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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之薛連

2024-09-02 07:47:36 作者: 吾玉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閱讀

  她流連人間,看遍千帆,懲治著一顆顆充滿慾念的心。

  惟願尋得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百靈潭·薛連》

  一)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亭中坐一人,圍爐暖酒,身後站著兩個黃衫小婢,水霧繚繞,宛若仙境。

  一隻烏鴉撲翅飛來,搖身一變,化作了一身烏衣的清秀姑娘,施施然落在地上。

  「薛姐姐,好久不見。」

  亭中人抬起頭,莞爾一笑,如冰雪消融:「烏裳妹妹,別來無恙。」

  烏裳是奉主人春妖之命來給薛連送信的,薛連的真身是一株千年雪蓮,她出身百靈潭,早年習法多虧了春妖相助,後前往長白山修行。

  看完信後,薛連五指翻飛,掌心躥起火苗,眨眼間燒掉了信箋,她望向烏裳,眸含笑意。

  「勞煩烏裳妹妹回去告訴潭主,薛連必將竭盡全力將饕餮千夜帶回百靈潭,不負潭主所託。」

  頓了頓,她臉上難得地閃過一絲緋紅:「也多謝潭主親贈的八字真言,薛連銘記在心,感激不盡。」

  烏裳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飛起,薛連卻一聲叫住了她。

  「聽聞妹妹做了百靈潭的百鳥之王,還與孔雀公子成了親,姐姐在長白山未能趕回,現在補上遲來的賀禮,聊表心意,賀妹妹雙喜臨門,還望妹妹不要嫌棄。」

  說著還不等烏裳推卻,她便轉頭對身後的兩個黃衫婢女笑道:「你二人也跟我隨份禮吧。」

  她兩個婢女一喚五兒,一喚七兒,也是一派的清麗動人。

  五兒活潑,笑嘻嘻地變出一把剪子,隨手剪下自己一縷長發,放進了錦盒裡。

  七兒嫻靜,也接過剪子,抿嘴淡笑地剪下一縷長發,放進錦盒。

  那兩縷長發一進了盒中,便流光四射,瞬間化作了幾十根長長的人參須,品相大小俱是百里挑一,珍貴異常。

  烏裳瞪大了眼,薛連笑著解釋道,這五兒乃是長白山修行五百年的雲參,七兒則是長白山修行七百年的紫參,因一次機緣巧合,她在一個牛鼻老道手中救下了她們,從此她姐妹二人便長隨她左右,朝夕為伴。

  說著薛連也拔下頭上的銀釵,在酒杯里挑了幾挑,螢光一陣,那釵頭上雕工精細的六片雪蓮瓣便化成了實物,晶瑩剔透,寒氣沁人。

  烏裳還來不及開口阻止,薛連就順手摘下一片,放入錦盒,眉眼含笑地遞給了烏裳。

  「好,好大的手筆,薛姐姐你太客氣了……」烏裳有些結巴,接過錦盒的手微微顫抖,心中只道,這要拿回去給孔瀾那騷孔雀看,他一定樂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目送著烏裳的背影消失在萬里長空中後,薛連斟了一杯酒,搖晃著酒杯,看眼前紅泥慢火,沉眸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許久,她唇角微揚,清淺一笑:「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千夜麼,倒要會你一會。」

  二)

  「你這婆娘還有完沒完,牛皮糖似的跟了小爺八千里,甩都甩不掉,信不信我一口把你吃了!」

  少年暴跳如雷,一身紅衣在風中颯颯飛揚,襯得整個人俊美無雙,一張臉卻是氣鼓鼓的,眉宇間帶著些孩子氣。

  這便是紅葉宮主,饕餮千夜了——上古神獸中最為貪吃,也是心思最單純的。

  「這番話你已說了幾十遍,我也很納悶,為何現如今我主僕三人還沒到你的肚子裡去?」

  薛連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望著千夜,閒閒飲了一口茶,她身後的五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千夜惱了,指著薛連氣不打一處來:「你,你別欺人太甚!」

  數月前,薛連帶著五兒與七兒來到了紅葉宮外,用一壺百花釀將千夜引出後,自報家門,說奉春妖之命,來勸他歸順百靈潭。

  千夜哼了哼,不屑一顧,開玩笑,他在紅葉宮當大王當得好好的,統領一眾妖獸,獨霸一方,逍遙自在,幹嘛要去春妖的破潭子受罪!

  正要打道回府時,薛連卻忽然開口:「宮主不掛念烏裳妹妹了嗎?」

  千夜立時回頭,薛連含笑望著他,不緊不慢道:「是誰曾經扔下豪言壯語,說總有一天,要殺到百靈潭,搶了人家做新娘,做你紅葉宮的夫人?」

  論起千夜與百靈潭的淵源,卻是說來話長。

  他曾因饞嘴潛入瓊花娘子的紫雲洞,想偷一壺百花釀,卻誤打誤撞鑽進一個龍蛋里,被花仙白蘭扔在了百靈潭,成了烏裳與孔瀾爭奪鳥王之位最後一關時的任務。

  他對烏裳一見鍾情,化身龍娃與他們同行了一路,整日賴在烏裳身邊叫她「娘親」,最後還差點搶了烏裳拜了堂……春妖那時就說,要帶他回百靈潭修行,沒想到竟真派人來了。

  「是又怎樣?與你有什麼干係?」千夜挑了挑眉:「莫非你看本宮主長得俊,想二女共侍一夫?」

  薛連笑了笑,並不理會千夜的揶揄,只清聲道:「不,我只是來為烏裳妹妹帶個話,她與孔雀公子夫妻恩愛,難捨難分,容不下外人插足。」

  「現如今她已懷有身孕,更加無法回應宮主的一片痴情了,只能叫孩子認宮主做個乾爹,不知宮主意下如何?」

  「什麼?娘親有了身孕?」千夜臉色大變,一跺腳:「好個孔瀾,下手真快,還想要我做什麼鬼乾爹,做他爹還差不多!」

  千夜氣急敗壞的模樣就像個被搶了心愛糖果的孩童,薛連看在眼中,心頭暗笑,果真是性子單純的饕餮,不諳情事,聽到消息後惱怒大於傷心,根本自己都沒分清楚情愛為何物。

  氣歸氣,千夜罵罵咧咧一通後,到底沒真想殺到百靈潭,只是沒好氣地要薛連回去告訴孔瀾。

  「讓那廝好好照顧我娘親和我乾兒子,不然我就把他那孔雀毛拔下來做屏風,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惡狠狠地交代完後,千夜吸了吸鼻子,摸向肚子,揣摩自己方才發力過猛,現下是又餓了,眼珠一轉,他清了清嗓子,回首笑眯眯地對薛連下起了逐客令。

  「時候不早了,薛姑娘請回吧,寒舍簡陋,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話音剛落,紅袍翻飛,千夜掠身而去,風一陣地就要溜之大吉。

  薛連在他身後氣定神閒,笑得別有深意:「宮主慢點,路還長著呢。」

  千夜萬萬不會想到,他惹上了一個多難甩掉的麻煩,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低估春妖的識人之毒!


  從這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甩掉過薛連和她的兩個婢女。

  這一路她們對他緊追不放,如影隨形,每每他忍無可忍要開打了,薛連就縴手一揮,幻個雪罩將自己和五兒七兒罩得嚴嚴實實,只守不攻,和他耗內力,他哪耗得過她這千年雪蓮啊,天殺的她兩個婢女還是人參精!

  每次他那邊筋疲力竭了,裡面卻還在悠哉悠哉地剪頭髮,喝人參水,源源不斷地滋補,狂利用自身優勢打持久戰,簡直是無恥至極,欺人太甚,把他氣得六竅生煙!

  和薛連鬥法,千夜覺得自己餓得都比以往快,每天都是前胸貼後背,如狼似虎地狠狠瞪著薛連,恨不能一口吞了她們主僕三人。

  涼亭里,千夜深吸了口氣,一撩紅袍坐在了薛連對面,好歹按捺住心頭怒火,決心和薛連好好談一談。

  「薛姑娘,世人都道,女子矜持,怎麼偏你這般不害臊,對一個大男人窮追不捨,你還是不是女人啊?」

  話出了口,卻還是免不了滿肚子怨氣。

  薛連不以為意地飲了一口茶,面不改色,目視著千夜笑道:「世人也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怎麼偏你這般不爽利,對一個小女子拒之千里,你還是不是男人?」

  千夜一下被噎住,梗著脖子說不出話來。

  七兒定性好,倒是五兒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千夜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瞪著她:「笑什麼笑,再笑小爺就把你吃了!」

  五兒才不怕千夜,做了個鬼臉,古靈精怪地在薛連身後比出一個雪罩,叫千夜氣得差點拍案而起。

  天殺的春妖,派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好好好,我認輸了,我不和你們鬥了行不行?」

  這主僕三人是軟硬不吃,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千夜心念倏轉間生出一計,哼了哼,望著薛連挑眉道:「請小爺去春妖那破潭子也行,不過得有個條件,小爺餓了,想吃……」

  「你不會想吃了我們吧?」五兒驚聲插口道。

  千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小人參精,你想捨身餵虎還得看小爺成不成全呢,就你那點分量,還不夠我塞牙縫的。」

  說著他倏然欺身湊近薛連,攫住她的眼眸,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薛姑娘,我想吃的是——醉、陶、然。」

  紅袍一拂,千夜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薛連,笑得意氣風發:「如果你能弄到這樣東西,就算你有本事,百靈潭人才濟濟,小爺二話不說和你去拜見春妖,解散紅葉宮,從此歸順百靈潭,怎樣?」

  言下之意自然是……如果弄不來,就給小爺有多遠滾多遠,再不要出現在小爺面前!

  千夜抱著肩,笑眯眯地看著薛連,眸中得意洋洋,怎麼著,這招就叫以退為進,還不叫你這婆娘知難而退,乖乖認輸!

  卻沒想到薛連笑了笑,眼睛眨也不眨,伸出手爽快應下:「好,就這樣說定了!」

  千夜愣住了,呆呆地與薛連擊掌為誓,在碰上薛連手心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了一種自己將自己賣了的錯覺……

  三)

  所謂醉陶然,是昔年女媧向天帝獻上的一道佳肴,滄海桑田間早已成為了傳說中的美食,莫說尋到,許多人就連聽都沒聽過。


  它由三種食材組成,缺一不可。

  醉——紫雲洞,瓊花娘子的菊花釀。

  陶——平月林,陶修老人的風滿袖。

  然——西崑侖,凶獸混沌的混沌肉。

  這三樣東西珍稀異常,就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到前兩樣,第三樣沒弄來也是白搭,而第三樣正是這道美食的關鍵,也是最難弄到的。

  混沌初開大道傳,天地繼然而生成,相傳西崑侖睡著一隻混沌,脾氣暴躁,要弄到他一塊肉幾乎是有去無回。

  說起這混沌,和千夜倒有些交情,他們與窮奇、檮杌並屬上古四大凶獸,洪荒浮沉中,千夜建了紅葉宮,獨霸一方,混沌去了西崑侖長眠,窮奇跟檮杌那兩傢伙卻不知所蹤。

  因千夜最貪吃,兇狠的饕餮本性早已在歲月長河中被磨平,身上反而是滿滿當當的人間煙火氣,故薛連打趣道,世人將他也歸為四大凶獸,著實是委屈了其他三位,難怪混沌要憤然地躲起來長眠。

  千夜哼了哼,也不惱,只抱著肩看薛連要如何取來這道醉陶然。

  薛連亦不多說,拔下頭上銀釵,浸入茶杯中,釵頭的雪蓮瓣遇水即化,搖曳生姿。自上次送與烏裳一片後,釵頭又長出了新的,依舊是六片雪蓮瓣。

  薛連摘下兩片,一片給五兒,吩咐她拿著去紫雲洞找瓊花娘子討一壺菊花釀。一片給七兒,要她去百靈潭見春妖,請春妖出手,一同去平月林找陶修老人討一小盒風滿袖。

  五兒與七兒紛紛得令而去,留下了薛連自己,自然是去西崑侖取最難的混沌肉。

  千夜站在一邊,看薛連調派有度,淡定自若,也不由暗自佩服她的果敢。

  事不宜遲,薛連即刻動身,千夜也好奇地要跟她去西崑侖走一趟。

  一路景致越發荒蕪,天氣也越來越無常,緊趕慢趕他們總算到了西崑侖這片極寒之地,千夜哆嗦著身子抱怨道:「真搞不懂那傢伙怎麼會喜歡這種不毛之地!」

  薛連淡淡一笑,她本就是長白山修行的千年雪蓮,並不畏寒,見千夜冷得不行,直在後面跺腳,她停下腳步,轉身忽然握住了千夜的手。

  千夜一下瞪大了眼,卻還不及開口,手心便傳來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湧進體內,瞬間將寒意驅走,舒服得全身都舒展開了。

  薛連收回手,笑望了他一眼,轉身繼續走在了前面,千夜撓了撓頭,跟上去,神色竟有些靦腆:「多謝。」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了多少大風雪,他們終於在冰洞中見到了傳說中的混沌

  他竟沒有在長眠,而是守在一座冰棺旁,一動不動,靜靜凝望著棺中人。

  千夜興沖沖地正要上前,卻被一道透明的冰牆阻了回來,他吃痛出聲,聲音卻如針墜雪裡,無聲無息,瞬間被冰牆吞沒。

  千夜一驚,扯開嗓子開始大喊大叫,卻沒有一點用,任憑他怎麼叫喊,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一道冰牆將里外徹底隔絕,吞噬了一切的聲響,整個冰洞靜得可怕!

  這裡居然是萬籟俱寂,死一般的寂靜!

  千夜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心跳得厲害,那冰牆仿佛能惑人心神,叫人越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越是慌亂得拼命大叫。

  正當千夜呼吸急促,失控得近乎癲狂時,一隻冰涼的手覆住了他的眼眸,清冷的氣息迎面而來,叫他的心一下就靜了下來。


  是一身雪衣的薛連,她貼近千夜,以冰肌玉骨驅散千夜的躁熱,呼氣如蘭間,她抓住千夜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唇上,以唇語緩緩吐出四個字。

  「不、要、硬、闖。」

  千夜身子微顫,眼前看不見,觸覺就格外靈敏,黑暗中他只覺手觸之處無比柔軟,唇瓣的一啟一動間,他仔細辨出又是四個字:

  「我、有、辦、法。」

  如一粒石子投入湖面,蕩漾開層層漣漪,千夜心頭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心跳得厲害,無端端地口焦舌燥起來。

  還好薛連說完就放開了他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勉力平復下翻滾的心緒,看薛連從懷中掏出一隻古塤,對著他點了點頭。

  幽長的樂曲聲瞬即響起,帶著跨越千年的古樸味道——這塤竟能發出聲音!

  直逼人心的塤聲中,仿佛光陰陡轉,前塵舊夢翻閱而出,整個冰洞霎時流光四射,千夜驚訝地看到冰牆竟在一點點融化!

  薛連目不轉睛,繼續吹著古塤,卻終是鬆了口氣。

  傳言混沌生四翅,通歌舞,唯有動人的樂聲才能融化西崑侖的冰牆,若冒然橫闖,只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她此番來取混沌肉,上路前便做了萬全的準備,千夜還不知她跑哪去了,其實她正是去托齊靈子向天上的妙音仙君借了這古塤。

  冰屑飛揚,颯颯而下,守在棺邊的混沌終於在樂聲中動了動眼皮,慢慢抬起頭。

  冰牆轟然坍塌,那張臉赫現眼前——

  明明是張年輕英俊的面容,渾身上下卻沒有一絲生氣,如暮年老者,透著枯井般的衰敗氣息。

  他似乎很久沒有見過生人,澀然地眨了眨眼,嘶啞開口:

  「千……夜?」

  四)

  抬眼處,黃沙漫天,煙塵滾滾,炙熱的焦陽烤著大地。

  千夜攙扶著面色發白的薛連,風沙嗆得他咳了幾聲。

  「這,這就是混沌之境了嗎?」

  薛連無力地點了點頭,湊到千夜耳邊,嘴唇因缺水而泛白,聲音虛弱:「這只是其中一處……這裡千變萬化,荒誕叢生,我們得走過重重幻境才能出去……其實你沒必要陪我進來冒險的……」

  冰牆坍塌後,他們向混沌說明來意,混沌並無動怒,只是指著棺中人,要他們走進她的夢中,過混沌之境。

  若是能出得來,他便割下身上的混沌肉贈予他們。

  這也在薛連的意料之中,她來之前就知曉混沌之境,要吃混沌肉,必過混沌之境。

  所謂一花一世界,混沌之境包羅萬象,幻景疊生,為人心中貪、嗔、痴、恨、愛、惡、欲所反映,其中海市蜃樓無數,怪誕連連,只有在過每一層幻境時找到一個觸發點,才能觸發下一層的幻境,如此接二連三,方可走到盡頭,走出混沌之境。

  只是薛連沒有想到,這混沌之境竟是在一個女子的夢中——知道後卻又是恍然大悟,如此一來,混沌之境的種種荒誕不就可以解釋了,這不正是莊周夢蝶,人生如夢?

  混沌揮袖一拂,在冰棺上方化出一道光暈,薛連深吸了口氣,就要走進時,千夜忽然一個激靈,伸手拉住了她,對著混沌一聲緊張道:「等等,如果走不出來會怎樣?」


  混沌面無表情,撫上冰棺,垂眸凝望著棺中人。

  「走不出來……就永遠困在則容的夢中,與我一起生生世世陪著她。」

  在這永遠寂靜的地方,不會有任何聲音打擾他們,通曉歌舞曲樂的混沌,在則容睡去的那一刻,就拋棄了所有的喜好,與世隔絕,日復一日地枯守棺邊,懲罰著自己——

  再也不能歌唱,再也不能起舞,封閉了一切,只因為,你的永世長眠。

  烈日持續炙烤著沙漠,一列商隊騎著白駱駝打黃沙中而過,當先一人蒙著面紗,腰肢曼妙,透著濃郁的異域風情。

  有笛聲不知從哪傳來,慵懶而嫵媚,絲絲滲進人的心底。

  薛連從千夜懷中掙起,臉色蒼白卻急聲道:「快,快射下那蒙面胡女……」

  千夜立時明白過來,那定是此層幻境的觸發點了,他趕緊揚手幻出一隻羽箭,也不多說,奮力一擲,對著蒙面人穿心而過,那個婀娜的背影應聲栽下。

  如一面銅鏡支離破碎,天地霎時顛倒,暴塵揚起,千夜掠過紅袍護住薛連,兩人被卷進了風沙中,頭暈目眩,再次睜開眼,卻已經來到了下一層幻境。

  竟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美食佳肴,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千夜一下看直了眼,風一樣地撲了過去,狂吃海河起來,再也挪不開步子。

  薛連急忙上去拉住他:「快別吃了,這些都是假的,這是貪之境,是你心中無窮無盡的貪婪啊!」

  可千夜哪裡停得住,此刻怕是要他死在這裡他也心甘情願,薛連著急地左顧右盼,忽然看見頭頂有一盞巨大的燈燭,她神色一喜,不及不想便飛身上去,用力一把將燈燭扯了下來。

  頓時滔滔江水傾瀉而下,洶湧淹沒了整個宮殿,薛連抓著千夜捲入了水中,浮浮沉沉中,眼前場景倏轉……

  「快快投降,不然本帥就將你的二位夫人推下去!」

  一聲厲喝驚醒了千夜,他猛地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騎在一匹駿馬上,白袍銀槍,身後是千軍萬馬。

  城樓上,一左一右站著兩道身影,赫然正是被敵方將士挾持的薛連與烏裳!

  「不要!」千夜驚聲出口,此情此景下他仿佛被蠱惑了心神,完全忘了自己在混沌之境中,而是徹底沉浸在了這場幻景中,渾然不覺身在夢裡。

  「我數三聲,你再不棄械投降,我便推下你一位夫人,你自己選,要捨棄哪一個?」

  「不要!」千夜大驚失色,那敵方主帥卻毫不留情地數了起來,有如毒蛇般的聲音在他頭頂盤旋著,千夜雙手顫動,看看左邊的薛連,又看看右邊的烏裳,額上冷汗直流,痛苦萬分。

  「快說,你選誰?」

  這一聲如雷霆萬鈞,喝得千夜身子一震,在馬上瀕臨崩塌。

  城樓上的薛連見狀心急如焚,千夜儼然已入了夢魘,她卻被堵住了嘴不能出聲提醒,一身法術也根本使不出來。

  「我選,我選……」千夜渾身顫抖著,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薛連靈機一動,奮力掙脫身後的士兵,一把撲向那敵方主帥,兩人雙雙墜下了城樓。

  「不要!」千夜目眥欲裂,雪衣綻放在空中,悽美絕倫,卻是畫面陡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他猛然睜開眼,正對上薛連關切的眼眸。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將他從夢魘中拉了出來,他們此刻已身在下一層幻境。

  「好險,差點破不了方才的局,你該一箭射死那主帥的!」薛連驚魂未定,千夜更是喘著氣後怕不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跳如雷間兩人的手卻握得更緊了。

  前方有水聲傳來,他們循聲而去,一下驚在了原地。

  這裡竟然是百靈潭!

  水面上幽蓮神秘,潭中一人正在沐浴,如瀑的墨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修長的脖頸沾滿了水珠,若隱若現的背影極具誘惑

  不是春妖還能是誰?

  這回千夜倒反應得快,反手一把捂住薛連的眼睛,紅袍一拂幻出弓箭,「看小爺一箭射死他!」

  「等等!」薛連一驚,趕緊拉住了千夜,「觸發點不是他!」

  望著千夜疑惑的眼神,薛連縴手一指,「你將潭中央那朵蓮燒掉就行。」

  她指的正是挨在春妖身邊的一朵幽蓮,它純白如雪,晶瑩剔透,在滿潭藍蓮中格外顯目。

  千夜不解地脫口而出:「為什麼?」

  「因為……」薛連頓了下,素來淡定自若的臉上難得地生出一抹紅暈,「那株雪蓮是我在百靈潭修行時的本體。」

  五)

  長白山,白雪皚皚,一片蒼茫。

  五兒與七兒端著湯,朝房中走去。

  「都吃了我們幾把頭髮,人怎還不見醒?」五兒嘀咕著推開房門,卻正看見榻上的那道紅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來。

  五兒猛地瞪大了眼,下一瞬,一聲歡喜尖叫劃破夜空:「姑娘,他醒了!」

  千夜扶著頭,只覺耳邊嗡嗡嗡作響,腦海中一幅幅畫面倏然而過,像做了一場好長的夢……

  他與薛連去西崑侖取混沌肉,然後一起進了混沌之境……

  是了,在燒掉那株雪蓮後,他們又跌入了新的幻境中,經歷了各種荒誕離奇的遭遇,破了一層層幻景,終於到了最後一步,卻被困在了大風雪中。

  冰洞裡,薛連抱著他,他那時已神志不清,嘴裡說著胡話。

  「小爺真他娘的後悔了,好端端地要吃什麼醉陶然……我們,我們會死在這裡嗎?」

  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死亡是真的。

  迷迷糊糊中,千夜望見薛連拔下發間的銀釵,以雪水相融,將上面的六片蓮瓣一一摘下,不由分說地輕輕含住,俯身覆上他的唇,以舌尖抵著送進了他嘴裡。

  唇齒相依間,他只聽到她的聲音清婉而堅定地響起:「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絕不會!」

  在千夜還未反應過來時,薛連已解了自己的衣裳,緊緊摟住他,溫香軟玉撲了他滿懷,紅袍雪衣下裹著他們交纏的身子,他貼在薛連心口,汲取著那源源不斷傳來的溫暖。

  千夜打著哆嗦,天昏地暗中卻還有一絲清明:「你們女子不是最重名節嗎?你如今這般為我……日後,日後還找得到婆家嗎……」

  「你想得還真遠……」薛連柔聲笑開,聲音卻越來越虛弱:「實在不行,我就嫁給你吧,你肯不肯娶我?」

  「我……」

  「你不肯?你可是嫌我太煩了?你還在掛念著烏裳妹妹?那……那在城樓上時,你為何猶豫不決,你心中當真一點也沒有我嗎……」

  絮絮叨叨的話語中,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薛連似乎也快支撐不下去了,卻仍舊一直說個不停。

  千夜知道薛連這是故意在引他說話,不讓他睡去,他心頭忽然像火燒一樣,眼眶酸澀,有什麼洶湧地漫進胸腔,叫他心緒激盪得不能自已……

  他猛地翻身壓住了薛連,狠狠欺上那對嫣紅的唇瓣,以吻緘口。

  天地霎時靜了下來。

  只有纏綿的吻與炙熱的淚,千夜泣不成聲:「我娶你,只要你肯嫁,我一定娶你!」

  灼灼的氣息縈繞在薛連耳邊:「我不是說笑的,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一生一世,我必不負你!」

  無數畫面在腦中紛沓而過,回憶至此戛然而止,千夜甫一回過神來,便對上了薛連一雙朦朧淚眼,他長睫微顫,哽咽了喉頭。

  「我們現在是在混沌之境中,還是在現實里?」

  薛連笑了笑,拭去眼角的淚,將五兒手中的湯端給千夜,「醉陶然都給你做出來了,你說這是在哪裡?」

  他們到底是破了最後一層幻境,淚如雨下的擁吻中,那滾燙的淚水滴滴落在冰面上,寒冰竟不可思議地瞬間消融了……

  原來他們千方百計也沒有找到的觸發點,竟是有情人的淚水!

  薛連溫柔地餵了千夜一勺湯,千夜在咽下的那一剎那,心頭大悸,百般滋味湧上心間,在身體裡千迴百轉地流淌著,五味雜陳,前塵舊夢,不知今夕何夕。

  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情難自已,原來這就是醉陶然的味道——

  攜手同度朝與暮,免將生死作離別,共君一醉一陶然。

  摻雜了人間百味的醉陶然,直教人恍如隔世。

  過一遍混沌之境,他們就像攜手走過了幾輩子,人世間的貪嗔痴愛盡皆嘗透,茫茫然回首,只覺舊夢依稀,往事如煙,不勝唏噓。

  千夜抬起頭,情不自禁地一把擁住薛連,唇角微揚,在她耳邊輕聲道:

  「我們請春妖做證婚人,回到百靈潭就成親吧。」

  (六)

  在長白山休養了一段時日後,薛連與千夜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在他們啟程要前往百靈潭時,變故陡生

  千夜居然又跑了!

  薛連帶著五兒與七兒好不容易在樹林裡追上了他,五兒氣得上前質問:「我家姑娘哪點對不住你,你為何說悔婚就悔婚?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有多傷心?」

  千夜鐵青著臉,不發一言。

  薛連推開七兒的攙扶,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臉色蒼白。

  千夜見她淚光閃動的模樣心如刀割,卻硬是忍住滿腔翻滾的情緒,聽她一字一句問出三個字。

  「為什麼?」

  千夜紅袍一拂,轉過身不忍面對薛連,只澀聲開口:「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你……心知肚明。」

  話音剛落,他便飛身一掠,身影幾個閃躍,又消失在了林間。

  五兒氣急敗壞地追出幾步,破口大罵,罵著罵著卻顧及到身後的薛連,轉過頭怯生生地問道:「姑娘,咱們還追嗎?」


  薛連深吸了口氣,咽下眼角淚,咬牙道:「追,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他問個究竟!」

  一旁的七兒還在苦苦思索著千夜說過的話,不喜歡強人所難,心知肚明……想著想著七兒忽然眼睛一亮,脫口道:「我知道了,宮主定是誤會了!」

  幾天前,千夜找到七兒,神情古怪地問了她薛連與春妖是何關係……

  薛連哪裡會知道,這場變故都得從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說起,那夜千夜來看她,還未進門,便在窗外聽到了裡面傳來的對話。

  五兒笑嘻嘻地問薛連:「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見到的怕就是宮主了!」

  薛連但笑不語,倒是七兒柔聲接口道:「若是七兒沒猜錯,姑娘心中此刻最想見到的應當是百靈潭之主,春妖。」

  此話一出,千夜臉上的笑意就瞬間凝固了,如冷水澆頭,他勉力平復下心緒想聽薛連否認,裡面卻傳來一聲:「不錯,還是七兒最懂我,我已迫不及待想回百靈潭面見潭主……」

  千夜如遭霹靂,身子一個踉蹌,心亂如麻間再聽不下去,一拂袖,身影掠入了夜色中。

  他自是沒有聽見房裡薛連接下來說的話:「……我要當面感謝潭主,多謝他親贈的八字真言……」

  離開的千夜越想越不對,他忽然憶起薛連曾說過,混沌之境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心中所想,那百靈潭的幻境中,春妖身邊為何會出現薛連的本體,這又說明了什麼……

  千夜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終於忍不住,故作不經意地向七兒問起,七兒想了想,說其間舊事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潭主曾助姑娘修行,對姑娘有恩,姑娘感念於心,時時想著要報恩……

  報恩……原來是報恩!

  她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春妖,她捨命救他,說要嫁給他,不過是想騙他回百靈潭,她真正想嫁的人根本不是他!

  千夜一聲怒吼,在七兒驚詫的眼神中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了山腳下的小酒館,喝得酩酊大醉。

  正當他痛苦萬分時,他對面不知何時坐下了一個灰袍老道,那老道撫須一嘆:「無量天尊,貧道知施主所憂,有一物可解施主困惱。」

  瘦削的手將一對造型古樸的銅鈴推至他眼前,他醉得迷迷糊糊,只聽得耳邊那個蒼老的聲音不住說著些什麼……

  等到一覺醒來時,千夜對面已空無一人,他扶著額頭,正以為昨夜不過是一場夢時,桌上赫然竟真擺著一對銅鈴!

  千夜渾身一震,那個聲音仿佛又在耳邊蠱惑響起:「只要將這銅鈴搖一搖,就能擺脫掉你不想面對的人……」

  樹林裡,千夜身形如風,身後遙遙傳來薛連三人的呼喚,眼看著她們又要追上他了,千夜咬咬牙,終是下定決心,從懷中掏出了那對銅鈴……

  七)

  紅葉宮,燭光搖曳,歌舞昇平。

  千夜懶懶倚在座上,抱著酒罈,喝得醉眼朦朧。

  那日在樹林裡他搖響了銅鈴,定住了薛連與五兒七兒,順利甩掉了她們,回到了紅葉宮。

  他宮中弟兄日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大殿歌舞不斷,他夜夜笙歌,胡吃海喝,如此過了半月,居然還是沒有忘記那身雪衣。

  紅葉宮的妖獸們不會知道,就算吃再多的美味佳肴,他們的大王也是不快活的。


  填飽了肚子,卻填不滿心。

  這日,紅葉宮忽然闖進了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一室祥和

  竟是遍體鱗傷,面目全非的五兒!

  她身上已被燒得不成樣子,指著千夜咬牙切齒:「你好狠的心,為何要害我家姑娘……」

  千夜震驚莫名,趕緊抱住搖搖欲墜的五兒,猛將真氣輸入她體內,卻已是無力回天。

  在五兒氣若遊絲的敘述中,千夜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竟上了那牛鼻子老道的當,親手將薛連她們送進了那老道的煉丹爐!

  薛連曾於那老道手中救下五兒與七兒,與他結下了宿怨,那道士發誓要將薛連三人捉來煉丹。

  他趁虛而入,利用千夜,用定魂鈴定住了她們,千夜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不費吹灰之力地捉住了薛連三人,將她們帶回去投入了煉丹爐中。

  薛連被單獨置於內室,五兒在七兒的拼死相助下,九死一生地逃了出來,七兒卻被那老道活生生地燒死了。

  「快,快去救我家姑娘……」五兒雙目圓睜,顫抖著身子,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在千夜懷中變回了原形,化作了一隻滾燙燒焦的人參。

  「不!」千夜撕心痛呼,滿宮妖獸還未反應過來時,那身紅袍已經風一陣地掠出了殿外。

  一路上,千夜眼前全是薛連那張淡淡含笑的臉。

  攜手同度朝與暮,免將生死作離別,共君一醉一陶然。

  混沌之境中,他們生死相依,她親手餵他喝下了醉陶然,明明已經向他表明心意,他為什麼那麼笨,為什麼還要懷疑她

  竟是他,親手將她置於了死地!

  大風烈烈,拂過千夜的髮絲,他紅袍鼓動,心跳如雷。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八)

  百靈潭,有間澤,雲煙繚繞,古木參天。

  鬱鬱蔥蔥的樹葉間,架起了一個木屋,這些年碧丞就是住在這裡,看守著有間澤,等待著繭兒甦醒過來。

  千夜歸順百靈潭後,常常提著酒來到木屋與碧丞作伴,兩人云中對飲,有時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們會望向窗外,樹上結滿了五光十色的靈繭,靈繭有大有小,個個散發著柔和的螢光,風一吹,便輕輕搖曳起來,發出颯颯清響。

  相視一笑,笑得寂寥,他們搖搖頭,碰杯痛飲——

  整個百靈潭怕沒有比他們更同病相憐的了,都因一念之差傷害了所愛之人,讓她們沉睡在了繭里,不知何時才會甦醒。

  碧丞守著的是繭兒,而千夜守著的則是他的新娘。

  那日當他趕到藥廬時,那牛鼻老道已聞聲而逃,他打破了煉丹爐,救出了奄奄一息的薛連。

  薛連的身子漸漸透明,他抱著她趕到百靈潭,讓春妖封住了她即將消散的神元,送進了靈繭里,沉睡休養。

  千夜永遠也忘不了,薛連在他懷中最後說的話。

  其實她那日追上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對春妖有多感激,只因春妖贈給她的八字真言

  赤子之心,歸順為卿。

  她流連人間,看遍千帆,常常以世人為賭,懲治著一顆顆充滿慾念的心。

  她曾對春妖說過,看過人心太多的貪婪,太多的醜惡,她只願尋得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共度此生。

  春妖便為她留意起來,直到千夜的出現,他心思至純,正是薛連渴求的擁有赤子之心的人。

  於是春妖便命烏裳去給薛連送信,信箋上除卻布下的任務外,末尾更是寫了意味深長的八個字。

  赤子之心,歸順為卿。

  薛連一見便明白過來,歡喜不已,對春妖感激不盡,感激他,讓她在茫茫人海中,能夠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微風輕拂,百靈潭的水面泛起漣漪,千夜和碧丞醉醺醺地倒在一起,窗外下起了濛濛細雨。

  千夜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花好月圓,他牽著薛連的手,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拜堂成親。

  煙花在頭頂綻放,他們共飲交杯酒,從此攜手走過春秋冬夏,看斜陽照水,共君一醉一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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