯後,冼耀文被蔡光耀請進了書房。
相對而坐,蔡光耀點上煙說道:「耀文,我想做點什麼?」
冼耀文吸了口雪茄,不疾不徐道:「政治嗎?」
「上屆立法議會選舉時,有20萬合格的選民,卻只有23000人前往投票,當中將近一半還是印度人,印度人最多只占新加坡總人口的6%。
這一屆有25萬合格的選民,但我相信參加投票的人不會比上屆多多少。」
冼耀文問道:「另一半是土生華人?」
「能流利講英文的土生華人。」蔡光耀強調道。
「和你是同一類人?」
「是。」
「你想做什麼?」
「去年11月,馬來亞民主同盟過去的主要領導人約翰·伊巴事先沒通知便跑到這裡來找我,我們在走廊里闊談了半個小時。
我問他,對於新加坡不能成事的憲制政治,我們能夠做些什麼?為什麼不組織一個政黨,做點實事,向殖民當局的權力挑戰。
他不置可否,說:你知道,緊急法令正在實施,我們必須非常小心。
上個月,報紙報導有關一批受英文教育的馬共遭拘留的消息,被捕者包括約翰·伊巴、教師公會秘書蒂凡那和《馬來前鋒報》的編輯主任沙末·伊斯邁。
這是緊急法令下的拘留權力,第一次用來對付受英文教育的集團。事實很明顯,馬共已在受英文教育的知識分子當中爭取到新成員。
儘管受英文教育者一向得到殖民當局優厚的待遇,而且壟斷了政府部門和專業方面的工作,但有一些滿懷理想的人,卻經受不住馬共對反殖民主義者的誘惑。
受英文教育者集團是一股很大的力量,而且是精英力量。」
冼耀文彈了彈菸灰,輕聲說道:「你不認可進步黨的理念?」
蔡光耀深吸一口煙,吐煙時帶出一句話,「進步黨認可殖民當局統治,不反殖民。」
「你想組織政黨,對嗎?」
「是的。」蔡光耀擲地有聲道:「我想組織政黨。」
「你會英語、日語、拉丁文、福建話(東南亞閩南語)、馬來語,爭取土生華人的支持還是比較容易的。不會廣東話、客家話、官話,想爭取過番客不容易,25萬選民,過番客又占多少?」
「過番客是以後的事,眼前我要爭取的是受英文教育者集團,第一步完成,才能跨出第二步。」
冼耀文不置可否地頷了頷首,「你想做點什麼,目標很明確,卻還不清楚前往實現目標的道路每一步該怎麼走,僅僅停留在思考第一步。我可以這麼認為嗎?」
蔡光耀沉思片刻,說道:「差不多可以這麼認為,但我覺得路是闖出來的,不是算出來的,我們不清楚明天會發生什麼,只能見招拆招,一步步闖過去。」
「理是這麼個理,但我不認可。」冼耀文將雪茄擱在菸灰缸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馬幣放於桌面,「你找我聊,是需要我提供這個,是嗎?」
蔡光耀瞥一眼紙幣,點了點頭,「是的。」
「你以什麼身份跟我談?大哥?見習律師?還是一個想組建政黨的理想主義者?除了妹夫這層關係,我有錢,同殖民當局的英國人關係不錯,你還了解我的其他嗎?」
冼耀文擺了擺手,又在太陽穴上敲了敲,「大哥,你今天找我談,只是帶著激情,卻沒有帶上智慧和理智。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談話不宜再繼續,還是等你的想法變得成熟,再找我談也不遲。」
蔡光耀的臉色變得略有一絲難看,滿腔激情卻被潑了一瓢冷水。
就冼耀文看來,當前的蔡光耀當作一個政治人物來看待,他只有一點合格,「我想做點什麼」這句話的重點「我」被他抓住了。
其他猶如稚子時期談理想,「我長大了要當科學家」,「我長大了要當醫生」。
或猶如激情創業者,「我想超越特斯拉」,怎麼超越不知道,沒計劃,沒可行性報告,走著走著,走出一個理智而堅定的目標——各種歪招連環使,卷一筆錢跑路美國,住的房子超越馬斯克。
這就叫彎道超車,抓住最本質,曲線完成目標。
蔡光耀多半是前者,理想有了,智慧還沒跟上,在將他冼耀文正確地放在投資人的位子之前,談話還沒有開展的必要。
兩人相對沉默了良久,一個續上新煙,一個繼續抽雪茄,於無言中結束了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