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取過惢心遞來的白紗,替李玉將膝蓋包好:「居人之下的時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是上頭還是不容人的時候。皇上喜歡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著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差呢。」
李玉拐著腿起來,打了個千兒道:「原是奴才糊塗了,多謝娘娘指點。」
如懿將藥瓶塞到他手裡:「好生收著藥,偷空就上上藥。伺候皇上的時候當心點,亮著一百二十個心眼子。」
李玉答應著去了,惢心抿著嘴笑道:「小主終於也肯上心了。」
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揀著艾葉:「能不上心麼?連環套這麼落下來,差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王欽是什麼人?皇后一早收服了的,只有李玉,聰明,又是你一早結識的可靠人兒。」
惢心低聲道:「聽說,皇后為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
如懿睜大了眼睛:「真的?」
「可不是呢!王欽看上蓮心都好久了。只是皇后這麼打算著,還沒鬆口。」
如懿出神了一會兒:「皇后也是可憐,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都成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她將手上揀好的艾葉遞給惢心,「算了,別想這些事了。把這些艾葉送去給海常在。」
皇帝是夜深時分來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沒想到皇帝會過來,已經在寢殿裡卸了晚妝,正拿熱水兌了玫瑰花擰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寶喜滋滋地從外頭進來,一臉撿了元寶的歡喜樣子:「小主,皇上來了!皇上……您快接駕吧!」
如懿連忙擦淨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經進來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兒,倒叫朕忘了是在冬天了。」
如懿只穿著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紋寢衣,也不及換衣衫,只得福身下去請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受了兩日的委屈了,還不趕緊坐下。」
如懿凝視著他紋絲不動的衣裾,湖藍底銀白紋飾,是那樣熟悉,又帶了久未見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驀然一軟,忍了兩天的眼淚便潸潸落了下來。眾人會意,趕緊退了下去。皇帝伸手沾了她的淚水,低低道:「你不是愛哭的人。這回哭了,是真難為了你。」
四下里寂靜無聲,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駁的淚痕,仿佛夜來霜露,無聲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皇帝摟過她,靜靜地按在自己的肩頭,欷歔道:「朕以為冷著你一些日子,會對你有好處。至少不會人人的目光都盯著你不放……」他擁得更緊一些,「是朕疏忽了。」
如懿忍一忍淚:「皇上是疏忽了。外頭這麼冷,夜深了你還過來……」
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過來,這裡不安穩。」
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那臣妾可以去養心殿。」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吻上她的額頭,以他的溫熱來安撫她這幾日的驚辱。皇帝的語氣低低的,卻是那樣貼近,就在耳邊,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咸福宮渾身濕透了,朕很想來拉你一把,給你披上衣裳,狠狠責罰那些欺辱你的人。可是如懿,朕不能那樣做。因為直到那一刻,朕還以為,朕在人前愛護你,便是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卻改變了主意。或許朕冷淡了你,所以她們越發以為得了意,以為你失寵,所以敢欺負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如懿依偎著皇帝,感受著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是讓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覺得安心的來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歡皇上說三個字。」
「哪三個字?」
「你放心。有這句話,哪怕臣妾現在身處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
皇帝輕舒一口氣:「幸好,你是懂得的。」
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額頭抵著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皇上看見臣妾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你放心』。臣妾這一世的放心,便是從那天開始的。」
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
如懿是懂得的。但有知心長相重,即便她受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冷遇,仍能感受如是情意,脈脈蜿蜒於彼此心上。
紫銅蟠花燭台上的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台之上,映著重重紫綃羅幃,濃朱淡紫,混雜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氣,幽幽地瀰漫開一室的旖旎。
第二日起來是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醒來,看著天光放明,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
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在穿龍袍,王欽和幾個宮女伺候著忙碌。如懿剛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溫聲道:「你累著了,好好睡一會兒吧。朕先走。」
如懿臉上一紅,嗔著看了皇帝一眼,便縮進了被子裡。皇帝剛走,滿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過節似的,阿箬笑著進來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門前說什麼了麼?」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麼了不得的話,惹得你這樣?」
阿箬拖長了語調,學著皇帝的語氣道:「皇上說,阿箬,照顧好你們小主,朕晚上再來看她。」
如懿拿被子蒙住臉:「我可什麼都聽不見,那就是告訴你的,你聽著就是了。」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外頭去了。
如懿再醒來時已經是巳時一刻了,心裡無牽無掛的,睡得倒極安穩。起來梳洗了寫了幾副春聯叫宮人們掛上,便邀了海蘭一同過來用午膳。
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海蘭又是個不挑揀的,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著,三寶忽然進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緊事,便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才道:「什麼事兒?」
三寶的眼睛只盯著地上,道了聲「是」,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
三寶道:「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太醫院有個侍弄藥材的小太監去自首了。」
如懿一怔:「自首什麼?」
「說是玫答應用的塗臉的藥膏里,是他配藥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圓缽內壁上,才惹出這麼大的禍事。」
海蘭端著碗停了喝湯,道:「不對呀,既是沾在圓缽上,怎麼素心用了沒事,偏玫答應用了有事?」
三寶輕嗤了一聲:「那玩意兒說,素心是用了上面的,所以沒事。玫答應用得多,便沾上了。」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麼辦?」
三寶道:「已經用刑了,吐來吐去就這兩句。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海蘭放下碗道:「姐姐信麼?」
如懿一笑:「那麼,你信麼?」
海蘭堅決地搖了搖頭,如懿淡淡一笑:「三寶,去告訴慎刑司,本宮只要他吐完了肚子裡的話知道結果可以去回皇上,其餘的是他們的差事。」
「可是若逼不出什麼了……」
「若是已經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發到辛者庫去服役算完。」
三寶答應著下去了。海蘭看著她道:「姐姐不細細追查了麼?這件事早有預謀,存心是要把姐姐害進去,若是不查……」
如懿氣定神閒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個,畏罪自殺。慧貴妃可以把事情做絕了,香雲打死了,她還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卻不能。」
海蘭道:「可是事兒鬧得那麼大,連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
如懿撥著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是因為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那點紅籮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願意查了。皇上才登基,後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麼大的事兒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海蘭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貴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應說了幾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諱了。玫答應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復了。她們兩敗俱傷,玫答應無功無過,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顧了。」
如懿笑著拍了她一下:「也學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面,便這樣吧。」
夜裡皇帝過來時如懿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皇帝換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她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願意這樣便了了?」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皇上的話,好像不信這是事實似的。」
皇帝微笑著攬過她:「朕有什麼信不信的。宮裡頭一團污穢,後宮更是如此。朕還是皇子的時候,看著先帝的後宮就那麼幾個人,皇額娘和齊妃她們便斗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是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如懿笑了笑,安靜下來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餘地,也是給自己留有餘地了。倒是玫答應,著實是委屈的。」
皇帝欷歔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貴妃覺得她委屈,玫答應也委屈,你和海蘭何嘗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後頭還跟著不安靜。」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臣妾安靜,皇上也不許不安靜。」
皇帝笑著輕吻她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著檐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