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裡說起?就從初見那一年說起吧,涼風習習的月夜下,他問她叫什麼,她回過頭莞爾一笑,山水明淨:「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牽絆就此而生,他們糾纏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竅。
——《百靈潭·卿平》
一)
煙花漫天,歡喜熱鬧,百鬼齊出。
今夜是百靈潭的繭兒與薛連出嫁的大日子。
碧丞同千夜日日守在有間澤,總算等到了心愛人再次從繭里掉出。
銅鏡前,兩位新娘梳妝完畢,一者清柔,一者端華,本就姣好的容顏更顯流光溢彩。
卿平舒了口氣,收好妝盒,回首往銀盆里淨了手。
薛連莞爾一笑:「卿姑娘不愧是息良第一妙手,我與繭兒妹妹謝過你了。」
卿平搖頭淡笑,眸光卻有些失神,怔怔地望向繭兒與薛連身上大紅的喜服,似乎想到了什麼……
小鬼抬轎,新郎迎親,首座上的春妖墨發如瀑,額間閃爍著幽藍的光芒。
卿平站在人群中,看著這難得的盛事,唇邊含著笑,臉色卻有些蒼白。
她身邊站著的是百鳥之王烏裳與她的夫君孔瀾,孔瀾手抱一個白玉奶娃,正仰長脖子嬉笑著看熱鬧。
那奶娃正是他與烏裳的孩子,前不久才學人間辦了場滿月酒,紛紛擾擾總算把名字定了下來
孔七。
依孔雀公子那好賣弄學問的風騷性子,是斷不會給寶貝兒子起個這樣平平無奇的名字,他恨不能引經據典,把全天下的書籍都翻爛,奈何媳婦烏裳是個實在人,瞧不上他那華麗矯情的一套,最後說了句「賤名好養」,不耐煩地大手一揮,就霸氣槓槓地把孩兒名字定下來了。
孔七,孔七,百靈潭眾人私下都笑得賊兮兮的,這可不就是拐著彎兒彰顯了孔瀾的悲慘命運嗎兄弟,恐妻啊!
「浮衣那丫頭跟著假面出了趟海,不知怎麼還沒回來,大傢伙都挺想她的,千夜和碧丞前幾天還說要請她上座,聊表上次未收請柬的歉意……」
烏裳嘀咕著,轉頭望向卿平,笑道:「卿姑娘,你手藝好,等浮衣那丫頭回來了,老大不小要出嫁時,少不了又要請你這息良第一妝師出山了。」
卿平點了點頭,眉眼含笑,一派恬淡。
卻就在兩對新人出現,叩請春妖,百鬼歡騰時,卿平心口忽然一陣絞痛,冷汗直流。
她身後的無垠察出不對,趕緊上前攙扶住她,「卿姑娘,你怎麼了?」
一片歡聲笑語,熱鬧喧囂中,卿平面如白紙,湊近無垠耳邊,艱難開口:「我……我恐怕不行了,勞煩先生把我送到清風小築,告稟潭主一聲……」
清風小築,月冷雲淡,竹影斑駁。
百靈潭有三個特殊的存在:假面、丘芷、卿平。
假面,是人非鬼;
丘芷,不人不鬼;
而卿平,則是半人半鬼。
聽聞凡塵有個一國君主,找來奇珍異寶,硬生生地吊著她一口氣,使她不能「死透」,肉體封在冰棺中,成了個活死人,靈魂無法轉世投胎,便隨風飄到了百靈潭。
春妖接到消息,喜宴未過半就急匆匆地趕來了,空中綻開朵朵幽蓮,他踏風而來,一拂袖,立於卿平榻前,嘆了口氣:「他為你求來的長明燈終是要滅掉了,你……可以解脫了。」
卿平眼眸含笑,望向春妖,氣若遊絲:「潭主,往生前可否允我一事?」
「我想……再去息良見他一面,然後去找一位故人,親口向他說聲抱歉……」
二)
遇上慕容斐時,少年正被高高地吊在宮門前,滿臉憤恨,眸欲滴血。
他是鄰國東穆的小王子,被送到息良來與三公主「和親」,表面上是當駙馬,實際上只是一個被皇室遺棄的可憐質子。
彼時卿平接任母親的妝師一職,剛剛入宮,侍奉在三公主左右。
母親對她多有叮囑,息良上下也無人不知,這位三公主的「特殊」
從母胎帶出來的心智不足,堪比幾個成年男子的食量與力氣,肥碩而醜陋的形貌,蠻橫暴躁的脾氣,嗜血殘忍的愛好。
用慕容斐的話來說,就是「又傻又凶的臭肥婆!」
這樣的女人,若不是貴為公主,恐怕一生都不會有人敢娶。
慕容斐被送來時才剛滿十四,比三公主整整小了七歲。
息良國君正好愁著女兒的婚事,東穆作為臣服的小國,投其所好,給息良王連夜送來了一個現成的駙馬,俊秀美貌的皇族少年,堪堪抵了十座本要獻出的城池。
皆大歡喜中,唯慕容斐捏緊雙拳,如遭奇恥大辱,血紅了眼。
婚事這便定了下來,只等慕容斐過完十五歲的生辰,就正式迎娶三公主。
而在這之前,他被安頓在了三公主的永乾宮,陪伴王女,不,確切地說,是供三公主玩樂解悶。
卿平已經不止一次看見慕容斐被吊起了,倔強的少年怎麼也不肯配合三公主的「遊戲」,每每死不低頭,被暴戾的三公主施以各種懲罰。
這一次,三公主更是拿出了自己心愛的長鞭,一鞭鞭狠狠地抽下去,肥胖的臉頰一顫一顫,掛著興奮快意的笑。
「說,你還頂不頂撞我了?還給不給我當馬騎?」
鞭風如雨中,永乾宮個個心驚膽戰,噤若寒蟬。
慕容斐被抽得遍體鱗傷,鮮血飛濺中卻始終抿緊唇,瞪著三公主不發一言。
卿平看在眼中,呼吸急促,幾次三番都想邁出腳,耳邊卻響起母親的聲音:
進了宮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內事,閒事莫理,卿平,清貧,母親寧願你清貧一世,默默無聞,也要平平安安。
勉力平復下翻滾的情緒,卿平咬緊唇,再不忍看少年。
那樣的年紀韶華,總讓她想起她早逝的阿弟,阿弟是餓死在她懷中的,她那時無能為力,絕望得幾乎崩潰,如今又只能眼睜睜看著,拼命壓下那洶湧漫上的愧疚。
好不容易三公主打累了,罵罵咧咧地掄著胳膊休息,滿宮人都舒了口氣時,慕容斐卻忽然一口血水吐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三公主一臉。
少年揚眉一笑,露出血森森的牙齒,對著那個肥碩的身影比出挑釁般的唇形:「死……肥婆……」
滿堂大駭,三公主勃然大怒,擦了把臉就想衝上去,那恐怖的架勢像是要將慕容斐撕爛。
就在這狂風暴雨之時,一襲素衣霍然出列,一下跪在了三公主面前。
「公主息怒,若打死了駙馬,後果不堪設想!」
正是臉色煞白的卿平。
她此話一出,永乾宮鴉雀無聲,吊在半空的慕容斐也怔了怔,眸光複雜地看向她。
倒是三公主,認出了這是平時為她梳妝的小宮女,不怒反笑:「你是晴儀的女兒?你說說,能有什麼後果?」
卿平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望著三公主饒有興致的模樣,猶猶豫豫地道:「公主殿下會,會……淪為新寡。」
話音剛落,宮人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三公主卻歪著頭,想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她素來喜怒無常,也不知卿平哪點讓她歡喜了,許是從來沒有宮人敢在她面前說這樣的話,她頗覺新鮮,竟然扔了長鞭,拍拍手,似累了樣向里走去。
「你進來為本宮主更衣梳妝,要梳最漂亮的流雲髻!」
三)
風聲颯颯,夜闌人靜。
卿平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食盒,悄悄地來到了宮門前。
慕容斐還被吊在上面,已經整整一天滴水未進了。
看到卿平時,他有些難以置信:「是你……」
卿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踩上台階,湊近慕容斐,拿出食盒裡的水糧與傷藥。
她眸含心疼,仿佛那鞭鞭都抽在自己阿弟身上一般,簡單為少年處理了下傷口後,又一勺勺餵他喝下一碗米粥。
慕容斐眸光閃動,意味不明地看著卿平,月色籠罩著她的眼角眉梢,草木幽香中,秀氣的五官未施脂粉,倍顯清婉柔和。
離開時,慕容斐遲疑地開了口:「那肥婆沒有為難你吧……」
卿平搖搖頭:「沒有,公主殿下只叫我為她梳妝打扮。」
「梳妝打扮?」慕容斐哼了哼,嗤之以鼻:「那肥婆再打扮也不過是母豬上色,能好看到哪裡去?」
卿平無奈地笑了笑,小聲道:「這些話日後還是少說為妙……公主吃軟不吃硬,駙馬順著她一些也能少吃些苦頭。」
慕容斐眼眸黯了黯,悶著頭不接話。
卿平嘆了口氣,轉身就要離開,卻提燈沒走幾步,又被一聲叫住:「你叫什麼名字?」
回眸望向少年,四目相接間,卿平彎了嘴角,薄唇輕啟:「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不知是不是聽進了卿平的話,慕容斐開始收起銳角,隱忍不發,態度的明顯轉變叫三公主都吃了一驚。
他對為他上藥的卿平道:「你說的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子還長得很,總有一天……」
少年說這話時,眸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正一心埋頭包紮的卿平卻沒有看見。
他們在偌大的皇宮裡彼此親近,不知不覺中生出了一種「相依為命」之感,卿平將慕容斐當作弟弟般來疼愛,慕容斐也對這個長他兩歲的姐姐越發依賴。
當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卿平剛出了慕容斐的住所,陽光灑滿她一身,她眯了眼還來不及享受,噩耗從天而降,手中食盒哐當一下,墜落在地。
那是卿平生命中最昏暗的一段時期,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熬過去的。
一片悲慟中,只記得三公主找到她,出人意料地對她說:「晴儀……待我很好。」
三公主大概從未安慰過人,有些手足無措,只派人送來許多東西,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後,慕容斐輕輕推開了門。
外頭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她那時剛辦完母親的喪事回了宮,縮在房間的一處角落裡,長發裹住了整個顫抖的身子,淚流不止。
支離破碎的世界中,一雙手忽然擁住了她,濕漉漉的懷抱,帶著雨水與少年青澀的氣息。
天地霎時靜了下來,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邊開口,聲音略帶哽咽:「姐姐,你別這樣,你還有我……」
懷抱漸漸用力,她只聽到他不斷重複著,是壓抑到極點的情感:「……你等我長大,等我長大……」
像回到那年阿弟還在的時候,她有一瞬間分不清今夕何夕,卻是終於,緊緊抓住少年,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四)
卿平開始常常奔到後山散心,捧著母親的畫像,一坐就是半天。
山野間的風吹過她的發梢,落葉飄零,便是在這時,施雲出現了。
「人總有生老病死,你成天對著你娘的畫像她也活不過來,你又何必徒增傷感?」
慵懶的聲音像從天邊傳來,一陣風掠過她頭頂,她抬起頭時,樹上已多了一人
雲衫翩翩,墨發飛揚,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樹幹,漂亮到不像話的一張臉,靈秀得宛如謫仙下凡。
卿平愣住了,卻旋即反應過來,將母親的畫像按在胸口,紅了眼:「我願意對著,不要你管!」
她性子原本最是柔和,卻頭一次沖一個陌生人發火,樹上的人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攤了攤手。
「我也不想管啊,誰叫你天天來哭,無端端地擾人清夢。」
還不待卿平反駁,樹上人接著悠悠一嘆:「說起你娘,我倒是十幾年前見過,帶著息良皇宮那個胖公主來玩,瞧著是個和善的女人,不承想斗轉星移,一晃眼她走了,留下的女兒都這般大了。」
話音剛落,卿平尚自震然中,樹上人已勾唇一笑,拂袖躍下了樹,輕巧地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畫像。
「光看畫像有什麼味?虧你還是個妝師,雙手萬能,豐衣足食的道理難道不懂?若我能再讓你見你娘一面,你該怎麼感謝我?」
雲衫一拂,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個木匣,年輕人眉開眼笑地打開匣子,裡面竟是各色胭脂水粉,應有盡有,叫人眼花繚亂。
匣蓋上還掛了一排的雪白人偶,一隻只穿著各種各樣的服裝,有男有女,有閨秀有少俠,種種身份琳琅滿目,唯獨一張臉是空白的,像是等著主人家親手為他們勾勒畫顏上去。
卿平一時看呆了,脫口而出:「你……你也是妝師?這些小人兒是用來畫面的?」
年輕人咳了咳:「姑且算同行吧,你就算叫我聲祖師爺也不為過……至於這些木偶,都是我自己做的小玩意,平時用來練練手,解解悶。」
說著他手指一勾,取下了一個素衣宮裝的木偶,那木偶一入他手心,瞬間望風而長,眨眼間就變得同真人一般大小,除了臉面是空白的,其餘各處均栩栩如生,材質摸著觸手生溫,更是與真人的肌膚紋理貼合得天衣無縫。
卿平嚇了一跳,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年輕人已經摸摸下巴,挑出幾色粉妝,自顧自地忙活起來。
卿平吞了吞口水,開始相信年輕人之前說的「瘋言瘋語」了。
這個出現在山野間,來去如風,貌如謫仙的年輕人……難道當真是神仙?
卻到底是好奇與期待占了上風,她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你真的……能讓我再見到我娘?」
年輕人頭也不抬,只笑聲清越:「你等著便是。」
接下來的一幕若不是親眼所見,卿平是做夢也不敢相信的,妝師的手藝竟能達到如此境界,在那雙妙手的鬼斧神工下,人偶臉上的五官緩緩成形……
卿平眼前也一點點升起水霧,當母親慈祥溫婉的臉孔終於徹底浮現出來時,她眸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撲入了「母親」懷中。
那個懷抱還是記憶中的一樣溫暖,音容笑貌無不逼真到了極致,叫她幾乎有種母親活過來的錯覺。
年輕人收好妝盒站在一旁,看著卿平泣不成聲,山風吹過間,他嘴角的笑卻有些蒼白,像是畫了一次人偶妝,耗費了太多精力。
「盡情哭吧,哭過這最後一次可就得放下了,人總得向前看,你娘在天之靈也定是不願見你成天這副模樣的。」
清泠的聲音中,人偶漸漸透明,隨風飛出了卿平懷中,飄向半空。
似一幅畫卷鋪陳開來,如夢如幻,半空的人偶一點點化為無數片花瓣,隨風四散,縹緲如煙,瑰麗悽美地撼人心魄。
卿平淚眼朦朧,仰頭痴痴看著,仿若母親在柔聲告訴她,路還很長,往後的歲月她必須堅強地走下去,好好為自己而活。
這一刻,春風拂面,像有什麼在心中生根發芽,如獲新生。
卿平似乎體會到了年輕人的用意,轉眸望向他,臉上淚痕還未乾,卻在漫天紛飛的花瓣中,莞爾一笑。
五)
與施雲的接觸開始頻繁起來,卿平一有空就會提著妝盒奔到後山,雙手擴在嘴邊,對著漫山遍野大聲喊著:
「施雲。。。施雲。。。」
她原本想叫他仙人的,他卻擺擺手:「當神仙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逍遙四方,閒雲野鶴來得自在,你便叫我施雲吧。」
於是,每當卿平得了空就會來找他,沒叫幾聲,那襲雲衫就不知從哪棵樹上懶洋洋地探出腦袋:
「小徒弟叫魂呢,給師父帶了美酒佳肴沒?」
她時常向他討教手藝,久而久之,他也就玩笑地自認為師了。
卿平對施雲的一切都好奇不已,他們席地而坐,胡天海聊,氣氛輕鬆而愜意。
問到施雲的來歷時,雲衫一拂,偏頭想了想後,清清嗓子道:
「有個地方叫百靈潭,你十之八九從沒聽說過,我在那住過一陣,那裡的老大叫春妖,生得風華絕代,卻冷冰冰的不愛理人,不過相熟了還是很好說話的,只要不趁他睡著給他畫女人妝……」
像是想起曾經捉弄老大的事情,施雲笑得樂不可支,卿平也掩唇笑道:「你是被那個春妖趕出來的吧?」
「怎麼會,老妖想求我回去我都不回呢,我可好不容易才尋到這塊風水寶地,一個人別提多逍遙自在了。」施雲眉眼止不住笑意,未了,沖卿平揚起酒罈,晃了晃:「這酒也沒那釀得好喝,那裡可是住了個酒中仙,不過說多了你也不明白……」
「還有,傻徒兒,你以為人人都能看見這處地方?那我得受多少打擾?外頭設了結界,尋常人看不到更進不來,也不知你娘當年是怎麼發現的,過了十幾年你又誤打誤撞地踏進來了,莫不是你們家族有何特殊之處?」
卿平搖搖頭:「亂世中掙扎求生的平民百姓罷了,若有特殊之處,哪會叫我阿弟餓死?」
從小她就與幼弟跟著母親四處飄泊,三人相依為命,那年鬧饑荒,要不是弟弟餓死了,母親也許還不會進息良皇宮當妝師,她也是從那時起才知道母親還會這門手藝,她也開始跟著學以謀生了。
這一學,就喜歡得不得了,仿佛與生俱來的天賦,調製水粉,畫眉施妝,雙手靈活得如魚得水。
母親卻不肯教她更多了,只叫她記著手藝夠用,餓不死就行,切不可張揚炫耀,拿來出風頭,寧願她粗茶淡飯,清貧一世,默默無聞,也要平平安安。
說起這些過往,卿平悵然若失,施雲卻兀自沉吟,喃喃道:「聽你這麼說,我大概知曉……」你是誰的後代了。
除了妝藝,卿平說的最多的就是慕容斐了,倔強又聰明的少年,長得高長得俊,文武雙全,和她在宮裡相互扶持,對她特別好,當然,她也待他像阿弟一樣疼。
說到這些時,卿平眼裡是滿滿的自豪與歡喜,施雲失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看上了那胖公主的小駙馬呢。」
卿平啐了一口,臉上緋紅升起,抓起妝盒就跑。
纖秀的身影閃躍在山間,沒了深宮的束縛,像自由飛翔在天地間的百靈鳥,含笑的聲音飄蕩在風中,攜著青草的幽香遠遠傳來:
「就會胡說,明天不給你帶酒了,想喝自己開妝盒畫——雙手萬能,豐衣足食的道理難道不懂?」
竟拿初次見面時的話來揶揄他,施雲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卻在笑完後往草地上一躺,隨手甩了酒罈,望著長空悠悠一嘆。
「可憐聞人氏曾經何等的輝煌,被逐出攬月嶺後,才不過短短數百年,如今竟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
六)
三公主近來情況不大好,許是飲食未加節制,心悸之症時有發作,那是她從母胎中帶出來的病根,只能用各種名貴藥材緩著。
她臥病在床的日子,慕容斐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性子越發和順。
大家私下都說,三公主對駙馬非打即罵,駙馬還為她端湯送藥,整日侍奉在床前,真不知三公主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福分?慕容斐念到這個詞時暗自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任三公主掀了藥碗,嫌藥太苦,罵罵咧咧地發脾氣。
卿平進來時,就只看見慕容斐跪在地上收拾碎碗殘汁,頭髮上還染了藥渣,衣服上也濕了一片。
她心頭一酸,趕緊走上去替慕容斐收拾,嘴裡還急念道:「駙馬快去換身衣裳吧,左右別著涼了。」
少年輕輕觸到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快速地掃了她一眼,眸含萬千,卻什麼也沒說。
倒是三公主,見到卿平高興不已,伸手招呼她坐到床邊:「阿卿,你前些日子的梅花妝研究得如何?那妝你畫上一定極美,你現在就畫給本公主瞧瞧!」
已要跨出房門的慕容斐聽到身後的動靜,腳步不由頓住了,餘光一瞥,恰巧看到三公主拉著卿平,肥碩的手緊緊攬住卿平的腰肢,那古怪的親近姿勢叫他呼吸一窒,卿平卻渾然不覺。
心跳如雷間,慕容斐咬緊牙
噁心的臭肥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撞見了,次數頻繁到絕不是他敏感多疑,再這樣下去……不行,他要快點採取行動了!
承華十二年九月,東穆皇子慕容斐迎來十五歲生辰,一直緊鑼密鼓準備的大婚終將舉行,宮中上下一片喜慶。
三公主的病才沒好多久,看起來還是無精打采的,特製的大號喜服也沒興趣試。
息良王倒是老懷安慰,慕容斐聰穎好學,溫順有禮,與一眾王子讀書名列前茅,太傅也對他交口稱讚,尤其是三公主臥床期間,他更是忙前忙後地侍奉,叫息良王倍受感動,對這小女婿越看越滿意。
大婚前一夜,慕容斐悄悄來房中找了卿平,月光下,少年似乎有些不安,又夾雜著些道不明的隱隱情緒,叫卿平看著眼眶一澀,頗感酸楚。
在她眼中,慕容斐說到底還只是個孩子,這場畸形的大婚人人都有打算,卻沒有一個真正為他考慮過,他……究竟害不害怕?願不願意?
似是看出卿平所想,慕容斐上前握住她的手,少年比剛進宮時高了不少,身子也不那麼單薄了,眼眸漆黑髮亮,望著卿平笑。
「姐姐你別想太多,過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極力克制的語氣中,壓抑著卿平沒有聽出來的隱隱興奮。
想到三公主對慕容斐的態度,成婚後的日子也一定不好過,卿平忽然難過不已,無能為力的感覺洶湧漫上,她趕緊低下頭,不讓少年看見自己眼角的淚水。
慕容斐卻一下慌了,伸手就去擦,「姐姐,你別哭,我以後會讓你過好日子的,真的……你信我!」手忙腳亂間,少年驀地將她擁入了懷中,天地霎時靜了下來。
他下巴抵著她的頭,嘶聲喃喃:「父皇把我送進息良宮中,我那時絕望得不行,即使知道母妃早逝,自己不受寵,卻也沒想過會被棄如敝帚,落得如此境地,我甚至想過魚死網破……可還好,還好遇見了……」
略帶哽咽的聲音中,慕容斐手下的力度又重了幾分,他深吸了口氣,眸光陡厲,殺機畢現
既然世人欺他負他,就莫怪他一一討回來!
七)
三公主的喜妝是卿平畫的,描眉施粉,認真細緻得一絲不苟。
脂粉幽香中,三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卿平看,好似能看出朵花來。
大功告成後,卿平往銀盆里淨了手,垂首低眉:「只盼公主與駙馬百年好合……互敬互愛。」
話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三公主看了卿平許久,終是長長嘆了口氣:「罷罷罷,那就聽你的吧。」
喜宴上,煙花滿天,普天同慶。
息良公主納駙馬的儀式較為特殊,行完大禮後,要在宮中大擺盛宴,首座帝後,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公主與准駙馬作陪,歡喜熱鬧地共進新人宴,然後公主再蓋上紅蓋頭,就可叫宮人抬著送入新房了。
卻就在這新人宴上,變故陡生
三公主舊病突發,不治身亡,皇宮上下亂作一團!
是宴席上的一道必備湯餚,三公主平時就最愛喝,卻過於滋補,容易引起她的心悸之症,太醫一直囑咐她不可多食,三公主卻哪聽得進去,宴席上照喝不誤。
這回卻還沒喝幾口,她就捂著心口喘氣不出,面色煞白,一頭栽了下去。
這一栽,就再沒醒過來。
朝野震驚,息良王大怒,一番人仰馬翻的大徹查,到頭來卻只得出一個結論
湯無毒,喜宴無礙,每個環節都無紕漏,三公主的的確確是死於心悸!
太醫們圍在一起,最終商討出來的結果是,三公主的病大概才痊癒不久,甫一觸忌,症狀發作得不如往日平和,來勢洶洶下才當場斃命。
這怪天怪地都怪不著,只能怪三公主自己貪嘴不聽勸,息良王想追究也無從追究。
一場大風波就這樣不了了之,只有慕容斐,成了息良第一個還未行房就守靈堂的駙馬,惹得眾人不勝唏噓,息良王也頗感憐惜與愧疚,揮揮手,賞了慕容斐永安駙的頭銜,賜華服加身,與眾王子平起平坐。
慕容斐成了永乾宮的新主人,在宮中的地位一夜飆升,清貴無雙,再不是曾經那個無權無勢的卑微質子。
所有人中,卻唯有卿平,如墜冰窟。
慕容斐來看她時,她抱著妝盒,身子不住顫抖,一回頭,對上少年的眼眸,哆嗦著開口:「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慕容斐臉色大變,嘴角的笑意瞬間凝固,望向卿平手中打開的那盒胭脂,失聲道:「姐姐你,你知道了?」
晶瑩剔透的紅胭中,被人悄無聲息地摻了一味香料,確切地說,是一味草藥研磨而成的香粉。
這香粉於尋常人而言並無不妥,甚至患有心悸之症的三公主平時用也沒事,但恰恰就是遇上那道喜宴上的湯餚,與湯中加的藥羹相融合,就會發生可怖的變化,大大地刺激患病之人,神仙也無力回天。
唇上的胭脂融進了湯水裡,神不知鬼不覺,饒是經驗豐富的老太醫也查不出,更加不會想到。
這就是慕容斐前些時日守在三公主床邊的原因,他每日為她送藥,將她的病情與禁忌摸得一清二楚,接著在大婚前一夜,來看卿平時在她的妝盒裡做了手腳,整條計謀算無遺漏,天衣無縫。
包括一步步取得息良王的信任與喜愛,少年的城府與隱忍此時才顯露出來,要不是卿平心細如塵,根本不會發現真相!
竟然是她為三公主畫上喜妝,親手將她害死的!
卿平身子搖搖欲墜,指著慕容斐語不成調:「你,你怎麼能這般傷天害理……」
「傷天害理?」慕容斐冷冷一哼:「我若不先下手為強,難道眼睜睜地等著日後那瘋婆娘把我活活打死?弱肉強食,這個世道向來如此,我被人吊在宮門前抽打羞辱時,除了姐姐,又有誰站出來為我討個公道了?」
更何況,若再不動手,那瘋婆娘還不知會對卿平做出什麼舉動,他可以被欺被負,但絕不容許有任何人傷害她,一絲一毫都不行!
慕容斐深吸了口氣,眸中精光大作,望著卿平惡狠狠地道:
「姐姐若是看不過去,就去息良王那告發我吧,叫他將我打入死牢,受百般酷刑,五馬分屍,挫骨揚灰,為他的好女兒償命……」
他每說一句,卿平的臉就白上一分,最終渾身顫抖著再也聽不下去,一把推開慕容斐,捂住耳朵,淚流不止地奪門而出。
八)
「施雲。。。施雲。。。」
卿平站在山野間,雙手擴在嘴邊,撕心裂肺地大喊著,臉上已落滿了淚。
等到那襲雲衫出現時,她再也忍不住地一下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
那些不能向人道的真相隱情,那些洶湧漫上的愧疚自責,那些說不清楚的酸痛委屈,通通化作淚水,在那個溫暖的懷抱里盡情宣洩……
施雲眸含心疼,只能不停安慰:「好了好了,傻姑娘,又不是你的錯……」
他嘆了口氣,望向長空,「難怪最近星相不穩,帝星轉移,息良的天恐怕要變了……你那位小兄弟,絕非池中物。」
卿平倏然抬首,施雲難得地肅然起來,望著她難以置信的眼眸,鄭重地點了點頭。
果不其然,接下來幾年,慕容斐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討盡了息良王的歡心,自己又苦心經營,培養勢力,在息良幾次戰事中,更是出謀劃策,親上戰場,為息良立下赫赫戰功,贏得了百姓無數稱讚,永安駙的名號一時響徹息良。
等到幾位皇子為了帝位明爭暗鬥,只剩下最後的贏家九皇子時,驀然回首,慕容斐剛率兵班師回朝,百姓夾道歡迎,萬人空巷
九皇子這才駭然發現,早在不知不覺中,他真正的敵人已變成了慕容斐!
這個不聲不響積累實力,攬過大權,冷眼坐山觀虎鬥的永安駙,早不是當年初進宮時稚氣青澀的單薄少年了!
最重要的是,息良王對成天勾心鬥角的幾個兒子心灰意冷,反而是腳踏實地做事情的慕容斐甚得他心,他儼然已將慕容斐當作半個兒子來看待了……甚至,猶勝親兒!
朝中的大臣們開始看清局勢,漸漸分成了兩派,一擁九皇子,一擁永安駙。
承華十七年,息良王一病不起,像一個訊號般,所有人都繃緊了弦,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時微妙不已,帝位之爭已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
卿平此時已在慕容斐的提拔下,升為了宮中的女官之首,但她卻整日提心弔膽,夢裡全是慕容斐被九皇子一箭穿心,血淋淋地懸於城樓示眾的畫面。
在三公主逝去後最初的那段日子,她始終心有介懷,對慕容斐不理不問,少年卻依舊對她好得無微不至,為她送去各種所需,一沒人時就叫她姐姐,拉著她的衣袖,甚至帶了些討好的意味。
那時的永安駙已是清貴無雙,在外面還從不曾向人低過頭,卻在她身前,軟磨硬泡,語帶哀求,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不敢相信。
真正叫她心軟的是他第一次帶兵打仗回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傷,身形比離開時瘦了一大圈,一敲開她的房門就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她,聲音發著顫,是從未有過的後怕:
「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無人不知那場戰事有多麼慘烈,她天天守在皇宮等消息,一有風吹草動就擔心得不行,把施雲看得直皺眉,搖著酒罈哼了哼:
「你這牽腸掛肚的小媳婦樣子,叫那小子瞧見了,包準樂得飛上天!」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她終於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了他,而不是午夜夢回里的一個虛影,那一刻,她什麼也顧不上了,緊緊摟住少年,淚如雨下。
九月,秋風蕭瑟,宮中傳來老君王病危的消息,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而帝位繼承人的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叱吒風雲一世的帝王,垂死前也在掙扎猶豫,私心裡他更喜歡慕容斐,但畢竟九皇子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中,慕容斐也是整夜難眠,卿平看著又心疼又不安,欲言又止:「要不,放手吧,我只求你平平安安。」
慕容斐抓住卿平的手放在嘴邊,低低笑出:「我的傻姐姐,現在哪是你想放就能放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卿平聽出慕容斐的言下之意,煞白了一張臉,正要開口,慕容斐卻有些疲倦地將她拉入懷中,抵著她的頭頂喃喃道:
「更何況,我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我要讓你……」
穿上華衣,執掌鳳印,與他並肩而立,做息良皇后,攜手睥睨天下。
九)
息良王終是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夜晚駕崩了,舉國哀喪,他傳下來的遺詔卻是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遺詔上並沒有寫明傳位於誰,而只有高深莫測的八個字
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老君王到最後一刻也沒有下定決心,而是將難題交給了上蒼,由英明的神巫大人來決斷。
神巫的名頭由來已久,縱橫諸國,傳說是連接天龍與地龍的使者,天龍是天上的神明,地龍便是地上的君王。
神巫身份特殊,具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在整個北陸南疆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各國君主見了神巫都得恭敬行禮,不得怠慢。
息良在數百年前出過一位神巫,在神巫的帶領下,息良走向了全盛時期,神巫在息良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容侵犯,是他們頂禮膜拜的至高信仰。
神巫飛升後,脫下來的肉體凡胎經過火化,骨灰混在了金粉中,塑成了一尊寶相,莊嚴地供奉在了息良太廟中。
朝中大臣們琢磨著遺詔的意思,難道是要永安駙與九皇子去太廟請出神巫,在黎民百姓面前開祭壇設法,誰能求得神巫顯靈欽定,誰就能坐上帝位?
兩派爭論不休,最終接受了這個玄之又玄,誰也占不到便宜的說法,這便開始著手準備起來。
息良百姓們也是興奮異常,紛紛奔走相告,拭目以待。
一片喧鬧中,慕容斐卻疲憊不堪,揉著額角對卿平道:
「不過一尊金身,怎麼可能還真叫她顯靈欽定?台上作戲,台下才是見真章,各路人馬都已聚集,只等那日兵戎相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卿平聽得心驚肉跳,抓住慕容斐:「你有幾成勝算?」
慕容斐閉了閉眼,良久,望著卿平蒼白一笑:「原本有七成,倒有四成是押在先帝身上,卻沒想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擲了。」
大風烈烈,山野悄寂。
「施雲。。。施雲。。。」
卿平越想越怕,到底還是坐不住,奔來後山想求施雲相助。
這回卻叫了許久,那襲雲衫才翩然而至,臉色有些泛白:「行了行了,小徒兒果真見色忘師……」
他像是知道來龍去脈般,還不等卿平開口,已然揮揮袖:「帝龍相爭這種事我不好插手,若被九重天上知曉了,十座斬仙台也不夠我受的了……」
況且,他現在就算是有心也無力,又一次天劫將至,他得去春妖那避避。
「你來了正好,走走走,快跟我走,別去攪那攤血雨腥風了……」
天色說變就變,前面還一派晴朗的天空轉眼間就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嘩啦啦地下起了傾盆大雨。
卿平回來時渾身濕漉漉的,抱著個妝盒不住哆嗦著,奔到永乾宮,對著愕然不已的慕容斐顫聲道:
「神巫顯靈……我有法子叫神巫顯靈……」
十)
「我那時也許真是鬼迷心竅了……」
半空中,春妖攜卿平趕往息良皇宮,一路上,女子哀涼的聲音徐徐道來,隨風揭開了那段前塵往事。
「接下來的一切潭主應當猜到了,是,是我偷了施雲的妝盒,在開壇設法那天,當著黎民百姓的面,為神巫金身描眉施妝,替慕容斐製造出了神巫顯靈的奇蹟……」
淒楚的語調斷斷續續,終是一把捂住臉,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那時施雲說要帶她走,遠離是非,她嘴上應承下來,卻如何放得下慕容斐,她帶去好酒好菜,說要最後同施雲暢飲一番,然後就隨他離開息良。
他到底太信任她了,渾然不覺地被她灌醉後,雲衫一拂,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卿平也就在這時,咬咬牙,偷過他身旁的妝盒,轉身就跑。
她心跳如雷,天上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她臉上落滿了雨水,還混雜著簌簌流下的淚水。
等到慕容斐將她擁入懷中時,她嘴唇發白,身子依舊顫抖得厲害。
開壇設法那一日,當金光大作的神巫在半空中顯靈時,舉國轟動。
慕容斐握著她的手激動不已,而她卻望著神巫漸漸飄渺的身子,臉色蒼白,恍惚間好像看見了那襲雲衫。
片片花瓣四散開去,漫天似下了一場紅雨,絕美震撼。
息良子民紛紛虔誠地跪了下去,連同九皇子那邊的人也震懾住,情不自禁地全都跪倒在地,高聲呼喊著:「天佑息良,神巫指路。」
他們臣服在慕容斐腳下,叫著新皇萬歲,大局就此而定!
人山人海的喧囂中,祭台上的卿平望著漫天飛花,痴痴一笑,似耗盡了渾身氣力,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慕容斐手疾眼快地接住她,她只聽到最後一句:「姐姐!」
醒來時,已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不僅得到了息良第一妙手之稱,更是被新帝冊封為后,母儀天下,享盡殊榮。
可她的身子卻再也沒有好過,像是老天爺的懲罰來了,後來的日子裡,她總是鬱鬱寡歡著,心事久壓成疾,一病不起。
慕容斐為她請了息良最好的太醫來看,為她尋了無數珍貴藥材,更是在她床前信誓旦旦,不要後宮三千佳麗,此生此世只娶她一人。
北陸南疆沒有哪個帝王能痴情如許,為一個女子做到如此。
她不是不歡喜的,但永遠有個心結解不開——她是個騙子,小偷,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
她再也沒臉見施雲,再也沒有去過那片後山,再也沒有用過那個偷來的妝盒。
她忐忑不安地等著施雲來找她算帳,指著她的鼻子大罵無恥小人,可等到快死了,施雲也沒有出現過。
可憐她直到臨死前,也不復勇氣去後山看一眼。
慕容斐跪在她的床頭,大風大浪從不曾畏懼過的年輕帝王,那一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姐姐你別走,你別走,我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
像過往種種通通失去了意義,他那麼拼命地得到了帝位,踩上了最高峰,到頭來,卻留不住想要與之共享的人。
就在慕容斐萬念俱灰時,他得到了一盞長明燈。
南疆黎族的聖物,燈不滅,魂不息,能用這樣的方式將她留在世上。
把卿平置於冰棺中時,慕容斐也坐了進去,抱著卿平奄奄一息的身子,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從哪裡說起?就從初見那一年說起吧,涼風習習的月夜下,他問她叫什麼,她回過頭莞爾一笑,山水明淨:「我叫卿平,白衣卿相的卿,平平安安的平。」
那一年的那一眼,牽絆就此而生,他們糾纏不休,成了彼此的鬼迷心竅。
十一)
息良皇宮的秘室中,白髮蒼蒼的老君主站在冰棺前,驚惶失措地伸手去掩那盞長明燈,似乎生怕風將它吹滅,可搖曳了五十四年的燈火,此時還是已微弱到近乎熄滅,老人嘶聲淚流:
「不要滅,不要滅……」
卿平飄在虛空里看得心如刀割,潸然淚下,春妖在她旁邊輕聲一嘆。
人世匆匆,如白駒過隙,那些留不住的愛恨情仇,終將像這盞長明燈一樣,湮滅了無。
當春妖攜卿平離開秘室,飄向皇宮上空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
風聲颯颯,卿平一下捂住心口,感覺有什麼貫穿進來,她半人半鬼的生涯終於結束,,,
長明燈徹底熄滅。禁錮了五十多年的三魂七魄瞬間完整起來,能夠過奈何,投胎往生了。
身後的皇宮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耳間,皇后歿了的消息轉眼傳遍了每個角落,皇宮上下愁雲四布。
卿平不忍再聽身後那痛徹心扉的淒喚,忍住熱淚,隨著春妖飛入半空。
山野悄寂,風過無痕。
再次踏上這片故土,卿平百感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奔去,雙手擴在嘴邊,像當年一樣,在風中大聲喊著:
「施雲——施雲——」
她來道歉了,來向他說一句晚了大半生的對不起。
可沒有人出現,不管她怎麼聲嘶力竭地呼喊都沒有人出現,記憶里的那襲雲衫像一場夢,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般。
但她分明記得,記得和他一起坐過的草地,一起飲過的烈酒,一起看過的萬里長空。
身子搖搖欲墜間,卿平終是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遠處的春妖看著這一幕,眸含嘆息,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個清越的聲音:
「老妖,說句實在話你別笑我,我喜歡上了凡塵一個姑娘,她是攬月嶺聞人氏的獨脈,她祖先是我父親的大弟子,說起來她應當算是我的小小徒孫了……」
攬月嶺是為天宮供應各種精緻物件的地方,織品、胭紅、扇面、青瓷……種種風雅物件,巧奪天工,嶺主紅葉先生在天界享有妙手無雙之稱。
施雲正是他最小的兒子,攬月嶺的三少主。
因生性灑脫不羈,他曾被父親送到百靈潭,托春妖管教過一段時日。
後他遊歷凡塵,看中息良的美景,來到息良皇宮後的一片山野修煉,無拘無束,自得其樂。
卻沒想到會遇見卿平,開始只是出於憐憫,後得知她身份後,便多了層親近,卻在朝夕相處間,不知不覺中,那份親近就發生了變化……
聞人家的姑娘似乎天生痴情,數百年前就因情誤事,被逐出了攬月嶺,而現如今他遇見的這根獨苗,更是情深不悔。
他看她為慕容斐喜,為慕容斐悲,為慕容斐牽腸掛肚,心裡五味雜陳,竟然頭一次嫉妒起了一個凡夫俗子。
他生來即是半仙,歷滿六次天劫後就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他對修仙不是太執著,但前五次都捱過去了,這最後一次,他原本打算去春妖的百靈潭避避,卻沒想到在離開前,她來找他幫慕容斐奪皇位……
酒是一等一的好酒,他喝在嘴裡卻索然無味,不是不知道裡面下了些什麼,他卻暗自好笑,他的傻姑娘難道還真指望靠那放倒一個半仙?
他笑著笑著,卻禁不住滿心的苦澀,閉上眼,故作醉醺醺地倒了下去。
他那時才知,原來陷進去的人都一般傻,誰也不能笑誰,甚至明知她會拿走他的妝盒,明知天劫即將到來,明知他拼著最後一點術法去幫她必定力竭而崩,卻還是忍不住想要成全她
他不願她有一絲一毫的難過,慕容斐死了和他死了,想必前者會更令她傷心。
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天劫終至。
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在開壇設法時,附在了神巫的金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靠得那麼近,她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讓他想起他們在漫山遍野間,席地而坐,胡天海聊的快樂日子。
描眉施粉間,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帶著金身緩緩升入半空,在息良百姓的震撼矚目下,造成了神巫顯靈之狀。
他在空中望著她,似乎有一瞬間的錯覺,在她漆黑的眸中看見了雲衫翩翩的自己。
風過嫣然,他的身影漸漸飄渺起來,一點點化為花瓣,如煙消散。
他從沒和她說過,其實他的本體,是一株紅鳶花。
漫天紅雨中,絢麗至極的花魂,只為她,開到荼蘼。
即使天知,地知,他知,而她,永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