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揚揚手,示意她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麼?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
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光瀲灩,一室生春。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鳳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麼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鳳頸琵琶麼?」
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污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貴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十分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更兼身形略略豐腴,恰如一顆圓潤白滑的珍珠,比得慧貴妃怯弱的身量更單薄了似的。慧貴妃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后的燒槽琵琶,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那琵琶伎垂著臉不說話,便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捻,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撫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
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遺憾道:「可惜了,今日臣妾手發冷有點澀,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讚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麼,向外喚了王欽入內道,「貴妃說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只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后。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少倍,給你最合適了。」
晞月一雙剪水秋瞳里盈盈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后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說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註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裡了。」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皇后賢惠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只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后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內務府著人替貴妃裁製了衣裳再送去咸福宮吧。」
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只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別過身子道:「什麼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說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麼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說,皇上特賜御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內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裡。偏臣妾的咸福宮裡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粉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
皇帝揚了揚唇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咸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她。哪裡比得上你的咸福宮,東室的畫禪室和西室的琴德簃都是朕親手題寫的。為著你喜歡搜羅樂器,雅好琴音,朕還特意把聖祖康熙皇帝最為珍愛的古琴,包括宋琴鳴鳳、明琴洞天仙籟都放在了那裡供你賞玩。還命人在咸福宮院中栽種蓮藕,朕便可以與你在荷風中對景撫琴,平添清暇幽遠的意境。這樣還不足麼?」
晞月含情脈脈道:「皇上曾說,每來咸福宮,見佳景如斯,每一靜對,便穆然神移。」晞月牽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可是咸福宮什麼匾額都有了,就缺正殿一塊皇上的親筆御書。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后一幅。省得滿宮裡只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
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頭:「你有什麼羨慕的,朕什麼好的沒給你?只這一樣,你也喜歡?」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嬌:「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望,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慰。」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你非要這般貪心不足,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裡。這下可滿意了麼?」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銷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汁賠笑道:「皇上對皇后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里選了最好的賞賜呢。」
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說話,只將毛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瞭然而謙卑的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麼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布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
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后的長春宮是敬修內則,皇后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她不過;鍾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親子不在身邊的失意;啟祥宮是淑容端賢……」
王欽忙湊趣道:「嘉貴人該是容色冠後宮。」
皇帝微微頷首:「景陽宮是柔嘉肅靜,承乾宮是德成柔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內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
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后已經過身,你著內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
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內務府製成匾額的事,交給你了。」
李玉受寵若驚,只覺得光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
皇帝奇道:「這賞干你什麼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
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說話。朕用剩下的這張銷金紙,就賞給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身才看見王欽臉色陰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乎有些倦了,便問:「什麼時辰了?」
李玉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李玉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李玉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答應了趕緊去了。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乾乾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光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惢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小太監掌著羊角宮燈,只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的亂走,四周唯有陰森寒氣貼著朱牆呼嘯而過,捲起碎雪紛飛,海蘭便有些害怕,更緊緊依偎在如懿身邊。
如懿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歉然道:「這麼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
海蘭靠在她身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裡卻有幾絲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裡也悶得慌,貴妃她又……」她欲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裡也安靜許多。」
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愿。」
海蘭往四下看了看,緊張地道:「姐姐別說,別說了。」
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只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身邊,咱們在世的人也只是盡一點哀思罷了。」
海蘭微微點頭,觸動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感:「海蘭父母早亡,只有姐姐在身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裡也安穩多了。」她說著,將自己單薄的身體更緊地往如懿身邊靠了靠,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禦冬日裡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仿佛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只怕又要刁難你。」
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忽然聽得車輪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身後,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輪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鳳鸞春恩車!」
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說皇上翻了牌子,這鳳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面?」
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郁的香氣!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薰香,是誰呢?」
二人相視疑惑,只聽得宮車轆轆去得遠了,裊裊餘音。那車過深雪,兩輪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