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仙俠> 百靈潭> 第十一章 之小山

第十一章 之小山

2024-09-02 07:47:37 作者: 吾玉
  韶華錯付,情根錯種,白山黑水一世諾,心中自定奪。閱讀

  悲歡一腔,歸途不望,劫緣堪破,一株清明雪。

  萬事從來風過耳,一生只是夢遊身。

  ——《百靈潭·小山》

  一)

  小山是百靈潭的戰神。

  見過她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樣一個文文弱弱,說話還帶點傻氣的小姑娘,會使得一手好銅錘,力大如牛,打遍四海無敵手,一人可抵百萬師。

  雖有戰神之名,小山的性子卻很和善,還十分古道熱腸,但凡百靈潭誰有個三難五急,她都願意拍著胸脯,提著銅錘,跳出來幫忙。

  不過她的援手許多人都無福消受,甚至還避之不及,只因為這小山戰神別的都好,就是有些迷糊,往往好心做了壞事,一身猛力更是恐怖得叫人膽寒,大傢伙都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她那對銅錘震成個重度內傷。

  這日雲淡風輕,小山正在坡上練銅錘呢,半空中忽然綻開朵朵幽蓮,一道身影踏風而來,墨發如瀑,眸光清冷

  是百靈潭的主人,春妖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潭主此次而來,是要交予小山一件任務。

  「爾力大無窮,在我潭中素有戰神之名,此番夷雲頂之行,非爾莫屬。」

  清泠的聲音中,小山跪拜於地,受寵若驚地抬起頭,接過半空中飄來的檀木匣子,潭主在她耳邊接著道:「夷雲頂上坐有一人,喚作朽婆,你將這匣子交到她手上便可。三月後北伏天將生異象,記住,你即刻動身,務必在那之前趕到,不得延誤。」

  個中細節春妖又囑咐了一番後,拂袖翩然而去,只留下抱著匣子興奮不已的小山。

  微風拂過,鬱鬱蔥蔥的一片樹林發出颯颯清響,小山頭頂的一顆大樹上,一襲白衣倚在樹間,閉眸養神中,將方才潭主布下的任務一字不漏地聽去了。

  樹下傳來女子摩拳擦掌的動靜,白衣少年長睫微顫,悠悠睜開眼,眸光深不見底,似是想到了什麼。

  一翻身,他輕巧躍下了樹,在小山的張嘴驚愕中,猝不及防地奪過她手中的木匣,上下打量起來。

  「阿七孫兒,哦不,阿七,」小山連退幾步,指著少年語無倫次:「你,你又在偷看我練功!」

  少年聞言一頓,淡漠抬首望向小山,俊秀的臉龐面無表情,只拋去一個「你想多了」的眼神。

  「毫無美感的一對銅錘有何好看?」

  還不待小山為自己的愛錘叫屈,少年已經淡淡開口:「若孫兒沒記錯,姑奶奶似乎曾在百靈潭裡迷過路,住了幾百年的地方也能走錯,誠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痴,不知潭主怎會放心讓你去那夷雲頂?」

  陳年糗事被揭破,饒是小山一向以粗人自居,此時老臉也不禁紅了一紅,伸長脖子辯道:「潭主給了我地圖的!」

  少年一聲嗤笑,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懷疑:「姑奶奶確定看得懂?」

  小山一噎,瞪大了眼正待反駁,少年已經揮揮手,將匣子塞入懷中,自顧自地攤手嘆道:「好了,同為宗族,這趟苦差孫兒少不得要為姑奶奶擔待了……」

  「夷雲頂是嗎?只好捨命陪君子,勉強同姑奶奶走一趟了,正所謂孫兒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嘆息的語氣中飽含無奈,繼承了父親伶牙俐齒的孔家阿七,一番話將小山堵得啞口無言,她還未回過神來時,少年已揣著木匣往前走了,沒走幾步,扭過頭來沖她道:

  「還愣著做什麼,走啊!」

  二)

  孔七在百靈潭當得上八個字,家世顯赫,天之驕子。

  他父親是孔雀公子孔瀾,母親是百鳥之王烏裳,乾爹是上古神獸饕餮千夜,乾娘是長白山蓮主薛連,還有一對有間澤的神仙眷侶,古木守護者碧丞與繭兒,從小看著他長大,對他疼愛有加。

  浮衣還在之時,曾搖著蛇尾笑言道,孔家阿七完全繼承了父母所有的精華,一出生,靈光沖天,照亮了百靈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親烏裳一樣渾身烏黑,也不似父親孔瀾一樣五彩斑斕,而是一隻純白的靈鳥

  生來就帶有靈力,白得動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雲,雪白聖潔得纖塵不染。

  孔七天資聰穎,驕傲而不自矜,性子恰到好處地綜合了父母的特點,既沒父親孔瀾那麼自戀風騷,也沒母親烏裳那般潑辣,人前有禮有度,不驕不躁,自有一番獨一無二的清貴風華。


  但要小山來評價她這孫兒,就兩個字,狡猾!

  聽到這評價時,孔七不以為意,對著小山挑眉一笑,笑得意味不明:「若沒孫兒的狡猾,哪襯得出姑奶奶的樸實無華?」

  說起孔七與小山的關係,活活應了一句話

  輩份這回事,簡直就是用來傷人的。

  初次見面時,小山笑得一臉燦爛,隨手摘下自己兩個耳墜,往手心一攤,變出一對銅錘,虎虎生風地朝大樹一揮,嘩啦啦地震下一地野果。

  「阿七孫兒,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彼時的孔七仍是孩童的模樣,站在漫天果子雨中,卻已出落得白衣勝雪,他仰頭望著小山,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不發一言。

  等到小山席地而坐,擼起衣袖,抓起野果吃得歡快時,孔七仍是站得挺直,小小的身影在樹下風姿卓然,與小山的對比頗為鮮明。

  小山撓了撓頭,覺得這孫子實在有些內向,不夠豪爽,但孔瀾既然把孩子送到她這來學藝,她就得負起責來,不然可對不起孔瀾那一聲表姑,雖然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宗族關係。

  於是小山綻開大大的笑容,伸出沾滿果汁的手,熱情地去拉孔七的衣袖,嘴裡還一邊套著近乎。

  「阿七孫兒,我聽人說,你的名字很有來頭,孔七,恐妻,是說你爹很怕你娘嗎?」

  孔七不露痕跡地把衣袖抽出,瞥了眼染紅的雪白袖口,長睫微顫,終是對著小山緩緩開口,說了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

  「關於這點,你不妨親自去向我爹求證一番。」

  說完,轉身離去,一身白衣頭也不回,孑然孤傲,隱隱含著莫名的慍怒。

  小山坐在樹下傻了眼,一張白皙秀氣的小臉張大嘴,半天沒合上。

  她委委屈屈地去找千夜解惑,千夜接過她「孝敬」的美酒佳肴,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酒足飯飽後,紅袍一甩,笑眯眯地開口指點:

  「第一,你日後喚他阿七便好,什麼乖孫兒就免了;」

  「第二,他不喜甜食,你震下一山頭的果子給他,他也不會看一眼;」

  「第三,他雖不像他爹那樣風騷,卻到底有些潔癖,你莫隨便去摸他那白衣就是;」

  「第四嘛,」說到這,千夜不厚道地笑了笑,湊近小山耳邊:「雖然我也覺得那騷孔雀是只恐妻的鳥,但血脈相連,當面揭人短的話,你日後還是少說為妙。」

  三)

  有了孔七的相伴,夷雲頂之行異常順利。

  小山這才知道,帶上阿七是多麼明智的選擇,在那身白衣又輕而易舉破了一道陣法後,她跟在後面,揮舞著銅錘笑呵呵地道:「阿七阿七,你有巧謀,我有蠻力,咱倆真是天生一對!」

  前頭的孔七腳步一歪,咳嗽一聲後,也不去糾正小山亂用的成語,只唇角微揚道:「姑奶奶所言甚是。」

  兩人一路過沼澤,穿妖霧,破了九九八十一道陣法,終是到了夷雲山腳下。

  小山興沖沖地就要上去,孔七卻拉住了她,向來波瀾不驚的一張臉微蹙了眉頭,欲言又止:「當真要上去嗎?」

  小山眨著眼點頭:「當然了,這是潭主布下的任務,咱們早點完成,就能早點回家了!」

  「回家……」孔七神情有些恍惚,掏出懷中的木匣輕輕一轉,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再抬頭,神色已恢復如常,對著小山一笑:

  「早聞北伏天景致秀麗,我們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來,反正離三月之期還有些時日,也不急著上雲頂,倒不若先在山腳住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過些尋常百姓的日子,也算一番凡塵歷練,姑奶奶以為如何?」

  那語氣是難得的溫柔,小山聽得酥酥軟軟的,被孔七勾勒的場景迷住了,喃喃道,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該是多美的畫面啊。

  她拉住孔七的衣袖,眉開眼笑道:「行,阿七說好便好。」

  就這樣住了下來,天地做廬,竹林為家,他們還去逛了夷雲山外頭的城鎮,人間的夜市熱鬧非凡,煙花滿天,處處蕩漾著祥和的氣息。

  他們坐在摘星樓的屋頂看星星,靠著彼此飲酒沐風,小山喝的醉醺醺的,嘴裡說著胡話:「阿七,為什麼這場景那麼熟悉?我好像曾經也經歷過,只是記不清什麼時候了,那時好像只有我一人……」

  聲如夢囈,卻夾雜著莫名的哀傷,連那一向無憂無慮的眉頭也皺成了一團,像是做了不好的夢。


  孔七凝視著小山酡紅的臉頰,許久許久,終是深吸了口氣,望向皓月長空,眼眸一片漆黑。

  回去的一路上,孔七背著小山,聽她在耳邊呼吸勻長,身上傳來淡淡的酒香。

  夜闌人靜,空蕩蕩的街道,冷風嗚咽,吹過孔七的白衣黑髮,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低不可聞,仿若自言自語:「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的端陽,你也是這樣背著我回去的……」

  風中自然沒有人回答他,天地間靜悄悄的,只有月光流轉,似是投下一面水鏡,一點點浮現出過往雲煙。

  四)

  起初的很長一段時間,孔七都對小山不冷不熱的,小山雖是向千夜請教過,卻仍是摸不准她那古怪孫兒的脾氣,更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他。

  直到幾年後的一個端陽節,那時的孔七正處於羽化期,即將褪去稚嫩的孩童模樣,長成玉樹翩翩的少年。

  烏裳為了磨鍊兒子,竟狠心將孔七拋下了魍魎淵。

  那是百靈潭陰氣最重的地方,鬼火萬丈的深淵,封印著無數惡靈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惡不赦之人,死後連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淵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長,慢慢耗盡沖天怨氣。

  大風烈烈,孔七白衣翻飛,凌空跌下,眾人趕來時,只聽到烏裳衝下面喊:「害怕就哭出聲叫我來救你,否則就自己張開翅膀飛上來!」

  孔瀾幾步上前,一把推開烏裳,看著已經墜下去的那身白衣,臉色大變。

  那是他頂著「恐妻」的名號,頭一次沖烏裳發的雷霆怒火:「臭烏鴉,你瘋了是不是?下面那麼危險你把阿七丟下去,兒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有沒有問過他老子,你夫君我的意見?」

  千夜與薛連兩口子趕緊來勸架,碧丞與繭兒也連忙拉開烏裳,一片混亂的場面中,一道人影霍霍生風,義無反顧地沖了上來,拎著兩大銅錘躍下深淵。

  「阿七孫兒,姑奶奶來救你!」

  聲音震耳欲聾,在萬丈深淵久久迴蕩著,眾人齊齊探出腦袋,驚聲叫道:「小山!」

  小山一向勇猛非凡,跳下去的那一刻並未想太多,只想著依她那古怪孫兒的彆扭性子,就算被一群惡靈團團圍住,咬死了也不見得會哭出聲來求助,她不能白白地見娃送死啊。

  於是下了深淵後,小山果然看見了駭人的一幕。

  不計其數的惡靈如潮水般圍住了孔七,貪婪地想要將他吞噬,那身小小白衣幻出一柄羽劍,奮力廝殺著,卻還是禁不住一波波襲來的惡靈,渾身已是鮮血淋漓。

  小山血氣上涌,大吼一聲,兩個銅錘重重打去,瞬間打散一片惡靈,如天神降臨般,護在了孔七身前。

  彼時的孔七遍體鱗傷,長睫上還掛著血珠,仰頭搖搖欲墜地看著小山,眼前被血霧模糊了一團,耳邊只不停迴響著小山跳下時那氣壯山河的一句

  「阿七孫兒,姑奶奶來救你!」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麼慘烈,小山背著孔七,兩個大銅錘揮舞如風,硬生生地殺出一條大道。

  一步一步,深淵裡綻開血蓮,染出一地絕美的觸目驚心。

  孔七伏在那個溫暖的肩頭,周遭兇險萬分,他半昏半醒間,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定。

  醒來時,床頭守著父親母親,乾爹乾娘,碧叔繭姨……連潭主都來了,唯獨不見那兩個大銅錘。

  養傷的日子中,他這才聽說,魍魎淵下面,小山一戰成名,殺得風雲變色,引起了百靈潭的轟動,人們嘖嘖驚嘆,都在議論她的「戰神」之名。

  小山卻到底耗損了太多力氣,把他交到眾人手上,回去後就開始呼呼大睡,整整睡了十天十夜。

  等到小山神清氣爽地來看孔七時,孔七已在房中悶了大半月,小山背著他到院中去散風,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許久,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其實白菜也不錯……如果白菜一輩子都是白菜,我就考慮原諒你,怎麼樣?」

  聲音極低,像是喃喃自語,卻還是叫小山聽到了,好奇問道:「原諒我什麼?」

  背上又是一陣沉默,在小山幾乎以為孔七不會回答時,他卻幽幽開了口:「你明不明白那種感受?就好比春天播了一顆種子下去,你滿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悉心照料,給它澆水,為它施肥,陪它說話,可等到了秋天,它長出來的竟不是一朵花,而是……」

  「而是什麼?」


  那邊頓了頓,終是悶聲道:「而是一顆大白菜。」

  小山眼睛一亮:「大白菜好啊,我最愛吃大白菜了!好吃又營養,花有什麼稀罕的,又不能吃,沒開幾天就凋謝了,中看不中用,……」

  絮絮叨叨的話語中,含了七分安慰,孔七聽得嘴角抽搐,無奈又好笑,暖風迎面而來,卻是吹散了積壓許久的陰霾,漆黑的眼眸望著小山白皙的側臉,終是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小山卻說著說著頓住了,背上的人怎麼越來越重了……

  她回首一瞥,瞬間瞪大了眼,震驚莫名——

  她,她,她的阿七孫兒竟然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不知不覺褪去了孩童模樣,變成了一個翩翩少年!

  而那身白衣卻還渾然不覺,對上小山的眼眸,唇角一彎,聲音已帶了少年獨有的氣息,溫柔得似在夢中。

  「那就說好了,我的白菜,一輩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五)

  見到朽婆時,她坐在靄靄雲煙中,守著一道青玉門,雞皮鶴髮的臉孔望向來人,撫上了自己的白髮:「該來的總是會來……」

  像是對他們的到來毫不意外,朽婆平靜如水,只在看到小山手中的木匣時,身子才幾不可察地微顫了一下。

  她轉頭看向身後的那道門,眼神綿長而複雜:「北伏天即變,青玉門將開……」

  接過木匣前,她竟要他們先聽一個故事。

  孔七長睫微顫,看了一眼小山,小山卻笑眯眯地望著朽婆,好奇地豎起了耳朵,只見朽婆撫著白髮,一聲嘆息:「那是七百年前……」

  說是故事,其實不過是仙界帝君,青羽農的一段情史。

  青羽農在天帝賜婚下,迎娶了雪域的蕭三公主,但他卻不愛三公主,他愛著的,是三公主的貼身婢女,漣漪。

  這場陰錯陽差的婚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悲劇。

  新婚那天,三公主獨守空房,青羽農來了一趟又走了,只留下一句:「我要娶的人不是你,三公主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堂堂雪域蕭家做此行徑不覺可笑嗎?」

  是他向天帝求的賜婚,送來的新娘卻不是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其中蕭家動的手腳自是可想而知。

  三公主卻感到冤枉,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青羽農,在紅燭搖曳間抿緊了唇:「明明是你向我蕭家提的親,你為何不認?」

  青羽農冷冷一哼,轉身拂袖,踏出新房,頭也不回。

  此後的漫長時光中,他再不曾踏入三公主的房間。

  三公主性子也倔,總不肯服軟,就那樣看著青羽農一天天冷落自己,卻對漣漪好得無微不至。

  那時漣漪已不是她的婢女了,而轉去伺候青羽農了。

  她起初不願放人,漣漪雖沒跟她幾年,情分也不深,但好歹也是她蕭家帶過來的人,而青羽農不僅想讓她放手,更想立漣漪為二夫人,與她平起平坐。

  她乾脆利落地一口回絕了:「恕難從命。」

  這門婚事是天帝欽賜,她是蕭家的女兒,代表著蕭家的顏面,青羽農向蕭家提親的那一刻起,這一生就只可能有她一位夫人,她的地位誰也不能撼動。

  卻還有個原因深深埋在她的心底,沒有人知道,其實她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青羽農,那個青翼伸展,翱翔天地間,每一片羽毛都漂亮得閃閃發亮的帝君。

  她此生從沒見過那樣美的青鸞,從雪域的上空飛過,雲霧繚繞間,帶起烈烈長風,高貴清傲得不可一世。

  她當時驚呆了,尚是人間十來歲的小丫頭模樣,拉過身旁的奶娘,指著長空興奮不已:「大鳥,大鳥飛過去了……」

  奶娘嚇得趕緊去捂她的嘴:「哎喲,我的三公主,可不能亂說,那是帝君,北伏天的帝君青羽農!」

  她眨了眨眼,望著青鸞消失的方向,嘴裡喃喃著:「青羽農,青羽農……」

  像是鬼迷了心竅,隔天她就畫了一張像,拿去給奶娘看,眉開眼笑地問:「像不像他,像不像他?」

  未了,她嘆了口氣,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奶娘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故意打趣道:「公主你是雪域白駝,人家帝君是青鸞神鳥,一個地上跑的,一個天上飛的,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哪還有機會再見?」

  她不死心,天天跑去仰頭望天,只盼那道青影能再次飛過雪域的上空,大哥二哥都笑她,說小妹情竇初開了,不僅害了單相思,還單相思上了一隻鳥。


  她也不惱,只嬌憨地笑,才知書中寫的一見傾心,原來是那般奇妙的感覺。

  如此年復一年,她從小丫頭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終是等來了那道青影。

  卻是眼睜睜看著他從空中墜下,華美的翅羽傷痕累累,巨大的身軀跌在了雪地里,奄奄一息。

  她急忙奔了過去,雪地里的青鸞已幻化成了一個青衣男子,墨發薄唇,滿身血污。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面容,比她在心中勾勒了無數遍的模樣還要好看。

  他被大火灼傷,眼睛也看不見了,躺在她懷裡氣若遊絲:「送我,送我回……北伏天……」

  她心跳如雷,急得眼淚都要流下,還來不及叫人,已被出來尋她的奶娘看見了,嚇得大驚失色。

  奶娘捂住她的嘴,叫她千萬不可聲張,她這才得知,原來仙界發生了那樣大的事情。

  大家都不忍告訴她,就在她痴痴等待的這段日子中,她心心念念的帝君青羽農叛離了仙界,做了人人不齒的叛徒。

  他投入魔道,不知與魔道少主達成了怎樣不可告人的交易,助魔道一路殺上南天門,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

  瞧青羽農如今這遍體鱗傷之狀,定是在此番仙魔兩界大戰中受了重傷,飛過雪域上空時,支撐不住墜落下來。

  這燙手山芋蕭家怎麼敢管?不交到天帝手上已是仁慈,怎麼可能還放虎歸山,將他送回北伏天?

  奶娘對她道,只將青羽農送出雪域,不牽扯到蕭家,自生自滅就是了,萬萬不可惹禍上身。

  她抱著彼時已昏迷過去的男子,心亂如麻,咬咬牙,做了生平第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定。

  六)

  青羽農終是將漣漪要了過去。

  三公主從沒想過,為了從她手中要走漣漪,那身青裳竟會對她揚起利劍。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冷得直透人心底:「若未記錯,你先祖乃武將出身,神勇非凡,你蕭家世代也是驍勇善戰,我們不妨來比試一場。」

  「你贏了,我二話不說,從此絕口不再提要人之事;若我贏了,你也二話不說,立刻放人,如何?」

  三公主臉色一點點煞白,青羽農卻一拂袖,露出身後一排兵器。「這裡的神兵利器任你挑選,我也可讓你三招,怎樣?」

  滿室冷凝的氣氛中,漣漪站在一旁,與青羽農四目相接,眸光盈盈若水,我見猶憐。

  三公主別過頭,緊咬下唇,不願再看。

  袖風疾掃間,她越過那道青影,利落地挑起一桿長槍,轉過身手腕一個漂亮的翻轉,對準他,竟是笑了。

  「你當知我蕭家風骨,即便你是我夫君,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他也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長槍利劍,白衣青影,就此一觸即發。

  底下的仙仆們看得目瞪口呆,叫一聲帝君,又叫一聲夫人,卻終究無人敢出口阻止。

  半空纏鬥間,三公主心神卻恍惚起來,仿佛還是那年的冰天雪地中,她變回白駝之身,馱著昏迷不醒的他一步一艱難,在大風裡踽踽前行。

  她到底舍不下他,她不忍看他自生自滅,趁奶娘轉頭回去放藥箱,她咬咬牙一把背起了他,現出了原形。

  前路茫茫,不管如何艱辛,她也要傾一人之力,送他回北伏天。

  那段路是從未有過的漫長,風雪中,她溫暖著他,源源不斷地為他灌輸著真氣。

  他時醒時昏,一雙眼看不見,只能下意識地抓緊她的皮毛,在她背上迷糊囈語。

  兩顆心貼緊彼此,那他們此生靠得最近的距離。

  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她好不容易護送著他抵達了北伏天的邊界,卻被大哥二哥追了上來,一片混亂間,她連句道別都來不及和他說,只能匆匆放下他,被大哥二哥強扭了回去。

  回到雪域後她被關了禁足,不久就聽說了青羽農為仙界立下大功的事情。

  原來一切只是一場局,青羽農並未背叛仙界,投入魔道只是臥底,只為將他們引上九重天,助天帝一網打盡。

  他那日受傷墜下,其實是因為在仙魔大戰中倒戈,為狂怒的魔道少主所傷。

  等到大戰結束後,天帝才發現青羽農已回到北伏天養傷。


  中間這一段插曲卻是誰也不知。

  恐怕連青羽農也是稀里糊塗的,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她救過他,不知道她馱著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風雪,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一顆心愛著他……

  他通通不知道,而她,也再沒有機會問出口。

  嫁過來時她滿心憧憬,原本想告訴他的,可一腔柔情還來不及出口,已被他冷入骨髓的一番話打下深淵。

  她其實多想對他說,她喜歡他很久了,從懵懂的少女時期就開始喜歡了。

  她千里迢迢嫁到北伏天,有好多話想和他說,她想和他好好過日子,她會努力學著做個賢妻良母,她還想和他開玩笑,誰說地上跑的和天上飛的就不能在一起……

  可一切都像個荒唐的噩夢。

  他那樣待她,視她如蛇蠍毒婦,比待陌生人還不如,她所有幻想頃刻間破滅,所有話也都不能說出口。

  她的心不是鐵做的,不是任他刺上千百刀也不會痛,她也有自己的傲氣,即使她再喜歡他,也容不得他肆意踐踏她的尊嚴。

  於是外人見到的他們,便是針鋒相對,相看兩厭的一對怨侶。

  他嘲諷她無一絲女子溫柔,她冷冷回敬:「只是你沒看見而已。」

  他說她舞劍招招毒辣,對敵時一定像個女閻羅,她面無表情:「彼此彼此。」

  日子就在這樣的唇槍舌戰中度過,誰也不甘示弱。

  可這一次,她卻敗了,敗得徹徹底底。

  當手中的長槍攜風刺出時,青羽農不及閃避,她瞳孔皺縮,手一偏趕緊收勢,她知道他那有處舊傷,是當年仙魔大戰留下來的,可還是為時已晚,一道人影凌空飛出,堪堪擋在了青羽農面前

  竟是滿臉急色的漣漪!

  長槍刺入肩頭三分,鮮血四濺,青羽農臉色大變,一掌擊開震住的她。

  還未回過神來,她已如斷線風箏,直直墜地。

  先落地者輸,他勝了。

  可卻勝得咬牙切齒:「蕭家多悍婦,此話果真不假。」

  她眼睜睜看著他抱著昏迷過去的漣漪頭也不回地走了,只手撐地間,她喉頭翻滾,終是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不知傷了經脈……還是傷了心。

  她獨自在院裡養傷,聽聞青羽農天天守在漣漪床邊,不眠不休地照顧她。

  她心頭酸澀,卻對身邊人強顏歡笑:「不過才三分力,哪傷得那麼重?」

  無心的一句話傳了出去,青羽農隔天就來找她了,眸中恨意洶湧:「竟不料你狠毒至此!」

  她反應過來後,冷笑不止:「我連說句實話的地位也沒了嗎?」

  青羽農一下目眥欲裂,像是下一瞬就要撲上來掐死她:「你往那長槍上抹了何種奇毒?聖醫昨日才查出,難怪漣漪總醒不來,你原是想毒死我的罷,可憐漣漪無辜受累,你這毒婦快交出解藥!」

  她瞬間如墜冰窟,懵在了原地。

  此後不管她如何否認,如何辯解,青羽農乃至整個北伏天的人都不信她沒有下毒。

  她惡名昭著,死也不肯交出解藥,青羽農差點讓她為漣漪殉葬,所幸最後妙手聖醫研製出解藥,才治好了漣漪。

  而她的惡毒名聲卻是甩不掉了,在北伏天被傳成了連自己夫君都想加害的毒婦。

  沒有人相信她,她最後也不爭了,只看著躲在青羽農身後瑟瑟發抖的漣漪笑,笑得殘忍至極:「你最好祈求帝君日日夜夜帶著你,否則難保我尋得一絲機會下毒,也不枉費我白擔了個虛名。」

  說完她轉過身,神似癲狂,大笑著揚長而去。

  七)

  故事聽到這,孔七沉默不語,小山卻已氣得揮舞著銅錘大叫:「我要是那三公主,一定把他們兩個捶飛到天邊去!」

  朽婆笑了笑,渾濁的眼眸望向長空:「誰說不是呢,可那時的三公主那麼傻,孤零零地一個人遠嫁到北伏天,沒有人待她好,她有苦也無處說,直到那一次……」

  那是三公主最不願想起的慘痛回憶,她接到消息,雪域遭宿敵尋仇,外族入侵,戰火紛飛,向北伏天發來求援。

  她驚惶失措地去找青羽農,放下所有身段,急得眼淚都要流出,求青羽農帶著人馬與她一同去增援雪域,救救她的父兄族人。


  事關緊急,青羽農雖不喜她,也不敢怠慢,當即便要動身。

  卻在這時,漣漪那邊傳來喜訊,她懷上了青羽農的孩子。

  她那時雖還有三公主壓著,得不到名分,但實際地位已儼然是北伏天之母。

  帝君有後這般的大事簡直是普天同慶,在一片歡聲笑語中,三公主卻是心急如焚,她不斷催促青羽農動身,甚至不惜低下頭去求漣漪。

  就是這一次相求,求出了意外。

  三公主本是好言好語勸說,卻到底被漣漪不慍不火的態度惹惱了,爭執拉扯間,不知怎麼,竟把漣漪的孩子撞沒了,青羽農趕來時,只看見地上一攤血,觸目驚心。

  漣漪哭得昏死過去,三公主臉色煞白,不停擺手:「我沒有推她,我沒有推她,是她……」

  話還未完,卻被震怒之下的青羽農一記耳光打去,紅了半邊臉。

  「你蕭家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嘶聲怒吼中,青羽農抱緊漣漪,再不看三公主一眼。

  戰事越來越急,三公主什麼也顧不上了,連夜跪在門前磕頭認錯,磕得額頭鮮血滲出,斑駁了門前玉轉。

  她哭著求他,不再連名帶姓地叫他,而是第一次叫他「夫君」,叫得撕心裂肺:「夫君,求求你,求求你帶兵同我去救人,求求你……」

  從來沒有人聽過那樣悽厲的哭喊,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是十惡不赦的毒婦,我該千刀萬剮,等救了人回來我任你處置……」

  直到最後一刻,那扇門也沒有打開。

  在北伏天所有人複雜萬分的目光中,她血紅了眼,終是絕望地仰天一聲長嘯,跌跌撞撞地奔回去換上戎裝,束了發別了銀槍,以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姿態,一人一馬地奔出北伏天,趕往雪域戰場。

  她不會再哭了,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既然他不肯出手相助,那麼她的族人就由她自己來救,哪怕死在戰場上!

  可她連浴血奮戰的機會都沒有

  等日夜兼程地趕到雪域時,她只見到斷壁殘垣,屍橫遍野,昔日繁華的城池一片死寂,她蕭氏全族已盡數被滅!

  她幾近虛脫,卻瘋狂地去白骨堆里找尋她父親母親,大哥二哥的屍首,她最先看到了一具女屍,那個從小疼她到大的奶娘血肉模糊地躺在屍堆里,慘不忍睹。

  她心頭狂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知道機械地把族人們的屍體拖出來,一具具擺好,擺到滿身血污,指甲里全是血泥也渾然不覺。

  直到一隻手把她拉開,回首望去,只看見青羽農沉痛的一張臉,他鎧甲森然,身後是一片黑壓壓的大軍。

  他終究趕來了,卻來得太晚。

  她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層血霧,看不清他的身影,但那麻木的痛感卻是一點點遲鈍地復甦。

  她甩開他的手,轉身搖搖欲墜地繼續去拖屍體,嘴裡一邊念叨著:「我要找我爹娘,找我大哥二哥……」

  風雪中她的身影單薄不已,一襲戎裝已血漬斑駁,幾縷亂發貼在臉頰邊,是從未有過的悽慘模樣。

  青羽農終於看不下去,喉頭哽咽,大手強硬地拉住了她,用力地將她摟入懷中。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下巴抵在她頭頂,是心與心貼得最近的時候。

  可她只安靜了一瞬,下一刻,彷如狂風暴雨來襲,她瘋了似地一把推開他,目呲欲裂。

  長發被大風吹散,死寂的戰場響起了歇斯底里的哭聲,她不管不顧地揚起銀槍刺向他,悽厲的哭喊劃破天際。

  「我當年為什麼要救你,為什麼不讓你死了才好!」

  那些積壓在心底不敢說出來的話,那些被歲月長河掩埋的過往,那些經年累積刻入骨髓的恨意……在這個血染的大風雪中,統統徹底剝落揭開,化作無數利箭,齊刷刷地刺向青羽農。

  他無力招架她的猛烈攻勢,越聽手越抖,直到煞白了一張臉,踉蹌地跌跪在地,被她一槍橫在脖子上,身後大軍失色。

  他終於開了口,仰頭望向她,渾身抖得不成樣子:「當年救我的……不是漣漪嗎?」

  八)

  那年在北伏天邊界放下青羽農後發生的事情,三公主可能永遠不會想到。

  她前腳剛跟著大哥二哥一走,後腳半空就躍出了一道人影


  正是在暗處跟蹤了他們一路的漣漪。

  那時的漣漪才進雪域為婢不久,柔弱溫婉的面容下,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她其實是個探子,是個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從一開始被安插在雪域中,就處心積慮地只為覆滅雪域的那一天。

  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現出身形,眸光深不見底地停在了青羽農面前。

  她將他安置在一處山洞中,悉心照料,為他養好了眼傷。

  青羽農睜開眼的那一天,只看到一團光暈中,漣漪溫柔的笑臉。

  他只道她冒著重重危險,一路護送他來到北伏天,對她感激不盡,情根深種。

  他們相擁在一起,定下了終生,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抿嘴淺笑,並不回答,只從懷中掏出了一對耳墜。

  「我來自雪域蕭家,帝君日後可攜此信物前來提親。」

  耳墜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漣漪收了去,心生一計。

  而後來事情的演變,也的確如她所料,天帝賜婚,她服侍著三公主遠嫁北伏天,開始一段糾纏不清的局。

  青羽農成功地相信是蕭家仗勢欺人,從中做了手腳,硬將三公主塞給了他。

  於是她看著他們日日冷戰,針鋒相對,誤會越滾越大,打成了死結,解也解不開。

  三公主孤立無援,心思又實在,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怎會是漣漪的對手?

  她一邊將三公主逼至絕境,一邊與本族私通密函,只等著雪域覆滅的一天。

  終於,萬事俱備,戰爭一觸即發。

  當三公主去求青羽農出兵相助時,漣漪也恰好地「懷孕」了。

  青羽農根本不知道,所謂的孩子,所謂的流產,其實統統都是假的,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小小術法,卻將三公主最後的希望,將雪域唯一的生機利落斬斷,毫不留情。

  但漣漪的敗露也來得那麼快。

  當她聽到青羽農抱著三公主的屍體去了百靈潭,找潭主春妖借崑崙鏡一窺往昔時,她心跳如雷,明明應該是功成身退,及時抽身的時候,她腦中卻儘是青羽農那張俊美的臉,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連夜趕赴了百靈潭。

  高台之上,崑崙鏡浮於半空,那身青裳抱著死去的三公主情難自已,悔恨莫及。

  漣漪趕到時,一下捂住了嘴,身子委頓在地,淚水奪眶而出。

  她從沒見過青羽農那樣絕望的神色,那雙漆黑的眼眸望著她悲痛欲絕:

  「漣漪,百年夫妻,你騙得我好慘!」

  九)

  三公主是死在青羽農懷中的。

  這些年的心力交瘁,滿族被滅的慘重打擊,陳年舊事的荒謬揭開……種種不可承受之重,終是將她逼至了生命的盡頭,她口吐鮮血,倒在青羽農懷中,長發散了一地,是悽美到哀涼的場景。

  她在大風雪中伸出手,顫抖著撫上青羽農泣不成聲的臉,她虛弱地笑著,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見你……」

  百靈潭,風聲颯颯。

  三公主的鮮血滴上了崑崙鏡,緩緩開啟了前塵往事,那些青羽農曾經錯失過的畫面。

  白駝背著他穿過風雪,跋山涉水,他們緊緊挨著彼此,她在他耳邊不停念叨著:「別怕,我會送你回去的,我會送你回北伏天的……」

  聲音那樣溫柔,和她後來對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

  他忽然想起,他曾嘲諷她無一絲女子溫柔,她只是冷冷回敬:「只是你沒看見而已。」

  是啊,只是他不曾看見,她曾縮在空無一人的新房裡,淚濕了枕巾,死死咬住唇,是用怎樣一顆心愛著他。

  趕來的漣漪慘白了臉,一下委頓在地,再也無從抵賴。

  她哭著求青羽農的原諒,淚如雨下中,遲來了多年的真相終於大白,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計陷害。

  原來漣漪也早已不知不覺假戲真做,同三公主一樣愛上了青羽農。

  糾纏不清的一場局,繞進了別人,也繞進了自己,紛紛擾擾直到此刻才徹底了結。

  青羽農怒吼著抬起手,欲自漣漪頭頂斃下,渾身卻止不住地顫抖,紅了雙眼,如何也下不去手。

  無數情感洶湧漫上他的心頭,這些年的花前月下,這些年的朝夕相伴,即使是一段不應存在的錯位歲月,可他卻早已付出了整顆真心,視漣漪為妻,愛入骨髓。


  命運弄人,他本該愛著的是三公主,可卻在一開始就愛錯了人,這一錯……就再也回不了頭。

  「這一世我們都對不住她,縱然你欺我騙我負我,無情踐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我卻仍要為你,為她……做這最後一件事。」

  像是心灰意冷了,又像是放下一切了,青羽農竟在漣漪婆娑的淚眼中笑了起來,他抱住三公主的屍體,仿若自言自語。

  我辜負了你那麼多年,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上窮碧落,還救命之恩,還冷落之愧,還他與漣漪這一世的累累虧欠。

  「不!」

  漣漪滿臉淚痕,驚覺出聲,卻已來不及了,只見漫天螢光間,青羽農義無反顧地剝落下了自己的羽衣,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將畢生神元匯入了三公主的體內。

  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暈包裹著,緩緩飄進了青羽農剝落下的羽衣中。

  她將開始一段漫長的凝魂重生之路。

  青羽農在將三公主託付給春妖前,親手為她戴上了那對耳墜,低沉的聲音滿懷歉意地開口:

  「今生蒙你錯愛,傷你體無完膚,願你結魄新生後,忘卻一切,徹底解脫,重遇相守相依之人,白頭到老,一世平安喜樂,永不再被辜負。」

  漣漪哭得撕心裂肺,瘋狂地想衝破結界,卻只得青羽農最後深深的一眼。

  那一眼,墨眸如許,是濃烈到極致的複雜情意。

  大風烈烈中,他說,漣漪,珍重。

  十)

  青羽農的魂魄歸往了北伏天,封於青玉門後,等待著休養千百年後的神元復甦。

  這千百年來,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門外,從不曾離開過。

  煙海繚繞的夷雲頂,朽婆淚濕衣襟,拂袖一拋,將木匣拋上半空,打開了青羽農那留在百靈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後一縷魂。

  風雲變色間,天地間大風烈烈,北伏天生異象,青玉門即開

  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鸞帝君就要復甦。

  一片地動山搖間,小山頭痛欲裂,拼命捂住耳朵,但朽婆的聲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間,前塵往事紛沓而來,像將靈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

  「三公主,你全都想起來了嗎?你不是百靈潭的小山,你是蕭山,雪域蕭家的三公主。」

  而她也不是朽婆,她是漣漪,那個守在青玉門外,守過最美好的年華青春,用一生來懺悔的漣漪。

  伴隨著陣陣轟隆之聲,大門緩緩打開,青光四射……

  沒有人注意到,孔七痛苦地閉上眼眸,且嘆且退,白袍悽然轉身,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這一路相伴終是結束了,即使他如何不舍,如何不願,如何不想登上雲頂,她也終是要離開她了。

  她不屬於他,他連故事裡的配角也不算,他充其量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稍縱即逝後就要黯然退場。

  如果不是當年在百靈潭的青鸞羽衣中多看了一眼,也許他就不會和她生出日後那諸多牽絆。

  那時他尚年幼,家中忽然多了一團散發著青光的羽衣,高高地懸浮於花房中央,如有間澤的靈繭一般,層層密密,裡面不知包裹著什麼。

  他好奇不已,問父親裡面是什麼?

  父親想了想,摸著下巴笑得神秘,湊到他耳邊道,是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父親無心的一句玩笑卻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從此他天天跑來看「花」,陪「花」說話,等「花」長大。

  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他的花是開在羽衣里的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花。

  是只屬於他一人的花。

  帶著這樣的小心思,他滿懷憧憬地等著花兒綻放,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時,那團羽衣卻不見了,他的花兒不見了!

  他急得不行,跑去找父親,父親告訴他花兒沒有消失,只是被潭主取走了,因為時辰到了,羽衣中的人要出來了。

  父親說得很隱晦,他似懂非懂,問那是花兒要綻放了嗎?

  父親頓了一下,摸著下巴緩緩道:「要這樣說也行。」

  於是他又歡天喜地地跑走了,他想著等花開後,潭主就會把花還給他。

  可等啊等,不知等過了多少春秋,他望眼欲穿,等到的卻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而是


  揮舞著兩個大銅錘,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小山……姑奶奶!

  當父親指著那道兇猛捶樹的身影對他道:「喏,那就是羽衣里的人,也就是你小時候養的花花。」

  他如晴天霹靂,天旋地轉間,瞬間被劈焦在了原地。

  她怎麼可能是他的花?絕對搞錯了!

  直到被父親送去小山姑奶奶身邊學藝很久後,他還是不能接受那個事實。

  他對她冷言冷語,厭惡不已,在他幼時的心中,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破壞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

  但就是這棵大白菜,率真地一點點打動了他的心,更是在他身陷魍魎淵下時,奮不顧身地撲下來救了他。

  「阿七孫兒,姑奶奶來救你!」

  她背著他,兩個大銅錘揮舞如風,硬生生地殺出一條大道。

  一步一步,深淵裡綻開血蓮,染出一地絕美的觸目驚心。

  他伏在那個溫暖的肩頭,周遭兇險萬分,他半昏半醒間,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定。

  後來她來看他,背著他到院中散風,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許久,忽然想通了。

  「其實白菜也不錯……如果白菜一輩子都是白菜,我就考慮原諒你,怎麼樣?」

  他聽她說白菜的好處,聽得悶笑不已,卻像一陣暖風迎面吹來,吹散了他積壓許久的陰霾。

  他渾然不覺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對上她驚愕的眼眸,唇角一彎,聲音已帶了少年獨有的氣息,溫柔得似在夢中。

  「那就說好了,我的白菜,一輩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可那時多傻呀,一心以為不會有人和他搶白菜,他能一輩子守著白菜。

  直到無意間翻看到了閣樓的宗族史冊,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要叫小山表姑了。

  原來她竟是帝君青羽農的妻子,青鸞神鳥,與他父親的孔雀一脈是同根,按輩分來,青羽農是他父親的表叔,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

  他這才知道,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山是不屬於百靈潭的,甚至……根本不屬於他。

  她有自己的故事,有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

  故事裡沒有他,過往裡沒有他,她此後的生命里也不會有他。

  他合上卷宗,滑坐在地,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淚。

  真是不划算的買賣吶,他不過陪她一程,她卻在他心裡霸占一生。

  十一)

  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時,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叫喚:「阿七阿七,等等我,我們說好一起回家的!」

  猛然轉過身,他瞪大了眼,竟看見小山拎著兩個大銅錘,眉開眼笑地朝他奔來。

  「你,你不是……」孔七指著小山結巴起來。

  小山一把勾過他的肩,笑眯眯地道:「不是什麼?咱們不是說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靈潭嗎?」

  長風掠過浮雲,小山長發飛揚,喃喃道:「終歸是帝君說得對,前塵往事,紛紛擾擾,愛著他的是蕭山,被他辜負的也是蕭山,而重獲新生的小山卻不必記掛……」

  到底是放下了執念,前塵太痛,痛得她只想忘卻,在青玉門大開的那一瞬間,無數記憶閃過她的腦海,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不是青羽農,竟是與她在百靈潭朝夕相處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孔七!

  她想起了她還在羽衣中的時候,曾有個傻瓜,把她當成了一朵花,每天都來陪她說話,一陪就是好多年;

  她想起了他們初次見面時,風吹林間,一地野果的樹下,他白衣墨發,薄唇緊抿,一身纖塵不染,好看得不像話;

  她想起了他時常伶牙俐齒地堵得她說不出話,卻會在半夜提著燈踏入叢林深處,沒好氣地撈出她這百年不變的路痴;

  那年端陽節的魍魎淵下,她背著他一步一步殺出重圍,早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而那時不諳情事的她卻還渾然不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許多東西不知不覺地生了根,在她尚懵懂不察時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顆心,再不能揮去,只待那遲鈍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喚醒。

  和風輕拂,小山深吸了口氣,拉著孔七,眉眼間竟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態。

  「咳咳,阿七啊,既然我和那青鸞帝君再無瓜葛了,那麼咱們婆孫關係是不是也得從頭開始?」

  從哪開始呢?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

  藍天白雲下,兩人望著對方傻笑,四目相接間竟都緋紅了臉頰。

  還是小山撓撓頭,笑呵呵地先開口:

  「小山,我叫小山,力氣很大,會使銅錘,打架很厲害的小山。」

  孔七彎了唇角,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一襲白袍纖塵不染,一字一句的話語久久迴蕩在風中,他說的是

  孔七,我叫孔七,不羨鮮花,只愛大白菜的孔七。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