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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之東籬

2024-09-02 07:47:36 作者: 吾玉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閱讀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耳邊是東籬清朗的聲音,詩句伴著雪花飛過湖面,小船搖搖晃晃的,不知載著誰的夢,漂向了遠方。

  ——《百靈潭·東籬》

  一)

  夜涼如水,月朗風清。

  酒,是一等一的酒,濃郁甘美,唇齒留香。

  年輕人一襲楓葉紅,瀟灑中又帶些無賴,倚在樹下,即使抱著酒罈,喝得醉眼朦朧,也不像個爛酒鬼,反倒平添了幾分清越灑脫。

  但下一瞬,一聲沖天慘呼就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

  「酒,我的酒,我才埋了兩個月的春日暉!」

  手中燈盞墜地,寧雙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樹下一片狼藉,泥土凌亂,當日埋酒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七零八落的酒罈。

  寧雙風一樣地掠至年輕人身邊,從他懷中一把搶過酒罈,低頭一看,卻是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千辛萬苦釀成的春日暉竟是一滴也未剩!

  罪魁禍首顯然毫無自知,主人家來了也不慌,只一拂衣袖,嘴中咂咂有味,搖頭晃腦地吟道:「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這番恬不知恥的愛酒論還未完,寧雙已氣得渾身發抖,操起手中的酒罈恨恨砸去。

  「小賊,你還我酒來」

  酒罈應聲而碎,偷酒賊卻只翻了個身,輕巧避過,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對著寧雙拱手一笑。

  「新豐主人新酒熟,舊客還歸舊堂宿。在下東籬,姑娘家的酒甚合我意,不知還有無?」

  話中雖還帶著幾分醉意,眼眸卻是又清又亮,望得寧雙一愣,待她反應過來這偷酒賊說了些什麼時,手已經忍不住抓起地上的酒罈向他砸去,一聲怒吼劃破夜空:

  「無恥之徒,賠我酒來!」

  東籬與寧雙的初遇就這樣上演,在這個雞飛狗跳的夜晚,不溫柔不美好,日後回想起來,兩人卻都饞得很,因為如何也忘不了那夜樹下縈繞的酒香,絲絲縷縷混著春日的氣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寧家本是北陸鼎鼎大名的釀酒世家,幾年前卻不知為何家道中落,在亂世里苦苦求生,風卷殘葉,幾番掙紮下,偌大的寧家只剩了寧雙一人。

  半年前,她輾轉來到川城,獨自住在了城郊的小院,潛心釀酒,每月給城裡各大酒坊茶樓送一回。

  她釀的春日暉尤其受歡迎,風流別致的韻味中,寧家的手藝被傳承得淋漓盡致,叫人回味無窮。

  埋在樹下的這批春日暉是早兩個月前就釀好的,寧雙格外用心,並不急著賣出,而是準備等到來年春日再開封,卻沒想到從天而降一個偷酒賊,好好的美酒被莫名出現的東籬徹底毀了!

  可恨這東籬看起來明明是個翩翩公子,身上卻搜不出一文錢,寧雙氣不打一處來,舉著掃把抵在東籬胸前,惡狠狠地道:

  「沒有錢,就拿人來賠!」

  東籬聽了也不急,只嬉皮笑臉地問道:「老闆娘能包酒嗎?」

  寧雙一聲呸:「你在我這打長工,以身抵債,還想喝酒?」

  二)

  寧雙再次給酒樓送酒的時候,身邊多了一襲楓葉紅,有人問起,她為免麻煩,惹來閒言閒語,就隨口道:「我家鄉來的遠方表侄。」

  話一出口,寧雙就恨不能咬掉舌頭,她本想說表弟的,卻一時口誤,剛要改口,一旁的東籬卻搶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笑得光風霽月:「是啊,我雙姑最疼我了。」

  寧雙立下回頭瞪了東籬一眼,東籬卻目不斜視,笑得愈加燦爛。

  說是打長工,寧雙覺得自己更像好吃好喝的在養親侄子,東籬除了走街上衣冠禽獸,哦不,是衣冠楚楚的招搖些,蒙蔽蒙蔽川城無知婦孺外,真不知還有什麼用!

  他還自命風雅,老喜歡念些酸不溜秋的詩,成天不是對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就是望天:「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

  再或者撣撣衣袖,作出一副昨日之日不可追之狀:「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寧雙上來就一掃帚飛去,咬牙切齒:「酒窖清理了沒?衣服洗了沒?飯做了沒?」


  獅吼功震得東籬堵住耳朵,一躍三尺後,臉上卻依舊笑嘻嘻:「好酒好詩,幾多逍遙,雙姑你太不解風情了,須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這般下去小心嫁不……」

  話還未完,另一把掃帚已經攜風飛來,東籬閃身一避,眉眼嬉笑著拂袖開溜。還不忘遙遙沖寧雙喊一句:「我去清理酒窖了!」

  寧雙緊追幾步:「呸,又偷喝我的酒去了!不要臉的小賊!」

  如此日復一日的嬉笑怒罵間,雖然東籬的酒錢還是沒能賠上,但他洋洋自得,絲毫不以為恥,反倒說自己是寧雙的貴人,雙姑不僅不能使喚他,還得好好供著他。

  這無恥言論自然逃不了寧雙的一頓掃帚,但仔細一想,也不無道理。

  自從東籬來後,寧雙釀出的酒就分外甘醇,本就超群的技藝仿佛一夜之間更上了一個台階,贏得了無數主顧的交口稱讚。

  寧雙嘴上不說,但夜深人靜時,她會對鏡細細審視自己的一雙手,想著想著,臉上便會不覺浮現出笑容……

  連壓在心底的仇恨一時間都淡去不少。

  也許,不是什麼技藝的突飛猛進,只是心境的一點點變化,因東籬的到來,曾經死寂的院落有了生氣,有了生氣的地方釀出的酒自然不一樣了。

  酒通人性,一雙充滿悽苦怨恨的手,如何能釀出美好醉人的酒?

  當日故作兇狠留下東籬,究竟是因為心疼酒錢,還是只不過因為自己孑然一人,寂寞了太久?

  抬眸望向鏡中,寧雙有些失神,正胡思亂想時,頸間忽然傳來一陣灼熱感,叫她心頭大悸,猛地回過神來,按住心口。

  似乎是感應到她的鬆懈,那裡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灼人的炙熱,無情地提醒著她,不能忘,不能忘……

  大口喘著氣,寧雙痛苦不已,她咬著牙撐在梳妝檯前,不知過了多久,那直逼人心的痛楚終於平息了。

  擦去額上的細汗,寧雙緩緩抬起頭,蒼白了一張臉,望向鏡中的眉眼卻驀然狠厲起來

  不能忘,絕不能忘!

  無邊夜色中,有什麼在窗外一閃而過,風過無痕,只留下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三)

  去給蔡侯爺送酒的路上,寧雙又問起了東籬的來歷,東籬依舊是摺扇一打,笑得狡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寧雙一個白眼,伸手作勢就要去撕他的摺扇,東籬卻輕巧避過,衣袍翻飛間好不得意。

  先前寧雙就問過東籬來川城做什麼,東籬只說是家中老大丟失了一物,差他出來尋,再具體的就怎麼也問不出了。

  寧雙氣得直拿掃把追他:「記住了,你可是賣身給我了!賣身賣身,懂不懂什麼叫賣身?」

  如今老話重提,東籬卻沖寧雙眨眨眼:「可雙姑你也有秘密瞞著我呀,是不是?」

  寧雙驀地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東籬忙趁機跑遠,飄逸的身影衣袂飛揚,那抹鮮艷的楓葉紅刺得寧雙心頭一跳。

  今夜是川城蔡侯爺大壽,蔡府管家點名要寧雙釀的春日暉做宴酒,這可是筆大買賣,寧雙爽快應下,一大早就開始忙活。

  她本來怕東籬笨手笨腳壞事,不准他跟來送酒,可東籬卻非得隨她來蔡府湊一湊熱鬧,寧雙拗不過他,只好作罷。

  進了蔡府,老管家收下貨後,客氣地要留寧雙和東籬喝杯水酒,東籬也不推辭,道了聲謝,與寧雙跟著蔡府下人來到了最外圈的普通席上,眉開眼笑地坐了下去。

  寧雙囑咐他別亂走動,只老實埋頭吃喝就是,她去同老管家結帳。

  可這帳一結就結了好久,宴席都開始了,煙花絲竹響個不停,寧雙還是沒回來,東籬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正準備起身去尋她時,府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抓刺客!

  滿堂頓驚,人人惶恐不安,一片混亂間,傳來了更叫人震驚的消息

  破開房門的下人們悚然發現,遲遲未出來迎客的蔡侯爺竟是,竟是變成了一尊青銅像!

  消息一出,整個蔡府炸開了鍋,先前還一派喜慶的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慌。

  滿堂騷亂中,東籬瞳孔驟縮,眸中幾個變幻後,握緊摺扇,離了席朝侍衛追蹤的方向而去。

  搜捕聲由遠及近,火把通天,水下的寧雙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她纖秀的身子藏在一池荷葉下,雙手緊緊按住懷裡的竹筒,極度的緊張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快意卻湧上心頭。

  第四個,這是第四個,她終於又收了一個狗官的魂!

  今夜機會難得,不枉她等了這麼久,在川城潛心釀酒半年,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總算能接近仇人,報仇雪恨。

  方才潛在房裡,她親眼看著那狗官嚇得目眥欲裂,身上溢出絲絲青氣,眨眼間就化作了一尊雕像。

  青氣飄進了她的竹筒里,合上蓋子,輕輕搖一搖,就化成了幽綠的魂水。

  帶著魂水,她悄無聲息地躍出窗外,卻因太過興奮失了謹慎,發出聲響被人發現,一路叫侍衛追到了這。

  遠處搜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寧雙在水下屏氣凝神,心跳得越來越快……

  四)

  東籬回到小院時,已是半夜時分,寧雙正在屋裡沐浴,他一推開門,只見水霧繚繞,屏風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摺扇一打,東籬也不急著迴避,反倒挑眉一笑:「雙姑好雅興,這常言道,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簾影,隔著這屏風看雙姑果然和平日很不一樣,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那你願意天天看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東籬,叫他驀地一愣,不料寧雙豪放至此,他耍流氓不成竟反遭調戲。

  見東籬被噎住,寧雙在裡面哈哈大笑,笑過後,她似乎有些累了,聲音低了下來:「小賊,我過幾日要收拾行李離開川城,回老家釀酒,還缺個夥計……你跟不跟來?」

  醞釀許久的話到底是問出了,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寧雙咬緊唇,心口處灼熱難耐,她強忍著不發出聲來,只一心等待著東籬的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在寧雙以為桶里的水都要冷掉時,那邊終於傳來一聲笑,清朗的聲音無賴響起:「老闆娘包酒嗎?」

  仿佛冰雪消融,寧雙緊繃的身子瞬間軟了下來,霧氣氤氳中,她靠在木桶上,捂住了眼睛,有什麼奪眶而出,歡喜得她承受不住。

  在蔡府的荷花池中,搜尋的侍衛越來越近,正當她的心跳到嗓子眼,準備殊死一搏時,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長笑,人影閃現間侍衛們齊齊掉頭去追,她趁機而逃。

  這個在千鈞一髮之際發出一聲怪笑救了她的傢伙,除了東籬,她不作他想。

  雖然她還是不打算告訴他一切,但至少,她希望他再陪她一程

  她不再去追究他的來歷與目的,他也別過問她的曾經與秘密,就這樣,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所幸,東籬是個有酒品,也有風度的小賊。

  寧雙知道他本來是想來問個究竟的,可最後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掩門而出的那一刻,他們心照不宣。

  蔡侯爺的案子在川城鬧得沸沸揚揚,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尊青銅像,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蔡侯爺定是為惡多端,沖犯了神靈,被菩薩收去當座下弟子了。

  直到寧雙同東籬坐上馬車離開川城時,官府也沒理出個頭緒來,蔡侯爺和此前北陸出過的三位身居要職的大官一樣,都離奇得化作了青銅像,這樁案子也和那三樁案子一樣,成了北陸南疆不了了之的懸案一樁。

  馬車上,東籬閒閒飲著酒,聽著外面車夫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寧雙說著蔡府的懸案,說到驚險處,他不由一笑,眼前卻有些恍惚起來。

  他記得那夜在引開官兵時,他回首瞥了一眼,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躍出水面,水花四濺,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影波光粼粼,在風中稍縱即逝——

  分明是一條魚尾。

  五)

  深夜,萬籟俱寂。

  荒廢的宅院一片破敗,殘竹搖曳,樹影斑駁,泥土裡瀰漫出醉人的酒香,絲絲縷縷飄蕩在夜空,顯露著這座老宅曾經的似錦繁華。

  東籬信步走過庭院,搖身一變,人已身在了酒窖中。

  這是寧家的一處密地,白日裡他悄悄尾隨寧雙,見她在地下挖出了幾壇好酒,面露喜色,藏進了這隱秘的酒窖中。

  聞著酒香像是春日暉,細細辨去,卻又不似尋常滋味,沁人心脾的春日氣息中隱隱混雜了一些說不出來的味道,叫躲在暗處的東籬不由皺眉。

  趁寧雙睡下,東籬決定來寧家老宅一探究竟。

  酒罈排開一列,上面貼著顯目的寧家紅箋,東籬手握扇柄敲了敲壇身,略一思索後,掀開了紅布。


  濃郁的酒香立刻撲鼻而來,東籬摺扇一打,掩住口鼻,定睛一瞧,卻是「咦」了一聲。

  壇底一物閃閃發亮,紋理細膩,在暗室中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美麗而詭魅,氣息混著酒香飄入空中,帶著無盡蠱惑鑽進人心底,叫人昏昏沉沉,仿若置身仙境,眼前瓊樓玉宇,歌舞曼妙……

  東籬一個激靈,抬首間回過神來,趕緊揮袖拂去,滿室酒香立下散去,眼前幻景也隨之煙消雲散。

  心念倏轉間東籬已明白過來,湊近酒罈撈出那「罪魁禍首」,倒吸了口冷氣

  竟是一大片魚鱗!

  觸手滑膩,魅香陣陣,非普通大小,而是整整大了幾十倍的銀白色魚鱗!

  東籬神色一凜,揚手將其餘酒罈一一掀開,果然,每壇春日暉中都多了這樣一片魚鱗,難怪那酒香不似尋常滋味。

  將酒窖恢復原樣後,東籬深吸了口氣,平復住心神,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入酒窖更深處,停在了一隻巨大的酒鼎前,手握扇柄就是一敲。

  他一邊敲著酒鼎,一邊念念有詞:「酒麴酒麴,快快出來,快快出來……」

  幽光大作間,白霧湧上,一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自霧中現身,他像是強行被人從鼎里拖出來一樣,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跌在了東籬面前。

  東籬收回扇柄,嘖嘖一嘆:「這家的酒麴倒有些年頭了!」他還沒見過這麼老的酒麴呢。

  那老頭兒顯然還未睡醒,打著呵欠哼哼道:「吵什麼吵,哪來的龜孫子敢捉弄小老兒,打攪了小老兒的美夢,真是不知死活……」

  罵罵咧咧的話在看清眼前人是誰後,一下戛然而止,白髮老頭兒張大了嘴,看著滿面笑容的東籬,好半天哎喲一聲,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

  「小老兒拜見酒君,不知是酒君駕到,小老兒多有冒犯,還望酒君恕罪……」

  「好了好了。」東籬扶起老頭兒,也不囉嗦,開門見山道:「本君今日召你出來是有一事相問。」

  拂袖轉身,東籬掃了眼偌大的酒窖,清朗的聲音一字一句響起:「我想知道,曾住在這裡的釀酒世家寧氏是如何敗落的?當年寧氏一族又究竟發生了何事?」

  六)

  當寧雙半夜換好夜行衣,一切準備妥當後,出門時卻被一襲楓葉紅攔了下來。

  夜涼如水,桌上兩壺美酒,頭頂一輪明月,東籬臉上依舊掛著不羈的笑容。

  「雙姑怎知今夜是賞月的好時候?快快坐下,我二人對飲一番,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花好月圓……」

  東籬兀自說著,寧雙卻一言不發,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東籬,卻沒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繞過他就要出門。

  「這是第五個了吧。」

  輕緲的嘆息聲忽然在寧雙背後響起,她陡然轉過身,只看見東籬收斂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著她。

  是,是第五個……裴大將軍回鄉祭祖,現下就住在普華寺里,明日大典完後他就會攜一家老小離開渝州,今夜是動手的絕佳機會,過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寧雙正是為此趕回老家的。

  「當年造成寧氏血案的七個人,雙姑已經解決了四個,如今這裴大將軍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難下手的,平日難尋機會,若我此時叫雙姑放下,解開腰間竹筒,雙姑定是不甘心的。」

  東籬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剛剛出口,寧雙便乍然變色,按向腰間,死死攫住東籬的眼眸。

  五年前,釀酒世家寧氏正是在北陸風光無二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偌大的家業說敗就敗了,而引來殺身之禍的源頭不過是一道祖傳的釀酒秘方。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知從哪傳來的風聲,說只要得到寧氏的秘方,就能釀出讓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財源滾滾,求權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麼便能得什麼。

  這本是誇大的無稽之談,卻沒想到盛名之下,真引來了一幫豺狼之徒!

  這幫人是渝州結黨營私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總共七人,他們費盡心機想弄到傳說中的寧氏秘方,不擇手段,軟硬兼施,最後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寧家,流放了寧氏一族,到底從寧雙父親手中逼出了秘方。

  當寧雙的父親同幾位叔伯從牢獄裡放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昔日繁華似錦的寧家一夕敗落,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結局。

  流放途中,寧家老小離奇死亡,他們這才發現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幫狗官竟是要徹底的殺人滅口!


  押送他們的官兵挖了一個大大的坑,把寧家人的屍體拋了進去,寧雙恰巧沒吃什麼東西,卻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親的屍體下跟著裝死。

  被活埋時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臉上,叫她漸漸不能呼吸,鋪天蓋地的恐懼和絕望將她淹沒,身上身下全是親人的屍體,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觸摸到死亡的氣息……

  陷入回憶的寧雙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東籬見她悽惶模樣,不由心生憐惜,一聲嘆息,緩緩開口道:

  「也許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親交予的假秘方後,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搖而上,封侯拜相。後來他們各奔東西,離散在北陸南疆各國,你費盡心機,這些年四處奔波,一個個尋去,叫他們相繼化成了一尊青銅像……」

  東籬瞥了眼寧雙腰間的竹筒,那裡裝的正是他在寧家老宅發現的魚鱗酒,能夠蠱惑人心智,讓人產生無盡的幻覺,悄無聲息中魂魄就隨著酒香絲絲縷縷飄入竹筒中。

  那幾個狗官到死時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謂真正的「含笑九泉」,他們萬萬不會想到是寧家遺孤回來復仇了,當年那樁事淹沒在他們輝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拋諸腦後,更不會想到寧家還有人活著。

  寧雙這些年隱姓埋名,只叫人稱她雙姑娘,她獨來獨往,從不與人結交,也從不在一個地方逗留過久。

  只有東籬,從天而降的東籬,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燈奔出來看的第一眼,那個倚在樹下喝得醉眼朦朧的偷酒賊就偷走了她的心,於是她只能用兇巴巴的話語來掩飾紛亂的心跳,以為如此就能不讓任何人察覺。

  笨拙又可笑,未經情事的一顆心懵懂如孩童,與釀酒嫻熟的一雙手截然相反。

  夜風吹過寧雙纖秀的身子,許久,她悽然一笑。

  「你什麼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來你所做一切不過是……」

  後面的話到底不忍說出口,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寧雙卻仍不願醒來,東籬知她有所誤會,更是知曉她的心思,趕緊開口解釋:「我這麼貪杯,又喜好四處遊蕩,誰敢讓我入官門辦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告訴過雙姑了嗎?」

  寧雙一怔,東籬搖了搖酒杯,長吟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他彈袖起身,一雙清雅的眼眸直視寧雙,笑得燦爛:「雙姑,我從未騙過你。」

  東籬把酒黃昏後,他沒騙她,他當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東籬酒君。

  「雙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來歷嗎?其實我早已如實相告。」

  他早就說過來川城是因為家中老大丟失了一物,差他出來尋,而那一物恰與寧雙相關。

  他那夜躍入她院中,不僅是為泥土下春日暉的酒香,更是為那一物的氣息所吸引。

  東籬含笑望著寧雙,摺扇輕搖,聲音溫和,卻是篤定得不容置疑。

  「我所住之處叫百靈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靈潭的主人,你也許不認識他,但有個人一定認識他。」

  七)

  天一亮,一個驚天的消息就傳遍了渝州,回鄉祭祖的裴大將軍在普華寺遇害,詭異地化作了一尊青銅像!

  房間裡,水霧繚繞,屏風後的身影若隱若現,幽綠的魂水包裹著寧雙的身體。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時,屋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

  東籬一腳踹開了門,一襲楓葉紅怒氣騰騰,直殺到了屏風後,不復平日的風雅灑脫。

  「姓余的,你他媽躲了這麼多年還沒躲夠呢,縮在女人身後算什麼,有本事放掉我雙姑跟我出來單打獨鬥!」

  怒不可遏的聲音劃破一室靜謐,卻在看到霧中寧雙的那一瞬間,東籬摺扇墜地,愣在了原地。

  驚惶失措的寧雙猛地捂住胸口,抬起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自卑與慌亂,但還是來不及了,在闖進來的那一瞬間東籬已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銀光粼粼,片片魚鱗蔓延開去,構成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景象,任寧雙怎麼捂也捂不住,幽綠的魂水絲絲浸入她心口,滋養著心口處鑲嵌的一塊玉石,水霧繚繞間詭異而淒艷。

  東籬顫抖著身子,儘管寧雙拼命遮掩著,可那一大片駭人的魚鱗還是強烈衝擊著他的眼眸,寧雙自卑不安的模樣更是刺痛他的內心,叫他眼眶一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殘忍百倍!

  他苦尋已久的石中魚,竟然是與寧雙的身子融為一體了,難怪他明明在寧雙周圍感覺到了余仲那小子的氣息,卻一直怎麼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攔下寧雙,剛說到百靈潭時,寧雙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陡然對他出手,一陣魅香撲鼻襲來,他猝不及防,在漫天飄灑的銀光間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他仿佛瞧見光暈里閃過一條銀白魚尾,少年銀髮藍瞳,回眸狡黠一笑,瞬間游弋進了無邊夜色中。

  那該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記得,分明就是余仲那條天性狡猾的爛魚!

  春妖丟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魚。

  石中有水,水中有魚,是謂石中魚,傳說吃了石中魚的肉便可長生不老。

  這本是天上的妙棋靈君贈給春妖的奇珍異寶,製成玉墜的模樣在春妖腰間掛了幾百年,卻沒想到幾年前那石中魚修煉成精,化名余仲,趁春妖與東籬月下對飲,喝得酩酊大醉時逃出了百靈潭。

  石中魚渾身戾氣,不甘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靈潭潛心修煉,妄圖走旁門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擔心他為害人間,故派東籬去將他尋回。

  東籬與余仲幾番交手,余仲被打得身受重傷,卻每每在最後佯裝投降,百施詭計,逃之夭夭。

  東籬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樁青銅懸案,東籬辨出了余仲的氣息,開始著手調查,循著蜘絲馬跡找上了寧雙。

  他本以為是余仲控制了寧雙,奪人生魄來修煉精魂,但他後來發現其中隱情不似他所想的那麼簡單,而他也無論如何都尋不到那條爛魚的蹤影,明明感覺就在身邊,卻抓不到,摸不著,叫他好生困惑。

  如今真相揭曉,原來余仲竟是與寧雙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鑲嵌在寧雙胸口!

  八)

  寧雙遇見余仲,是在五年前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裡。

  天不絕人,那群官兵剛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衝散,她拼盡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來。

  剛一爬出,她就看見遠處樹林裡出來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由遠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那人並沒看清地上的她,還沒等她出聲,就被她絆住,撲通一聲,兩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團。

  遍體鱗傷的少年,銀髮藍瞳,惡狠狠地瞪著雙眼:「哪來的臭東西,給老子閃開,老子現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她被壓在他身下,渾身骨頭像斷了一樣,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人一傷一殘,相互掙扎間不小心雙雙滑進了屍坑裡。

  她頭昏目眩,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在耳邊驚聲道:「這他媽是哪裡,怎麼這麼多死人?」

  「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屍體。」她氣若遊絲地開口,話音剛落,便眼前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身子如在海水裡浮浮沉沉,她夢見自己踏進了一個潮濕的石洞,石洞裡分外安靜,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她小心翼翼地往裡走去,沒走多久就被一道銀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階梯,上前一看,卻看見了平生最匪夷所思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裡,游著一條巨大的魚,每一片魚鱗都有她兩個手掌那麼大,波光粼粼,閃閃發亮,將石洞照得如夢如幻,散發著極致的詭譎與美麗!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喂,小鬼,看夠了沒?」

  她驚嚇不已,只見水中魚眨眼間消失無蹤,一道銀光伴著白霧緲緲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個清俊少年的模樣。

  少年一頭銀髮,幽藍的眼眸望著她,唇角微揚,頗有些盛氣凌人的傲意。

  「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要不咱倆做個伴?」

  說是做個伴,其實不過是一筆交易。

  他身受重傷,又後有追兵,走投無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圖後,寧雙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願意,只要能幫我報仇,我什麼都願意!」

  兩個窮途末路的人,就在這一天,遇上了同樣狼狽不堪的彼此,他們一拍即合,達成交易,決定依靠對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養他,替他遮掩氣息,取魂水療傷,助他修煉。

  他幫她報仇,傳她秘術,隨她踏遍北陸南疆,殺掉她的仇人。

  余仲住進寧雙身體的那一刻,寧雙只覺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問她後不後悔,寧雙咬緊牙,握緊雙手,額上滲出了細汗,聲音卻是堅定無比。

  「寧家人活著的一天,寧家的酒就會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寧雙在,寧家就不會倒,哪怕寧家只有一個人!」

  為了討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願傾其所有,墜入地獄,萬劫不復。

  往後的路有多艱難她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像個正常的女子一樣生活,她不能嫁人生子,永遠地被剝奪了做賢妻良母的資格。

  她不怕,她什麼都算好了,可充滿仇恨的一顆心唯獨沒算到的是

  東籬的出現。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瀾,再也壓制不下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余仲怒氣沖沖地現身,質問她還想不想報仇了?

  「什麼眼光,你喜歡他什麼?成天只知吟詩喝酒,文縐縐的酸酒鬼,還沒老子生得俊呢!」

  收完蔡侯爺的魂時,她泡在木桶里,身體裡的余仲貪婪地吸允著魂水,東籬忽然破門而入,站在了屏風後。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應過余仲殺了蔡狗後,就和東籬分道揚鑣,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發了什麼瘋,竟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那句。

  「小賊,我過幾日要收拾行李離開川城,回老家釀酒,還缺個夥計……你跟不跟來?」

  余仲簡直被她氣死了,融在她胸口處的玉石滾滾發燙,帶著懲戒性的灼熱卻仍無法喚醒她,她執拗地想等一個答案。

  即使她知道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絕無可能擁有情愛。

  可她還是貪心地想讓他多陪她一段時間,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讓她至少多擁有一些回憶,餘生至少能在月下想著那段嬉笑怒罵的日子,一點點熬過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這,到底是奢望了。

  九)

  新豐主人新酒熟,舊客還歸舊堂宿。滿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軒竹。

  雲散天高秋月明,東家少女解秦箏。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

  東籬吟著詩,坐在船頭,看雪花紛紛揚揚,灑滿了天地之間,遠山靜湖,一片蒼茫。

  他握著酒葫蘆飲了口酒,回頭望去,寧雙靠在船艙里睡得正香,她身上裹著狐裘,只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虛弱萬分。

  東籬心疼地伸手撫過她的臉,卻不小心將她弄醒,寧雙緩緩睜開眼,望著東籬笑了笑,東籬柔聲道:「雙姑,接下來想去哪?」

  「想去……姬國看月梧花開,聽人說過無數次,我很久以前就想去了……」聲音虛弱,寧雙依偎進東籬的懷裡,輕聲道:「我好怕……這是一場夢……醒過來時,你就不在我身邊了……」

  東籬抱緊寧雙,溫聲打斷她的話:「不會的,我會一直陪著你,陪你看遍北陸南疆的風景……」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落在東籬肩頭,瞬間融化無聲,此情此境下,東籬一時都分不清,自己做這些究竟是因為答應了余仲,還是因為同情憐惜……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不覺里,他也對她生出了別的什麼情愫?

  那日他撞破真相,卻又拿余仲無計可施,余仲與寧雙共生,若要強抓他回去,勢必就會傷害到寧雙,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

  余仲早料到如此,所以才有恃無恐,看東籬恨恨拂袖而去。

  可余仲沒有想到的是,東籬回了一趟百靈潭,竟將春妖請來了。

  春妖從天上齊靈子那借來了一件法寶,能將寧雙與余仲分離,但需雙方自願,否則強行分離下只會魚死網破,

  東籬守在門外,也不知春妖用了什麼法子,一天一夜後,他出來了,腰間重新掛上了那塊石中魚。

  寧雙躺在床上沉沉昏睡,東籬激動地奔了進去,坐在床邊握緊她的手,一瞬間竟有一種失而復得之感。

  東籬問春妖是如何說服余仲的,春妖嘆了口氣,只說他對余仲道,寧雙長期用血肉滋養他,凡人之軀已是強弩之末,若他繼續賴在寧雙身體裡不肯出來,練那魂水修煉之法,寧雙很快就支撐不了多久,會血崩力竭而死。

  寧雙聽了這番話並無多大反應,只神色平靜地說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會違背約定,倒是余仲,沉默了許久後,出其不意地點昏了寧雙。

  他低著頭,悶聲道:「我沒想過榨乾她,開始的確只是想利用她,讓她做我的容身之所,可時間久了……好像有個伴也不錯,我倒願意和她一輩子相伴共生。」

  所以才拼命地修煉,吸收魂水,以為如此就能對寧雙大有裨益,叫她脫離凡胎肉骨,和他一起做逍遙自在的石中魚。

  如果不是春妖這番話,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在將寧雙推入死地。

  「她還能活幾年?」余仲的藍瞳定定地望著春妖,像蒙了一層水霧,柔化了他一身戾氣。

  傳說中吃了石中魚的肉可長生不老,但這只是個傳說,余仲曾經很厭惡這個傳說,可此時此刻,他第一次希望這個傳說是真的。

  他答應了隨春妖回百靈潭潛心修煉,但臨走前還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去解決寧雙剩下的那兩個仇人,讓她解脫,不再受仇恨折磨;一件事是要東籬的一個承諾。

  「我要那酒罈子答應我,剩下的這幾年,好好陪著她,寸步不離……叫她快活無憂。」

  深不見底的藍瞳最後望了一眼床上的寧雙,蒼白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唇瓣,低聲笑出:

  「笨蛋,成天說自己孤苦一人,嫁不出去,明明老子在身邊,卻總是視而不見,一個臭酒鬼就把你迷住了,你挑男人的眼光還真是差勁……等老子回百靈潭修煉成仙了,就去閻王殿翻生死簿,去六道輪迴里尋你,你可不能再對老子視而不見了……」

  悠揚的曲聲飄過湖面,寧雙在東籬懷裡又疲憊地睡去,她一隻手習慣性地摸向胸口,那裡卻是空空的,再沒有了火一樣的炙熱。

  冷風一陣,冷得刺骨。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耳邊是東籬清朗的聲音,詩句伴著雪花飛過湖面,小船搖搖晃晃的,不知載著誰的夢,漂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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