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玉面(1)

2024-09-02 08:45:31 作者: 流瀲紫
  宮中的夜如許深長,如懿從未受過這般折辱委屈,原是乏極了。她原本以為靠著軟枕就能沉沉睡去,誰知聽著窗外風聲淒冷,颳得寢殿外兩盞暗紅的宮燈風車似的轉著,仿佛兩隻睜大的猩紅鬼眼,直愣愣地盯著她不放。如懿看著外頭的燈火,心裡思緒翻騰不定,仿如千絲萬縷都纏在了心上,一絲一絲緊緊地勒著。榻下惢心的呼吸聲已經沉穩而均勻,顯是睡得熟了。如懿油然便生了一星羨慕之情,若都像惢心一樣,無知無覺,能安穩睡到天亮,也是一種福氣。她側過身,將臉埋在絲緞的菀花軟枕間,極力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其實並不沉穩,半夢半醒的恍惚間,窗外穿行枝丫的風聲猶如在耳畔,像是誰在低低地哭泣,幽咽了整整一夜。

  醒來時是在後半夜了,如懿覺得煩渴難耐,便喚了一聲「惢心」,惢心立刻從榻下的地鋪上起身,問道:「小主是要喝水麼?」

  如懿道了聲「是」,惢心披著衣裳起來點上蠟燭,倒了一碗熱茶遞到她手邊,輕聲道:「小主慢點喝。」

  如懿釅釅地喝了一碗,便說還要,惢心搭了把手在她額頭一按,驚呼道:「小主額頭有點燙,怕是發燒了呢。」

  如懿覺得身上軟軟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口中腹中都是焦渴著,只得懶懶道:「喝了那麼多薑湯,怕還是著了風寒了。」

  惢心道:「現下晚了,也不便請太醫再過來,明兒先把太醫院的方子開上喝一劑。」

  如懿撫著頭道:「還是老法子,煮了濃濃的薑湯來,我再喝一碗發發汗。」

  惢心想了想道:「那奴婢用小銀吊子取了來在寢殿裡頭熬著,隨時想喝就喝著。奴婢醒著點神看著就是了。」

  兩人正說著話,只聽得後殿忽然幾聲驚叫,如懿怔了怔,便問:「什麼聲音?」

  惢心豎著耳朵聽著:「怕是風聲吧?」

  那尖叫聲連綿幾聲,夾雜在風裡也顯得格外清晰。如懿心頭一沉,忙披了大氅起身道:「不對!是海蘭!」

  夜裡惶急起身,如懿只趿了雙軟底鞋便匆匆趕出來。海蘭縮在寢殿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海蘭蜷在被子裡,縮成了小小一團。葉心早嚇得跪在了床邊,和伺候海蘭的一個小太監一起苦苦哀求著,海蘭卻似什麼也聽不見一般,只是捂在被子裡捂住耳朵發出尖銳而戰慄的尖叫。

  如懿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噤聲,才在床沿上坐下,輕聲哄著道:「海蘭,是我,是我來了。」

  海蘭睜大了惶恐的雙眼,像是一隻剛剛逃脫了死亡與襲擊的小小的幼獸,無助地裹著被子,想要把自己縮進看不見的角落裡。床上的湖水色秋羅帳子隨著她劇烈的顫抖像是被厲風颳過的湖面,無聲地漾起起伏不定的波縠。她喃喃地低訴著,帶著深受刺激後的低沉與驚悚:「他們打我的腳,他們,他們要搜我身上!姐姐!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情緒激烈地波動間,海蘭的雙足從被子底下露了出來,厚厚地纏著一層層白紗,隱約還有暗紅的血點子乾涸了凝在上頭。如懿輕輕地撫了撫她足上的白紗,挪到床里,隔著被子攬住她,柔聲道:「別怕,別怕,這兒是延禧宮了,你就在我身邊住著。什麼都不用怕,再沒人冤枉你了。」

  海蘭伏在她懷裡,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著。如懿抱著她,她的眼淚是滾燙的,身體也是滾燙的,可是這滾燙底下,她的心卻是和外頭凍實了的冰坨子一樣,寒到了極點。如懿由著她哭,仿佛海蘭的眼淚也是替自己流著,熱熱地洇在皮膚上,慢慢滲進肌理里去,那樣灼熱的,好像灼傷了肌膚,就能連帶著心裡也暖和點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海蘭才慢慢平伏下來。如懿伸手搭了搭她的額頭,柔聲道:「額頭比我還燙,今兒是凍著了吧?沒事兒,太醫院的藥好得很,喝下去就好了。」她輕輕地拍著海蘭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藥是治病的,別管是你身上的風寒還是腳上的傷,都會好起來。要是心裡還害怕,你就想著,這兒是延禧宮,離她的咸福宮遠遠的。有什麼事兒,你說一聲我在前殿就聽見了。」

  海蘭嗚咽著埋首在她懷裡:「姐姐,還好你在。」

  如懿替她綰一綰鬆散的鬢髮,語氣溫沉沉的:「我在這兒呢。」

  海蘭緊緊地攥著如懿的手腕:「姐姐,我沒想到你會來,如果你不來,我一定被她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如懿取下絹子替她擦著額角沁出的汗:「今兒晚上,我本不想來,別說你,我也忌憚她。可是我不能不來,心在嗓子眼兒里跳著,催著我來。從潛邸到如今,多少年來,我也只和你還有純嬪說得上話。我要不來,或許從此就不知道你在哪兒了。還好,還好事情都過去了。」她看著葉心,「太醫開的藥還在嗎?端來給你們小主喝下去發發汗,再喝一劑安神湯。」

  海蘭死死攥著如懿的手不肯放,哀哀道:「姐姐,你別走。」

  如懿忍著手腕上的疼痛,微笑道:「我不走,我看你睡下了再走,好麼?」她接過葉心遞來的藥,「喝下去,喝下去病就好了。」

  海蘭順服地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如懿替她抹了抹嘴角,扶她躺下,替她掖好了被角。海蘭安靜地蜷縮著,閉上了眼睛。

  次日外頭落著雪雨,越發凍得人不願意出去了。屋子裡點了沉水香,透著木質淡若輕岫一般的雅淡香氣。饒是如此,因著炭盆生得多,尤是悶悶的,唯有几上青花纏枝美人觚里插著幾枝新開的淡紅色玉蝶梅上,那鮮妍的色彩才讓人心頭稍稍愉悅。如懿倚在暖閣里養神,正眯著眼睛,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來了?」

  純嬪笑盈盈側了側身,施了一禮,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看看海常在,聽葉心說昨兒後半夜喝了安神湯還睡著,所以先過來看你。」她看如懿額上圍著大紅猩猩氈鑲碎玉粒子昭君套,披著一身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身上還嚴嚴實實蓋著一床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便關切道,「海蘭病著,你也沒好多少,這些天可不許見風了。」

  如懿含笑道:「一早皇后宮裡來囑咐過了,免了我和海蘭這些天的晨昏定省,只叫我們歇著。」

  純嬪點頭道:「這是應該的。現在可好些了?」

  如懿舉過茶盞給她看:「眼下都不許我喝茶了,都換成了薑茶。從昨兒起就喝了好多的薑湯了,太醫院的藥也喝下去發汗了,現在只覺得熱得慌。」

  純嬪伸手替她掖了掖錦襖,嘆道:「昨兒夜裡鬧成這樣,我早早睡下了竟不知道。今兒一早聽說了,我還以為是宮人們亂嚼舌根呢。直到見了嘉貴人才知道是真的。」她念了句佛道,「阿彌陀佛,福禍相倚,還好海蘭搬離了咸福宮,也算沒白受罪。倒是你,怎麼把你也扯進去了呢?」

  如懿按了按額頭上勒著的昭君套,低聲道:「我只問姐姐一句,姐姐相信海蘭會偷盜麼?」

  純嬪微微吃了一驚,篤定地搖搖頭:「皇上不是說那紅籮炭是他悄悄兒賞的麼?」

  如懿伸手撥弄著瓶里供著的那幾枝玉蝶梅:「皇上也是為了息事寧人,順嘴兒安撫過去罷了。我只有那一句話,既說海蘭都偷了,那剩餘的一百多斤炭海蘭能藏到哪兒去?這件事若再查下去,誰都不好看。」

  純嬪眉心微曲,如曲折的春山逸遠:「我還以為是皇上心疼你們,所以連那挑撥是非的香雲打死了都還塞了一嘴的熱炭。今兒早上屍車運出神武門的時候,聽守門的侍衛說,香雲的嘴都燙爛了,不成個樣子。這麼看,皇上是給貴妃台階下了。」

  如懿寸把長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細細地沁了出來:「誰知道呢?我只管著自己鼻塞頭昏的。」

  純嬪輕輕一嗅:「既然還鼻塞頭昏的,就該點點沖鼻醒神的藏香。這沉水香好聞是好聞,卻太清淡了。滿宮裡也只有你喜歡用,旁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如懿看著地下香潭清水裡浸著的一塊陡峭似山形的黑釉色的木塊,靜靜道:「倒也不只是為了這個味兒。沉香如定石,能沉在水底,故名沉水香。我只是覺得,若是能心若沉水香一般,世事再繚亂,也可以不怕了。」

  純嬪微微出神,盯著如懿的面龐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的性子。」

  如懿的笑意淡得若一縷輕煙:「從前事事有人慣著護著,如今可沒有了。」

  純嬪似是觸動了心事,眉間也多了幾許清愁:「你只想著要靜下心來,卻沒想過,慧貴妃如今敢這樣囂張,無非是她有著『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的恩情寵幸。妹妹要是想一改境況,也該好好留心著聖寵,別讓貴妃和新人占盡了恩寵。」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便問:「這幾天皇上似乎都沒召見玫答應,是怎麼了?」

  純嬪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別說是你,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天雖說皇上忙於朝政,除了昨夜召幸皇后之外,都沒翻過別人的綠牌子。可是我卻聽說,其實有兩日午後皇上是召了玫答應去彈琵琶曲的,可是玫答應卻推辭身體不適,並未奉召前去。」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