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櫻當下明白,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親生的二阿哥永璉已經在阿哥所撫養,那麼身為小小一個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沒有留在生母身邊養育的理由了。
綠筠哭得頭髮都散了,被汗水和淚水混合著膩在玉白的臉頰上,仿若被橫風疾掃過一般。她伏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幫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讓她把永璋還給我,還給我!」
青櫻忙伸手扶她,哪知綠筠力氣這般大,拼命伏在地上磕頭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輕,主子娘娘不會理我!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出身高貴的側福晉,以前在潛邸的時候,主子娘娘也只還肯聽你幾句,你幫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那是彼此身份地位的約衡,而非真心。
青櫻使個眼色,阿箬與惢心一邊一個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綠筠起來坐定。她見綠筠哭得聲嘶力竭,心下亦是酸楚,只得勸綠筠:「永璋是主子娘娘派人帶走的,但不是主子娘娘能帶得走永璋的,是祖宗規矩要帶走永璋!」她頓一頓,「這件事,太后是知道的。」
綠筠登時怔住,雙肩瑟瑟顫抖:「哪怕是祖宗規矩,可是永璋還那么小……」
青櫻按著她的肩頭,柔聲道:「永璋是還小。可是你要是在宮裡生下的永璋,從他離開母腹的那一刻,就被抱走了,頂多只許你看一眼。」她緩一緩聲氣,低聲道,「何況主子娘娘稟告了太后,她親生的二阿哥已經在阿哥所了,她也不敢違背家法。」
綠筠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過去,青櫻趕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青櫻本留著寸長的指甲,這一掐下去,綠筠倒是清醒了許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淚來。阿箬趕緊餵了綠筠一口熱茶:「小主別這樣,真是要嚇壞我們小主了!」
青櫻按住了她,低柔道:「你這個樣子,嚇壞了我也就算了。可要嚇著了宮裡其他人,被她們那些嘴一個接一個地傳出去,那成了什麼呢?你不要體面,三阿哥也是要的。」青櫻揚一揚臉,示意惢心取過自己妝檯上的玉梳來,一點一點替她篦了頭髮,挽起髮髻,「咱們一進了宮裡,就由不得自己了。從前我還是渾渾噩噩的,到了今日也算明白了。你比我還好些,還有個兒子。不比我,外頭看著還不差,其實什麼也沒有了。你的永璋,養在阿哥所里,有八個嬤嬤精心照顧著,每到初一、十五,她們就會把孩子抱來和你見上一個時辰,為的就是怕母子太過親密,將來外戚干政。這件事,你是求誰都沒用了,只能自己受著。」
青櫻的手摸到綠筠的臉頰上,脂粉是濕膩的,淚水是灼人的滾燙。綠筠的淚落到手上,青櫻才覺出自己雙手的涼,竟是一絲溫度也沒有。這些話,她是勸綠筠的,也是勸自己。事到臨頭,若是求誰都沒用,只有自己受著,咬著牙忍著。
她讀過那麼多的宮詞,寂寞闌干,到了最後,只有這一點頓悟。
綠筠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轉瞬不見。她滿眼潸潸,悲泣傷心:「那麼以後,難道以後,我就只能這樣了。只要生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得離開我,是麼?」
青櫻為她正好髮髻,取過一枚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她一貫的柔順與溫和。青櫻揚了揚臉,示意惢心絞了一把熱帕子過來,重新替綠筠勻臉梳妝。青櫻側身坐下,輕輕道:「綠筠,不管你以後有多少個孩子,唯有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雲,在這宮裡謀一個安定的位子。如果你真的傷心,你就記著一個人。康熙爺的德妃,先帝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她生先帝的時候,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將先帝交給當時的佟貴妃撫養。可是後來她誕育子女眾多,最後所生的十四王爺便留在了自己身邊。如今你剛剛在宮裡,大家也是一同入宮的,交給誰撫養也不合適,送進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後,往後你一切平安順遂,你也能撫育自己的孩子。明白麼?」
綠筠怔怔地坐著,由著宮女們為她上好妝,勉強掩飾住哭得腫泡發紅的雙眼,淚汪汪道:「姐姐,那我該怎麼辦?」
青櫻拿過絹子,替她拭了拭淚:「忍著。忍到自己有能力撫育自己的孩子。所以,現在你不能出錯,不能出一點點錯。」青櫻拉著綠筠的手起身,「你現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皇后宮裡,向她謝恩,謝她讓阿哥所替你照顧三阿哥。你剛才哭,跑到我宮裡,是因為你傷心過了度,一時昏了頭。現在你明白過來了,這是恩典,你都歡歡喜喜受著了。」
綠筠咬著嘴唇,悽惶地搖頭:「姐姐,我說不出來。我怕我一說,就會哭。」
青櫻安慰似的撫著她單薄的肩:「別哭,想著你的將來,三阿哥的將來,你還有別的孩子。流淚,是為了他們;忍著不哭,也是為了他們。」
綠筠死死忍著淚,點了點頭,向外走去。庭院內月光昏黃,樹影烙在青磚地上稀薄凌亂,靜謐中傳來一陣陣枝丫觸碰之聲,那聲音細而密,似無數細小的蟲子在啃噬著什麼東西似的,鑽在耳膜里也是鑽心的疼。青櫻看著綠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單薄得好像小時候跟著嬤嬤們去看新奇的皮影戲,上頭的紙片人被吊著手腳歡天喜地地舞動,誰也不知道,一舉一動,半點不由人罷了。
今時今日的她與綠筠,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一夜,琅嬅本就睡得不深,暫居的偏殿不是睡慣了的安穩的舊床,耳邊沒有永璉熟悉的兒啼,她怎麼也睡不安穩。窸窸窣窣地翻個身,陪夜睡在地下的侍女素心便聽見了,起來點上蠟燭,倒了盞安神湯遞到琅嬅跟前,體貼地道:「都三更了,娘娘怎麼還睡不安?」
琅嬅本無睡意,便支著身子起來:「永璉不在身邊,我心裡總是不安穩。」
素心塞了個白菊青葉軟枕在她腰間墊著,溫言勸道:「娘娘安心。奴婢早去問過了,三位阿哥都在阿哥所,那些奴才對咱們的二阿哥最盡心了,生怕有一點照顧不到。那些乳母奶水養得又好又足,輪流餵著二阿哥,嬤嬤們也伺候得精細,一點都不敢疏忽。」
琅嬅嘆了口氣,郁然道:「祖宗規矩在那兒,我不能常去看,你一定要替我盡心著。」
素心忙道:「那是自然了。咱們二阿哥天尊地貴,其他阿哥連他腳趾上的泥都配不上,底下沒有一個人敢不盡心盡力的。」她輕笑一聲,「今兒三阿哥也被送離了蘇格格身邊,奴婢才叫高興呢。憑什么娘娘守著祖宗家法,偏她母子倆一塊兒,奴婢就是看不過去。」
琅嬅就著素心的手慢慢啜飲著暗紅色的安神湯,隨口道:「罷了,她也可憐見兒的,明明傷心成那樣了,還硬忍著到我跟前來謝恩。聽說她哭著跑去烏拉那拉氏那兒了,烏拉那拉氏也不敢陪著,趕緊送了蘇氏出來。」
素心高興道:「就得這樣!青福晉能幫她,奴婢才不信。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今兒午膳的時候太后都給了她好大的沒臉呢。」
琅嬅微微一笑:「本來烏拉那拉氏是太后為皇上求娶的側福晉,又是先帝景仁宮皇后的侄女兒,我怎麼也要讓她三分。如今太后都給了這樣的臉色,宮裡的人就更有數了。」
素心揚了揚唇角,甚是歡欣:「宮裡除了太后,娘娘是唯一的主子娘娘。你要她們怎麼著,她們就只能怎麼著,就像那戲台上的皮影似的,一舉一動,線兒都得在您的手裡。」
琅嬅撫著胸前一把散著的青絲,凝神片刻道:「是得都在我手裡。所以素心,你明兒就去阿哥所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待三阿哥,比待我的永璉更好更精細。吃食由著吃不許約束,冷暖要注意著,一定要好好疼三阿哥,在襁褓里就盡著他玩,盡著他樂。咱們皇家的孩子吃不得苦,好好寵著一輩子就是了。」
素心雖不解其意,但聽琅嬅這樣鄭重吩咐,忙答應了,取過她手中喝完的安神湯,重又垂下了水墨青花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