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諾猶太教堂靠近梅耶家族私宅的林蔭道上,格蕾絲·維克多·沙遜和一個老太太連袂走在一塊。
老太太是莫澤爾·尼西姆,馬納塞·梅耶的女兒,現年六十八歲,自1930年馬納塞·梅耶去世,她成了新加坡猶太社區的實際領袖。
行至一棵樹下,莫澤爾駐足說道:「格蕾絲,你和亞當的婚禮準備在哪裡舉行?」
格蕾絲取下背在肩上的咖啡壺,倒了一杯咖啡給莫澤爾,「科恩家族決定在聖城舉行婚禮。」
莫澤爾輕笑道:「以色列這個小傢伙改變了科恩家族的傳統,不再延續以色列這個名字,給自己孩子取名耶路撒冷,又叫孫子亞當,讓你有了不少忌諱。」
「這沒有什麼,只是言語上注意一點。」格蕾絲雲淡風輕道:「莫澤爾,我想加入新加坡猶太婦女聯盟,給新加坡貧困同胞一點幫助。」
莫澤爾握住格蕾絲的手,說道:「你能加入,我十分歡迎,格蕾絲,我的年紀大了,以後聯盟的事你多操心。」
新加坡猶太婦女聯盟由莫澤爾建立,是一個純粹的慈善組織,旨在為新加坡猶太窮人提供切實的幫助,初始由馬納塞·梅耶提供絕大部分資金,主要活動在猶太社區,後期莫澤爾經常被要求幫助解決新加坡更廣泛的社區需求,而她也樂於響應。
馬納塞·梅耶去世後,聯盟大半的資金來源改為成員「帶資進盟」,格蕾絲加入聯盟,不僅要幹活,還要不斷投入資金。
「我會的。」
格蕾絲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輕呡一口,遠眺歐思禮路街景。
這一眺,她看見了正在上坡的冼耀文。
躲在一棵樹上的范文芳(謝景琛)同樣看見了,她明白自己盯梢莫澤爾的任務到了該結束的時候,輕巧地從樹上滑落地面,轉瞬間消失不見。
冼耀文走到一棵樹前駐足,看樹上刻著的一行德文,直譯成中文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和艾爾莎·愛因斯坦到此一游」。
1922年,愛因斯坦攜表叔與大姨的女兒、第二任夫人艾爾莎,前往東京進行巡迴演講的途中轉道新加坡,執行一項「世界猶太復國主義組織」交代的任務——敦促新加坡猶太社區最富有的成員向耶路撒冷新建的希伯來大學捐款。
籌款會議由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彼時的主席哈伊姆·魏茨曼預先安排,他給馬納塞·梅耶發了電報,要求社區領袖安排招待會。
莫澤爾身為「最迷人、最能幹的女主人」,在梅耶家族的豪宅安排了一場300人的招待會,豪宅里滿是各式茶點,同時還有室內管弦樂隊的表演。
新加坡猶太人普遍對愛因斯坦夫婦十分敬畏並尊重,積極響應愛因斯坦的籌款請求。
冼耀文覺得老頭子有一方面挺猶太人,尊重科學,也尊重科學家,見到有真本事的科學家,即使癱瘓也會站起來給對方敬杯酒。家族豢養了不少科學家,待遇和老頭子自己看齊。
老頭子對待科學和科學家的態度,全部遺傳給了他,他對科學家也是極為尊重,包括愛因斯坦,等愛因斯坦掛了,他會參與「大腦切片爭奪戰」,多爭取幾塊愛因斯坦大腦的切片。
看過狗皮膏藥,冼耀文接著往上走,一抬眼看見了聖諾猶太教堂,也看見了梅耶家族的豪宅,新加坡猶太人的聖地之一,新加坡猶太復國主義協會的會議地點所在。
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只有一個,猶太復國主義協會卻是到處都是。早些年,沙遜家族在上海主導成立了上海猶太復國主義協會,並創辦了猶太復國主義報紙《以色列信使報》。
1920年7月,英國獲得巴勒斯坦的託管統治權後,馬納塞·梅耶開始對猶太復國主義感興趣,遂建立了新加坡猶太復國主義協會,他擔任主席一職。
不管是上海的猶太復國主義協會,還是新加坡的,都是代表了巴格達猶太人對猶太復國主義組織的態度,而巴格達猶太人離開巴格達之後,絕大多數轉移到印度的孟買和加爾各答,然後開枝散葉,前往香港、新加坡、上海英租界、英國。
無一例外,都屬於英國的勢力範圍,巴格達猶太人和英國的糾葛很深,一如沙遜家族,家族利益與英國國家利益深深捆綁在一起,他們是妥妥地親英派。
1930年之前,新加坡猶太復國主義協會保持強勁的發展勢頭,不斷向猶太基金會捐款,以及在巴勒斯坦託管地建立世俗學校和塔木德托拉學校。
1930年,英國對巴勒斯坦政策的逆轉在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中造成了嚴重的分歧,動搖了富裕的新加坡猶太人和大英國協其他親英派上層猶太人的想法。
此外,1930年《帕斯菲爾德白皮書》的發表恰逢馬納塞·梅耶去世,這進一步削弱了協會內部的凝聚力,也動搖了猶太社區對猶太復國主義事業的進一步承諾與發展。
1930年後,新加坡猶太復國主義協會如同上海猶太復國主義協會一般放慢了籌資步伐,對復國主義曖昧起來,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接著的一段時間,新加坡的復國主義變得低調,乃至銷聲匿跡,上海那邊卻是出現了大量由俄羅斯和東歐猶太人建立的修正主義猶太復國主義組織。
這些組織的成員絕大多數來自冰天雪地,對聖地耶路撒冷並沒有那麼嚮往,一部分人的目標是建立以色列,而另一部分人只想有一塊安全的棲息之地,東北那嘎達或彩雲之南都是可以的;
於是,有一些東歐猶太人被安江仙弘等人設計的河豚計劃所吸引,也有一些與孫科眉來眼去,因為孫科於1939年2月提出一項議案,建議在雲南劃定猶太人聚居區域,安置窮無可歸的歐洲難民。
兩項方案都傳到了瑞士日內瓦的世界猶太人大會,直接被否決,全世界推崇復國主義的猶太人九成九的目標是回歸耶路撒冷,其他地方不予考慮。
並且,自從二戰爆發,猶太人中聲音最響亮的存在從歐洲猶太人轉變為美洲猶太人,直接點說是美國猶太人,親美派。
一方想建立以色列,一方想在中東趕走英國這根攪屎棍,換一根與自己利益一致的攪屎棍,雙方一拍即合,猶太人惦記了數千年的復國就這麼搞成了。
巴格達猶太人一瞅,直接來了句「What Fuck」,娘希匹,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啊,老子怎能想到建國革命真能勝利,老子這不成小丑了嗎?
前期投資了這麼多,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不能沒老子的份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錯了,那就補救吧,這就有了沙遜家族和科恩家族的聯姻。
科恩家族現任族長是以色列·科恩,猶太復國主義組織秘書長,多年來為復國主義奔走,以色列能建國成功,他的功勞不小,在以色列的權力體系里,一定會有科恩家族一席之地。
一顆紅心往往需要幾手準備,三十年代,新加坡巴格達猶太人與上海的許多巴格達猶太人一樣,覺得必須將對英國的忠誠置於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支持之上。
大衛·馬歇爾曾在自創的《以色列之光》上公開譴責從巴勒斯坦來新加坡的一位狂熱猶太復國主義使者的行為,原因是該使者指責島上的猶太家庭沒有響應他挨家挨戶籌款的呼籲。
二戰期間,新加坡的猶太人精英階層紛紛通過參軍入伍以向英國表示效忠,在小鬼子入侵迫在眉睫時,大衛·馬歇爾加入了新加坡志願軍,這是英國殖民政府為保衛新加坡而組建的輔助性民兵組織。
沙遜是《以色列之光》的編輯,也是沙遜家族在新加坡的後代,戰爭爆發時他位於倫敦,並隨之加入了皇家空軍。
他們對英國的忠誠卻讓他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昭南時期,馬歇爾和其他留在新加坡的猶太人作為敵國國民被關押在勞改營,飽受營養不良、痢疾和瘧疾之苦。
一些年輕人則被分配至泰國至緬甸的死亡鐵路上工作,大衛·馬歇爾被派往北海道,在一個煤礦工作。
戰後,面對去殖民化浪潮席捲,新加坡巴格達猶太人又多了一手準備,就是等待、爭取新加坡獨立自治之可能,並在自治後掌握絕對或一定的話語權。
而大衛·馬歇爾是主動站出來,同時也是被猶太社區選中的六星芒旗幟扛旗人。
隨著冼耀文往上走,彼此的距離愈發靠近,遠眺的格蕾絲看清了他的臉,她心裡一驚,「亞當怎麼會這樣打扮?」
她的大腦高速運轉,思考冼耀文如此舉止的用意。
冼耀文的五官上存在不太明顯的猶太人特徵,何況滙豐早就將他查個底朝天,格蕾絲對他的血統心知肚明,滙豐會將他列入扶持人員名單,不無血統的考慮。
「亞當是個聰明人,一定清楚自己的血統,他現在這樣打扮上猶太教堂,是想坐實猶太人的身份?目的呢?」
「格蕾絲,你在想什麼?」
「老爺,你要做什麼?」
格蕾絲的思考被打斷時,帶著一頭霧水走了一路的水仙終於忍不住發問。
冼耀文轉臉看向水仙,笑著說道:「今日過節,上教堂向耶和華匯報一下待會我要吃幾個湯圓。」
「你信耶穌?」水仙詫異道。
「耶和華和耶穌並不是一回事。」冼耀文不多解釋,只是說道:「快到了,待會我自己進教堂,你在外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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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水仙清楚老爺明白自己問的是什麼,老爺不正面回答,她也不好再追問。
繼續往上,眼觀四路的冼耀文發現了格蕾絲的存在,他快速移開目光,避免和格蕾絲的目光對視上。
他知道格蕾絲今天在這裡,但他「不應該」知道她在這裡,更不想在這裡和她發生交流,只要他的舉止落在她眼裡就夠了。
目不斜視地加快腳步,他很快來到聖諾猶太教堂的門口,讓水仙等著,他自己一人推開大門邁入教堂內。
猶太教堂沒什麼看頭,既沒有華麗的裝修,也沒有神的畫像和雕像,猶太人信奉神沒有實體,教堂最大作用是給嚴格遵從猶太教律法的成年男子,完成每天由10人以上聚集在一起的祈禱三次。
猶太教堂也沒有統一的風格,雖然教堂建築基本依據耶路撒冷的聖殿為藍本,但由於沒有可以仿效的歷史圖象,世界各地的猶太教堂建築形形色色,融合了在地文化和其他教堂的設計。
冼耀文來到教堂內存放供信徒使用的聖經區域,取了一本《托拉》,來到男性座位區域就座,翻開《托拉》至《出埃及記》部分,用希伯來語默念。
此時,教堂里舉目之處不見一人,但冼耀文心裡清楚不可能沒人,人或許就在二樓的迴廊,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落進別人眼裡。
所以他自從進入教堂,眼睛一直非常老實,沒有四下打量,默念的嘴型張得相當到位,會希伯來語的人看他嘴型就知道他念的是希伯來語。
都在歐思禮路住著,當初婚禮的動靜又鬧那麼大,對他感興趣的人很容易就能鎖定他。
「過了多年,埃及王死了。以色列人因作苦工,就嘆息哀求,他們的哀聲達於神。神聽見他們的哀聲,就記念他與亞伯拉罕、以撒、雅各所立的約。神看顧以色列人,也知道他們的苦情……」
默念完一大段,冼耀文合上《托拉》,他的表演謝幕。
出了教堂,冼耀文摘掉基帕和塔利特,擁著水仙往坡下走去。
行至半坡,冼耀文說道:「今晚你住在這邊好了。」
水仙有一絲心動,又有一絲擔心,她抬頭說道:「姐姐會不高興吧?」
「沒關係的。」冼耀文拍了拍水仙的臂膀,「你們應該正式認識一下,你坐鎮新加坡,金滿香港、新加坡兩頭跑,往後你們兩個還要守望相助。」
「我沒問題,就怕姐姐不樂意。」
「不要瞎說,金滿是明事理的人,知道分寸。」
「哦。」
兩人一路聊回999號,客廳里只有冼光禮,不見其他人。
冼耀文拉著水仙在沙發就座,沖冼光禮說道:「阿爸,阿媽和李女士呢?」
「都在廚房裡。」
冼光禮的目光停留在水仙身上一大會,隨即給了冼耀文一個詢問的眼神。
「阿爸,她是薏心,何薏心,你的另一個兒媳婦。」說著,冼耀文看向水仙,「叫人啊。」
水仙忸怩一下,站起身靦腆地沖冼光禮說道:「阿爸。」
「好好好,薏心,坐,快坐下。」冼光禮一臉和煦地壓了壓手,待水仙坐下後問道:「薏心,你住在哪裡?」
「阿爸,我住在格蘭芝路。」
「不是香港?」冼光禮瞪了冼耀文一眼。
「阿爸,我和老爺是在新加坡認識的。」水仙落落大方道。
再瞪冼耀文一眼,冼光禮接著問道:「薏心,你是哪裡人?」
冼耀文由著水仙應付冼光禮,他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翻到民生版塊,想找找有沒有拋柑的消息。
祖籍福建的峇峇娘惹有「拋好柑,嫁好鞥」的說法,元宵這天月圓時會到海邊或河邊往水裡拋柑橘,許願找到好歸宿。
雖說峇峇娘惹的風氣已經開放了許多,但大多數娘惹依然深居簡出,今晚是年輕男子認識和追求娘惹的好機會,可以算是相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