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繞頸

2024-09-02 08:46:05 作者: 流瀲紫
  如懿的生產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丑時一刻開始發作的。與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嬤嬤和太醫伴隨在側,連欽天監的監正與監副也守在偏殿,候著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誕臨。

  冬夜深寒,皇帝坐在偏殿,聽著如懿痛楚的呻吟聲,連連搓手不已,急道:「朕不便進產房,你去喚個嬤嬤來問問,是什麼緣故,怎麼還沒動靜?」

  海蘭一臉焦灼,一時按捺不住,陪著皇帝道:「皇上,要不臣妾進去瞧瞧?」

  皇帝的口吻不安且不耐,道:「這話你方才就問過,接生嬤嬤們說孩子的胎位不大好,不容易生,其他並無大礙。人多反而手雜,朕才不讓你進去的。」

  李玉看出皇帝的焦急與擔心,忙勸道:「皇上安心,皇后娘娘已經生產過兩次,這次不會有礙,一定會順順利利生下一個小阿哥的。」

  欽天監監正忙賠笑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皇后娘娘胎氣發動的時候也是個上上吉時呢。微臣已經算過,只要在日中前後出生,那麼皇后娘娘這一胎無論男女,一定貴不可言。」

  皇帝長噓一口氣,稍稍輕鬆幾分:「若是公主便罷,朕便立即封為固倫公主。若是皇子,朕連名字都想好了,便叫永璟,取玉之華彩之意。」

  欽天監監正連連道:「璟,玉光彩也。皇子行永字輩,公主行璟字輩,皇上取此名,可見重視。且皇后娘娘懷上此胎之時,紫微星華光閃耀,皇上取此佳名,真是最合適不過了。」

  天色將明時分,如懿的呻吟聲隨著一聲痛厲的呼叫戛然而止。皇帝有過幾多子女,聽到這一聲痛呼,便知是要生了。然而期待中的兒啼聲並未響起,只是一片難堪的靜默。

  監正聽得聲音怔了怔:「這是生了麼?這麼快?可還沒到日中時分啊!」

  李玉伸長了脖子向外探去,輕聲道:「聽這聲音像是生了呀?怎麼還沒兒啼聲呢?」

  他的話音未落,隱約有幾聲驚惶的低呼響起,海蘭心裡微微一沉,不知怎的,便覺得周身寒浸浸的,像是外頭的寒氣透骨逼進。可是殿內,分明是紅籮炭燒得滾熱,入置三春啊!

  偏殿的門驟然被推開,接生的嬤嬤和太醫們跌跌撞撞進來,哭喪著臉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臉色倏然如寒霜凍結,厲聲道:「怎麼了?是不是皇后不好?」

  為首的正是田嬤嬤,她嚇得瑟瑟發抖,回稟道:「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產下了一個小阿哥。」皇帝神色一松,尚來不及迸出一個笑容,田嬤嬤又道,「可是小阿哥才離了娘胎,就沒了氣息,已經離世了。」

  皇帝大驚之下踉蹌幾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海蘭急得臉色大變,頓足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如何?」

  江與彬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因為生產時用力過度,氣竭暈厥。微臣已經給娘娘服下山參湯,靜養片刻就會好的。」

  皇帝的聲音有些發顫,目光在殿中搜尋不斷:「小阿哥,朕的小阿哥呢?」

  菱枝抱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在懷,含淚上前道:「皇上,小阿哥在此,只是無緣了。」

  皇帝的手微微發抖,想要去掀開蓋著孩子面容的白絹,卻無論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絹。到底是海蘭忍不住,掀起白絹望了一眼,孩子已經被擦洗乾淨了,面頰青紫發黑,雙眼緊閉,顯然是被臍帶勒住活活窒息而死。

  海蘭眼中一熱,淚水潸潸滾落。她用力捂著嘴,不讓哭聲從指縫間溢出,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看了孩子一眼,目光如被烈風撲滅了的火苗,顫顫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氣息像哽在喉頭一般,抽搐著道:「小阿哥怎會如此?」

  一眾接生嬤嬤嚇得篩糠似的亂抖,如何說得出話來。還是江與彬忍了淚道:「皇上,小阿哥一出生便沒了氣息。嬤嬤們抱出來時微臣查看過,是臍帶繞在了小阿哥的脖子上,足足繞了三圈,才使得小阿哥窒息而死。」

  海蘭的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壓住,壓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腦中一片混沌,臉色難看極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來,厲聲道:「按著規矩,后妃生產之時太醫都是候在外頭以備不時之需,只有接生嬤嬤們可以守在身邊,當時到底是誰接生的?說!」

  海蘭一向溫和靜默,即便協理六宮,也是寬和待下,何曾有過如此聲色俱厲的時候。後頭跪著的一個接生嬤嬤道:「奴婢等六人為皇后娘娘接生。但從皇后娘娘體內接出小阿哥的,唯有田嬤嬤一人。因為田嬤嬤是奴婢等人中伺候各宮小主生產最多的,資歷最深,經驗也老到,所以這最難的事,都由田嬤嬤親力親為。」

  田嬤嬤一臉驚恐不安:「皇上,皇上,奴婢伺候皇上與先帝兩朝的後宮嬪妃生產,這樣的事也是第一次見到。奴婢實在惶恐。」她汗如雨下,拼命磕頭不已,「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海蘭的嘴唇哆嗦著,喝道:「小阿哥在皇后腹中一直安好,胎動如常,只是胎位稍稍不正而已,怎會在離開母體之時才發現臍帶繞頸沒了氣息?」

  田嬤嬤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膩膩的水光。她惶然道:「回愉妃娘娘的話,婦人生產,本就形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皇后娘娘年近四十,身體自然不如年輕時適合養育。且,且有五公主夭折之事傷懷,所以影響小阿哥也未可知。」

  另一接生嬤嬤亦道:「皇上,愉妃娘娘,孩子在母腹中,本來一切就只憑太醫脈象診斷判定是否安好。然而生產之事險之又險,什麼事都會發生,小阿哥的胎位又不太正,這樣的事在民間也是常見,所以,所以……」

  她話音未落,皇帝一眼瞥見立在一旁的欽天監監正,立刻飛起一腳踹向他身上。那監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這一腳,滾落地上。

  皇帝雙目通紅,既怒且傷心,道:「你們不是說皇后這一胎懷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天心,下安宗兆,還說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來,全是一派胡言!」

  那監正連滾帶爬地跪起來,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觀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說了,阿哥在日中前後出生是最吉祥的。至於為何繞頸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為何會如此?」他痛得齜牙咧嘴,卻實在不敢痛呼出聲,只得咬著牙道,「皇上要責罰,微臣自甘領受。只是微臣也不知為何如此,但求死個明白。」他磕了個頭道,「皇上,微臣請問皇后娘娘生辰何時?」

  皇帝氣得臉色鐵青,如何說得出話來,揚了揚下巴。李玉會意,便道:「皇后娘娘的生辰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時三刻。你這樣卑賤的奴才,能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也算死而無憾了。」

  監正掰著指頭,眉心緊鎖,算了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是戊戌年所生,生肖為狗。而今年是乙亥年,生肖為豬。流年對沖,以生肖大者為勝,生肖小者非死即傷。」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此刻正是卯時二刻,天色慾明未明,皇后娘娘生辰是酉時三刻,正是日暮時分,二者也是相衝。本來皇子屬陽,若能在日中時分出生,便會貴不可言。可從皇后娘娘的生辰來看,命相極陰,才克住了小阿哥在此時出生,結果斷了性命啊!」


  海蘭未等聽完,已經勃然大怒。她氣得渾身亂顫,髮髻間的珠花釵珞玎玲作響:「小阿哥未生之時,你極盡阿諛,言說祥瑞。小阿哥出生夭折,便將一切都推脫到皇后娘娘身上。」她直挺挺跪下:「皇上,臣妾懇請皇上治欽天監監正妄言犯上之罪。」

  那監正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恕微臣狂妄,五公主被瘋犬咬傷而死,也正是因為皇后娘娘命相極陰,才招來犬患,從而累及在旁的忻妃娘娘和六公主啊!」

  海蘭驚怒交加,轉首怒叱道:「你膽敢污衊皇后!簡直罪該萬死!」

  皇帝的面色變了又變,兩頰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仿佛有驚濤駭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過。良久的靜默,幾乎能聽到眾人面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於地的聲響。火盆里的炭火熊熊地燃著,一芒一芒的火星灼燙了人的眼睛,偶爾「嗶剝」一聲輕響,幾乎能驚了人的心腑。

  皇帝的聲音極輕,像是疲倦極了,連那一字一句,都是極吃力才能吐出:「十三阿哥賜名永璟,乃朕嫡子,朕心所愛。然天不假年,未能全父子緣分。追贈十三阿哥為悼瑞皇子,隨葬端慧太子園寢。」他頓一頓,「一眾接生人等,照料皇后生產不力,一律出宮,永不再用。欽天監監正,妄言亂上,污衊皇后,革職,杖斃。」他說罷,遽然起身離去,衣袍帶起的風拂到海蘭面上,她無端端一凜,只覺拂面生寒。

  海蘭膝行兩步,跟上皇帝道:「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麼?」

  皇帝的臉對著殿外熹微的晨光,唯余身後一片暗影,將海蘭團團籠罩:「皇后生產辛苦,愉妃好好陪陪她吧,也叫江與彬好生照料。朕累了,且去歇一歇。十三阿哥的事,你緩緩告訴她吧。」

  海蘭還要再說,一陣冷風卷著雪子颼颼撲上身來。半晌,人都散盡了,連江與彬都趕去了如懿殿中伺候。她木然地站在殿門前,身子無力地倚靠在闊大的殿門上,任由生硬的檀木雕花生生地硌著自己裸露的手腕,渾然不覺痛楚。

  葉心趕忙扶住她道:「小主,您別站在風口上,仔細傷了身子。」

  海蘭吃力地搖搖頭:「姐姐又一個孩子沒了,這樣不明不白地,不知姐姐知道了,會傷心到何種境地。」

  葉心將一個畫琺瑯三陽開泰紋手爐塞到她手裡,替她暖上了,道:「小主關心皇后娘娘也得留心自己的身子啊,否則還有誰能陪著皇后娘娘勸慰呢?往後的日子,還靠小主呢。」

  海蘭望著外頭雪子紛揚灑落,那一丁一丁細白冷硬的雪子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敲打出「噝噝」的響聲。那雪白一色看得久了,仿佛是鑽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連滿心的酸楚亦不能化作熱淚流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雪白而模糊的視線里終於有旁人闖入,那是聞訊匆匆趕來的綠筠和忻妃。

  忻妃尚未來得及走近,已經滿臉是淚,泣道:「為什麼保不住?為什麼都保不住?」

  綠筠連忙按住她的手,勸慰道:「忻妃妹妹,這個時候別只顧著自己傷心了。」她四下張望一轉,忙問海蘭:「皇上就這麼走了?」

  海蘭默默點頭:「只叫我陪著皇后娘娘。」

  綠筠本就憔悴見老,一急之下皺紋更深:「皇后娘娘還不知道吧?若是知道了,可怎麼好呢?」她似乎有些膽怯,然而見周遭並無旁人,還是說道,「皇上不在,可不大好啊!」

  忻妃雪白的牙齒咬在薄薄的紅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齒痕:「皇后娘娘痛失小阿哥,還要被欽天監的人詆毀,那監正死了也是活該!」


  綠筠聞言,呆了片刻,念了句「阿彌陀佛」,輕聲道:「皇上殺了欽天監的人,怕是不會信他們的胡言亂語了吧?」

  海蘭不知該如何應答,只是抬起滿是憂懼的眼,深深看著綠筠,道:「十三阿哥一出娘胎就夭折了,皇后娘娘傷心疲憊,恐怕無力照管十三阿哥的喪儀。姐姐位分尊貴,乃群妃之首,十三阿哥喪儀之事,就都有勞姐姐了。」

  綠筠連連頷首,拭去眼角淚痕:「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一定會盡心盡力。」

  三人正自商議,只見小宮女菱枝過來請道:「三位小主,皇后娘娘醒了……」

  菱枝為難地咬一咬唇,海蘭會意:「你且下去,咱們去瞧瞧皇后娘娘。」

  一踏入寢殿內,四周的火盆都燃得旺旺的,讓人如入三春之境。殿中已經收拾了一遍,原本備著的嬰兒的搖床衣物都已被挪走了,連產房中本會有的血腥氣也被濃濃的蘇合香掩了過去。

  如懿已經醒轉過來,身體尚不能大動彈,眼眸卻在四下里搜尋,見得海蘭進來,忙急急仰起身來道:「海蘭!海蘭!我的孩子呢?孩子去了哪裡?」

  宮人們都靜靜避在殿外,連江與彬也躲出去熬藥了,唯有容珮守在床邊,默默垂淚不已。如懿焦急地拍著床沿,蒼白的兩頰泛著異樣的潮紅:「皇上呢?皇上怎麼也不在?我問容珮,她竟像是瘋魔了,什麼也不說!」

  海蘭分明是能看出如懿眼底的驚恐,她汗濕的發梢粘膩在鬢邊與額頭,一襲暗紅的寢衣是殘血般的顏色,襯得她的面色越發顯出有衰老悄然而至的底色。她的皮肉有些許鬆弛的痕跡,她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紋,當然,不細看是永遠看不見的。她的青絲,失去了往日華彩般的墨色,有衰草寒煙的脆與薄。但她還是自己的姐姐,彼此依靠的人。

  心意電轉的瞬間,滾燙的淚水逆流而至心底。海蘭定了定神,緩緩道:「姐姐,小阿哥與你緣分太淺,已經走了。」

  綠筠急得連連跺足,在後輕聲道:「愉妃,你一向最得體,怎麼也不緩緩說。說得這麼急,也不怕皇后娘娘傷心!」

  如懿的瞳孔倏然睜大,枯焦而煞白的雙唇不自禁地顫抖著:「你說什麼?」

  忻妃不忍再聽下去,掩面低低啜泣。海蘭望著如懿,神色平靜得如風雨即將到來前的大海,一痕波瀾也未興起:「姐姐,孩子一離開你的身體就沒了氣息。臍帶在脖子上繞了三圈,誰也救不得他!」

  如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海蘭,目光幾欲噬人。那顫抖像是會傳染一般,從她的唇蔓延到她的身體,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她拼盡了全力,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海蘭努力地分辨著,才勉強聽清楚,那是如懿在喚:「孩子,我的孩子!」

  痛不欲生,真真是痛不欲生!如懿只覺得從五臟六腑中湧出一股撕裂的疼痛,隨著每一口活著的喘息,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整個靈魂,掏肺剜心,排山倒海。

  她所呼出的熱氣,所吸進的微寒的空氣,仿佛兩把尖銳的鋒刃,狠狠剖開她的身體,一刀一刀清晰地划動。

  海蘭原以為如懿會大哭,會崩潰,會聲嘶力竭,然而如懿極力地克制著,連淚也未曾落下,只是以絕望的眼無助地尋找:「讓我看他一眼,我的孩子,讓我看他一眼。」

  綠筠緩步上前,忍著淚道:「皇后娘娘,未免您傷心,皇上已經吩咐送了十三阿哥出去,讓您不必見了。您,您節哀吧。」


  如懿緩緩地搖著頭,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拼盡了全力一般,沙啞著喉嚨道:「不!不!他在我腹中十月,每一天我都感知到他的存在,怎麼會沒了?就這樣沒了?我不信,我不信我千辛萬苦生下的孩子,會就這麼棄我而去!我不信!」她死死地抓著海蘭的手臂,眸中閃著近乎瘋狂的光芒,「欽天監不是說我的孩子是祥瑞之胎,貴不可言麼?我的孩子怎麼會死?不會的!不會的!」

  忻妃觸動不已,伏在如懿床邊,悽然落淚道:「皇后娘娘,欽天監的舌頭反覆不定,一會兒說您的孩子貴不可言,一會兒又說是您的生辰八字與十三阿哥相衝,剋死了阿哥!他們的話聽不得的!」她的淚洶湧而落,勾起痛失愛女的傷心,「皇后娘娘,十三阿哥走了,您不見也好。多看一眼,只是多添一分傷心罷了。臣妾當日眼睜睜看著六公主走了,那種錐心之痛,不如不見。」

  綠筠見忻妃如此傷懷,只怕她勾起如懿更深沉的痛,只得扯過了她,對著海蘭道:「愉妃妹妹,忻妃如此傷心,不宜在這兒勸解皇后娘娘,我還是先陪她回去。」

  海蘭微微頷首,示意容珮送了出去。

  殿中再無他人。如懿頹然仰面倒在榻上,眼中的淚水恣肆流下,卻無一點兒哭聲。海蘭靜靜坐在她身邊,拿著絹子不停地替她擦著眼角潸潸不絕的淚,渾然不覺那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

  如懿的眼無神地盯著帳頂,櫻紅的連珠帳上密密綴著米粒大的雪珠,閃著晶瑩的微光。底下是「和合童子」的花樣,兩個活潑可愛、長髮披肩的孩童,或手持荷花,或手捧圓盒,盒中飛出五隻蝙蝠,憨態可掬,十分惹人喜愛,正是得子的喜兆。連被褥床帳上都是天竺、牡丹、瓜瓞和長春花的圖案,一天一地地鋪展開來,是瓜瓞綿綿、福澤長遠的好意頭。那樣喧鬧熱烈的顏色,此刻卻襯出如懿的面容如冷寒的碎雪,被塵煙的黯灰覆蓋。

  如懿的聲音像是從邈遠的天際傳來,幽幽晃晃:「海蘭,這是我的報應。」

  海蘭柔聲道:「姐姐,孩子已經沒了,您的身子卻還是要的。胡思亂想,只會更傷身傷心。」

  如懿並不看她,只是痴痴喃喃道:「真的。海蘭,這是我的報應。哪怕不是我自己動手,也是我害死了孝賢皇后的二阿哥和七阿哥。我害了旁人的孩子,所以如今也輪到我自己了。一命抵一命,我的璟兕和十三阿哥也沒有了。」

  海蘭的眼底閃過一絲銳色,緊緊握住如懿的手臂道:「姐姐,一個孩子沒了而已,再生就是了!哪怕不能生了,咱們還有永琪和永璂呢!若論報應,我一點兒也不信!宮中雙手染上血腥的人還少麼?說句不怕忌諱的話,太后娘娘如今穩居慈寧宮,當年也不知是如何殺伐決斷呢?若有他日身為太后來做報應,姐姐有什麼可害怕的?」她的神色愈加堅定,仿佛逆風伏倒的勁草,風過又屹屹而立,「若真有下地獄的劫數報應,我總和姐姐一起就是了!」

  如懿無聲地啜泣,淚一滴滴從腮邊滑過,帶著滾燙的灼燒過的氣息,仿佛皮膚也因此散出焦裂的疼痛:「海蘭,欽天監的人說是我剋死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海蘭冷冷道:「這樣說的那個人,已經被杖斃了。長著這樣的舌頭,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如懿的臉帶著茫然的痛楚:「孩子沒有了,難道怪我麼?皇上一向對欽天監的話深信不疑,他一定是聽進去了,是不是?」

  海蘭怔了一怔,旋即道:「姐姐,殺欽天監監正的旨意,正是出自於皇上。皇上不會相信的。」


  如懿的神情苦澀得如吞了一枚黃連:「殺了欽天監監正,不代表皇上不信這些話。否則,此刻他怎會撇下我一人在此。」

  海蘭的眉眼間儘是痛惜之色,緊緊握住她冰涼而潮濕的手心:「姐姐,既然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那就更不能只是一味傷心。」

  如懿的軟弱只在一瞬,旋即回過神來,用力擦去腮邊淚痕,疑道:「海蘭,我的孩子日日在腹中胎動如常,太醫也說安然無事,怎會突然臍帶繞頸而死?」

  二人正自說話,江與彬端了一碗湯藥走進,恭聲道:「皇后娘娘,這是安神補血的湯藥,您儘快服下吧。」

  如懿仰起身,迫視著他道:「江與彬,本宮懷胎十月,你日日診脈,孩子是否一直無恙?」

  江與彬朗然道:「娘娘有孕之時安穩無礙,微臣一切都可以擔保。」他猶疑,「但是生產之事,微臣雖然參與,但只能候在屏風之外,並不能走近,所以……」

  如懿疑心更重:「所以只在接生嬤嬤身上,是不是?」

  江與彬只得道:「是。」

  海蘭秀眉微蹙:「生產之事生死一線,姐姐是疑心接生嬤嬤對孩子動了手腳?您是中宮皇后,她們可是不要命了?且這件事若真查得出蹊蹺也罷,若查不出什麼,只怕皇上和太后還要怪姐姐不肯安分。」

  「她們是不是不要命,只看她們自己。」如懿緊緊捂著胸口,竭力平復氣息,「這件事不查問透徹,本宮總是不能甘心!璟兕已經不明不白死了,十三阿哥不能再這般死得不明不白。無論如何,必得細細去查。若真是天意如此,本宮也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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