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的黑暗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跟著靜下來,但是長久的望不到頭的黑暗只會讓人變得焦慮、煩躁、憤怒、癲狂,一切負面的東西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漫過來,順著頭頂、腳下、手指像斬不斷的藤條一樣纏繞上來,直到把整個人捆束、籠罩、拉扯進更深的黑暗裡
他能聽見儀器外滴滴的指示音,隔著某種封罩顯得有些遠,像是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某種計時,夾雜著一些他那時候根本不懂的實驗數據提醒,枯燥又乏味。
每隔一陣子,他會被傳送進另一個實驗艙里,每次實驗啟動的機械音冷冰冰地響起,就會有兩股力量加載在他身周,也許是能量場也許是別的什麼,那時候的他不太明白。
他只能感覺到有一股吸力將他往一處拖拽,像是突然拔了橡皮塞的水池,巨大的漩渦以不可掙脫的力道捆束著他,力量大得幾乎身體都被擠壓變了形,那架勢似乎不是將他拽往空間上的某一點,而是直接拽去另一個世界。
而另一股力量卻企圖將他固定在原地。
每當這個時候,對四肢的控制力就會有一瞬間的甦醒,好像突然退回到藥劑還不曾注入身體沒有生效的時候。
然而這種知覺的甦醒就像他長時間充足的精神力一樣毫無用處,只是在被拉扯的過程中,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徘徊在撕裂的邊緣而已。
有時候他甚至都能聞見自己身上傳來的血腥味——濃郁、刺鼻,讓他因為過度疼痛而混沌的意識又復歸清醒。
每當這種味道出現的時候,加載在他身上的兩股拉力就會被撤離。他會被送回原本的容器里,接受最精心細緻地療養。
沒錯,精心細緻。
即便他對那些電子音播報的監測和療養數據半懂不懂,他也知道那程序一道接一道的調養究竟有多麼複雜。
於是,他總能很快恢復健康,再投入下一個輪迴里。
這樣的過程不知循環了多少遍,那一陣子他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見他站在一片深黑如墨的夜幕里,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大朵大朵暈染開的血,鐵鏽般的腥甜味道激發著他體內的條件反射,使他的精神亢奮並清醒著。他正要笑起來,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摸了摸他的頭,問他:「疼不疼?」
然後他就不那麼想笑了。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中漸漸適應了疼痛,再大再深的傷口對他來說都無關痛癢,反正最後總是會好的。他不知道那些實驗的最初目的是什麼,但是一次次的失敗無心插柳地賦予了他另一種機能,他的生理癒合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了「正常人」的範疇。
等他模模糊糊地明白實驗目的的時候,實驗終於成功了——
他終於如人所願地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時間對個體的束縛,填補了那些人口中所謂的「人僅有的不完美」,在一次次的「瀕死——回溯——重來一次」的折磨中由被動觸發變成了自主控制,然後漸漸麻木成了一個怪物。
「我在他們慶祝實驗成功的時候逃了出來,我猜他們所有事情應該都是秘密進行的,那天有人查到了他們所在的地方,一片混亂,給了我一個機會。」薩厄·楊聳了聳肩,「當然,一個看不見的小傻子是摸索不了多遠的。我在那過程中撞上了一隊流浪者,又被他們帶上了飛行器。」
他說得非常簡潔,所有的衝突和交火在寥寥幾句話里就說完了:「他們有些倒霉,在某個星區跟另一隊人起了衝突,也許是流浪者,也許是某個星球的軍隊,然後——boom!炸成了煙花,飛行器的緊急自救裝置把我塞進了某個逃生艙,在太空漂了幾天後被人打撈起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聲:「打撈的人想必你也能猜到了,就是倒霉催的流浪者之王卡洛斯·布萊克閣下。很遺憾,他出現的時機不太合適,我那時候受實驗影響,有點容易激動。總之我在卡洛斯·布萊克手下的飛行器上呆了幾天,雙方都不是很愉快,這奠定了後來我和他們幾次打交道的情緒基調。再後來他們剛巧和軍部有個交易,我回到了地面。軍部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些實驗信息——」
薩厄·楊偏了偏頭,點著自己的頸側,「好像是這裡吧,據我所知後來某個軍部中將帶人去把整個實驗連窩端了,裡頭似乎還有幾個小鬼。」
楚斯突然想起蔣期公寓前出現過又消失的那個孩子,也是頸側有數字標記,「所以上次碰見的那個……」
「啊——那個小崽子。」薩厄·楊道,「我當時確實在想會不會跟那個實驗室有關。那裡最初的看管應該不像後來那麼嚴。也許他們認為四五歲的孩子什麼也做不了吧,我想那時候逃跑的難度不算很高,逃過好幾個小崽子。我後來逃走的時候,隱約聽見一個追來的人說那是我第二次脫離控制了,當然,對於第一次我已經全無印象了。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連自己長什麼樣都不記得的人去記一次失敗的逃跑。」
「後來呢?」楚斯問道,語氣有著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輕低。
「後來花了幾年的時間治療,眼睛恢復了,然後軍部把我安排進了療養院,再後來就被你甩了一臉血。」薩厄·楊說完笑了一聲,「一個非常無聊而沒有新意的故事。」
其實在曾經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楚斯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薩厄·楊那樣一身反骨的人為什麼會願意呆在療養院裡,甚至在最初的兩年裡會願意接受訓練營的約束,乃至於出去做任務。
他翻來覆去想了很久,除了找刺激沒能想到別的理由,於是便給薩厄·楊身上扣了個別有居心的帽子,算是某種程度上的以己度人,因為他自己就是帶著目的去做的。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也許那之外還摻雜了一些別的,不那麼瘋狂和逆反的原因。
「你喜歡療養院和訓練營麼?」楚斯問道,「我是說,撇開被我找茬和找我茬的那些事。」
薩厄·楊挑起眉尖,語氣帶了一絲嫌棄的味道,「你覺得呢?當然非常非常討厭,每次看到那些幼稚的束手束腳的規矩我都很想干點什麼來毀掉它們,它們總讓我想到一些不那麼舒服的東西。不得不說,被你找茬和找你的茬大概是那些年裡少有的、不令人厭煩的事情了。」
他說到這裡又笑了一下,似乎也覺得當年水火不容的兩個少年有點幼稚得過分。
楚斯也彎了一下嘴角:「那為什麼還呆了那麼久?」
「看在他們抄了實驗室又治好了我眼睛的份上……」薩厄·楊道,「勉強忍了幾年。」
不論是在療養院的那些年,還是在訓練營,不論是少年時候,還是剛成年,薩厄·楊每一回出現在楚斯的視野里,總是一個人,哪怕周圍有再多的人做背景,他身上那股和任何人都沒有牽連的氣質總會濃重地凸顯出來。
以前他覺得那是過於自負導致的傲慢和蔑視,現在卻明白了緣由。
如果一個人記憶的起始點就是一片割裂的黑暗,一個封閉的容器,跟世界的牽連除了渾身上下的無數埠和輸液管再無其他,甚至連人聲都聽不見……他大概就不可能再習慣這個有諸多牽繫的世界了。
所以即便是現在,即便是薩厄·楊已經有了明顯轉變的現在,他也依然顯得很獨,他可以跟唐他們說話,卻並沒有因此變得熟悉起來,他可以跟邵珩開一些玩笑,卻依然沒有多麼親近。
正常人之間的往來在他身上呈現出一個非常極端的結果——他和周圍所有的牽連全部都是通過楚斯。
這種心理某種程度上和剛開始有情感的孩子一樣,就好像漫長的時間又回到了起點,沒有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和旁枝……
他只有兩隻手,所以只能專心抓住一個人。
楚斯看著薩厄·楊的眼睛,彎著的眸子裡還含著一點笑。他的眸子是那種清亮的淺灰,近乎透明,總給人一種冷漠又深不可測的感覺。好像再怎麼笑都含著一種曠久的寂靜。
「薩厄……」
「嗯?」
楚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伸手抱了過去。
「也許……這樣做晚了一點。」
晚嗎?
薩厄·楊的下巴壓在他的肩窩裡,很輕地眨了兩下眼。淺色的眸子掩在半垂的睫毛陰影里,屋內的擬自然光透過縫隙在上面灑了幾星細碎的光點,漂亮得完全看不出曾經瞎過好幾年。
當初眼睛恢復後,有很長一段日子他都適應不過來。
有時候,他會突然看見周圍還是一片漆黑,像完全獨立於世界之外的一個孤島。有時候會突然聽見有幾聲模糊的電子音,報著一些時間、能量相關的數據,像是開始幻聽的精神病人,還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身上始終殘留有一絲血味,濃重而甜腥,揮散不去……
但是無所謂。
看,有人毫不介意地抱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