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肅回寺不久,沈廷文、陳氏夫妻也帶著沈望氣喘吁吁地趕來了。
「娘!」沈卿卿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淚眼汪汪地喚道。
她頭髮全濕,白皙的脖子中間有道刺眼的血紅刀痕,陳氏心都要碎了,撲過來扶住女兒檢查:「還有沒有哪裡受傷?」
沈卿卿抽搭著伸出兩條胳膊。
陳氏捲起女兒袖子,就見小姑娘嬌嫩如藕的胳膊上赫然多了幾圈淤青,定是曹雄挾持女兒時用的力氣太大留下的。
陳氏心疼死了,確定女兒沒有別的傷,她才摟住沈卿卿安慰道:「不怕不怕,娘那有活血祛瘀的膏藥,塗上兩天就好了。」
沈卿卿小臉埋在母親懷裡,只管哭。
陳氏輕輕地拍著女兒肩膀,回頭對丈夫道:「一會兒咱們就出發,儘快回京城。」她這輩子都沒遇到過賊人,女兒小小年紀就遭此一劫,不害怕才怪。
沈廷文點點頭,等女兒哭得沒那麼厲害了,他溫聲問道:「卿卿,你怎麼落的水?平西侯呢?」
李贄?
想到那個人沈卿卿就來氣,恨聲道:「爹爹別提他,如果不是他來抓人,我也不會遇險。」
女兒又耍小脾氣了,沈廷文嘆道:「話雖如此,可他奉命捉拿反賊,知道反賊藏身此處,他豈有不抓之理?卿卿,就像爹爹料不到寺中藏有反賊,平西侯也料不到咱們一家會牽涉其中,你就別怪他了。」
沈卿卿咬唇。她怪李贄的原因當然不是這個,可繡鞋還在那無賴手裡,沈卿卿也不敢說出實情。
「反正我不會感激他。」沈卿卿恨恨地道。
沈廷文笑而不語。
沈肅解釋道:「父親,曹雄推妹妹入水以爭取逃生之機,平西侯救下妹妹後便去追捕曹雄了。」
他剛說完,吳管事來了,對沈廷文道:「三爺,平西侯派人傳話,說他們先去抓捕反賊,日後回到京城,他再親自登門賠罪。」
沈廷文看向妻子。
陳氏面露讚許,平西侯真是太客氣了。
沈卿卿將父母的態度看在眼裡,再想到李贄虛偽的言行,越想越憋屈。
十日後,沈卿卿一家終於抵達京城。
這些年沈廷文一直外放為官,去哪裡都帶著妻子兒女,所以沈卿卿上次回京,還是三年前。
臨近晌午,烈日如焚,沈望興奮地探出腦袋張望城牆,暑氣便順著簾縫撲了進來。
「快放下。」沈卿卿躲在團扇後面,催促頑皮的弟弟。
沈望不聽。
沈卿卿嫌棄極了,朝母親抱怨:「娘就不該讓弟弟來咱們車上。」
陳氏笑道:「誰讓望哥兒喜歡你?這會兒嫌弟弟了,你五六歲的時候還不是天天跟在你三姐姐後面,寸步不離的,弄得別人都以為你是你二伯母的女兒。」
沈卿卿早不記得幼時的事了,不過聊到三姐姐,沈卿卿突然就特別想她。
沈家一共三房,除了沈閣老已經過世的原配所出的沈大爺、沈皇后兄妹,沈二爺、沈三爺都是沈卿卿的親祖母宋氏宋老姨娘所生。既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二房、三房的關係非常好,因三房只有沈卿卿一個女孩兒,沈卿卿小時候就總喜歡跑去二房那邊找堂姐姐們玩。
沈家陰盛陽衰,沈卿卿上頭統共有六位堂姐,如今四位已經出嫁,只剩大房的五姑娘沈嘉容與二房的六姑娘沈嘉意待字閨中。
「下個月初十祖母生辰,以前都是我們陪祖母一起過,三姐姐、四姐姐一出嫁,就剩我與六姐姐了。」緩緩搖著團扇,沈卿卿輕聲感慨道。
沈望聽得話音,扭過頭笑:「明年姐姐也要出嫁了!」
沈卿卿愣了愣,隨即一扇子拍在弟弟高高撅著的屁股上:「不許胡說!」
沈望委屈:「我沒胡說,爹爹跟娘說的,回京了他們就要給你說親……」
「閉嘴。」眼看女兒羞紅了臉,陳氏連忙瞪兒子,「我們說可以,你不行。」
沈望嘿嘿笑。
沈卿卿舉高團扇,縮在角落誰都不看了。
陳氏笑著握住女兒的小手。女大不中留,一轉眼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怪不舍的。
車隊慢慢通過了城門,一進城,街上就更熱鬧了。
擔心女兒被路上百姓瞧了去,陳氏拉住幼子道:「老實待著,明天讓你哥哥帶你出來玩。」
沈望這才乖乖地坐好。
「我也要去。」沈卿卿懶懶地強調。京城的各種時興一年一變,她得四處逛逛看看,免得與別府閨秀們見面時插不上話,跟鄉下姑娘進城似的。
陳氏無奈道:「行行行,你們都去,娘自己在家待著。」
說說笑笑,馬車又走了約莫兩刻鐘,終於停了下來。
沈卿卿還沒下車,就聽見堂兄堂姐們朝父親行禮了,她笑著照照鏡子,確定妝容未亂,這才收起巴掌大小的西洋鏡,跟在母親身後下了車。
「卿卿!」六姑娘沈嘉意開心地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沈卿卿。
沈卿卿情不自禁地笑,故作嫌棄道:「這麼熱的天,你快放手,我可不想出一身汗。」
「就你愛乾淨。」沈嘉意笑著鬆開堂妹,拉著沈卿卿的小手打量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沈嘉意這才對著堂妹嬌美的臉龐由衷夸道:「卿卿越來越美了,瞧這臉蛋嫩的,好像能掐出水兒來,真是讓人羨慕。」
她說話的時候,大少爺沈卓、二少爺沈晉、五姑娘沈嘉容也過來了。
兄妹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沈卿卿臉上。
其實十三四歲的少女,只要精心保養別被風吹了被日頭曬了,臉蛋基本都是光嫩嫩的,可沈卿卿的嫩又不一樣,那肌膚瑩白細膩仿佛一戳就破,她一個人的時候還不太明顯,與沈嘉容、沈嘉意到了一塊兒,頓時顯得出挑起來。
沈嘉意不介意親堂妹比自己美,大房的沈嘉容就不一樣了。
站在兄長身邊,沈嘉容隱晦地打量完沈卿卿身上柔軟順滑的蘇繡衣裙,又瞄了瞄沈卿卿頭上的赤金彩蝶簪頭。那簪頭可真漂亮,赤金打造的外沿蝶翼薄如紙張,往裡分別鋪鑲了一層細細的紅寶石、綠松石顆粒,陽光灑落下來,蝶翼輕輕顫動,光芒耀眼。
除了這根彩蝶簪子,沈卿卿耳朵上的珍珠墜子、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都皆非凡物。
沈嘉容羨慕的眼睛都要紅了。
人人都道沈閣老位高權重,深受皇上依賴,唯有身在沈府才知道沈家日子的艱難。祖父自命清高,從來不收底下官員的孝敬,全靠他那點俸祿支撐全家。父親繼承了祖父的刻板,領了俸祿立即交到公帳上,母親倒是想花錢,然而母親與她那早逝的親祖母一樣,都出自寒門,手裡根本沒有錢!
如果全家人都清貧度日,那沈嘉容也就忍了,可宋老姨娘有錢啊,宋老姨娘有錢二叔、三叔就有錢,偏偏兩位叔叔娶的嬸母也都出身名門望族,帶進來的嫁妝都夠兩房上下花幾輩子的了。
於是,沈嘉容從小就活在對二房、三房深深的羨慕與嫉妒當中。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祖父痛恨鋪張奢侈之風,沈卿卿炫耀也就炫耀這一會兒罷了,等傍晚祖父回來,沈卿卿也必定像沈嘉意一樣,白白有無數珍貴首飾,卻必須藏在屋裡,平時只能朴樸素素地見人。
「七妹妹長高了。」收起內心諸多複雜情緒,沈嘉容笑著對沈卿卿道。
沈卿卿好歹也在沈府住過多年,對沈家眾人的脾氣都很清楚,故只是敷衍地朝沈嘉容點點頭。倒是沈嘉容的親哥哥大少爺沈卓,端方正派俊雅謙和,沈卿卿是真心喜歡的,笑盈盈地喚了聲「大哥」。
沈卓微笑。
二少爺沈晉今年十七歲,生了一雙招蜂引蝶的桃花眼,言行舉止也比長兄散漫多了。他一開始沒有說話,等陳氏走到沈廷文那邊了,沈晉才眯著眼睛嘖嘖道:「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我家七妹妹這一回來,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哪還輪得到張琇?」
沈卿卿向來以自己的美貌為榮,聽了這話自然歡喜。至於張琇,那是慶德帝之妹華寧長公主與駙馬爺張詠的掌上明珠,沈卿卿見過幾次,長得確實很美,但照她還是差了點,至少沈卿卿是這麼覺得的。
心裡這麼想,沈卿卿卻害羞般躲到了沈嘉意身後,小聲嗔道:「二哥就會笑話我。」
沈晉追過來,用扇尖指著小姑娘高高翹起的粉嫩唇角:「七妹妹裝什麼裝,明明就很愛聽。」
沈卿卿只當沒聽見,自與沈嘉意說笑去了。
繞過影壁,大夫人、二夫人正聯袂往外走,沈卿卿鬆開沈嘉意的手,與哥哥弟弟一起上前行禮。
大夫人一身茶褐色的褙子,臉龐瘦削,眼角也多了幾道皺紋,她顴骨很高,顯得很是嚴肅。
二夫人打扮得也很素淨,青色的裙擺上繡著一從蘭花,平添幾分生動。她膚色白皙,桃花眼嫵媚艷麗,與大夫人站在一起,竟像差了個輩分。
看到沈卿卿一家,大夫人笑容淡淡,二夫人就很熱情了,與陳氏親昵地說個不停。
「三弟、弟妹車馬勞頓,快快回去休息吧,待晚上家宴咱們再敘舊也不遲。」
一片喜樂融融的氛圍中,大夫人突然開口。
陳氏笑道:「嫂子說的是。」說完,陳氏又對長子道:「肅哥兒,你送大伯母回房,順便把咱們給你大伯父大伯母準備的禮物帶過去。」
沈肅恭敬應是。
大夫人的笑容總算變得真切了些,看著陳氏道:「都是一家人,送什麼禮。」
陳氏回道:「無非是些地方特產,嫂子莫要嫌棄才是。」
大夫人點點頭,這便領著一雙子女離去。
陳氏繼續與二夫人聊了會兒,兩房人才散。
三房住在沈府西院,走到半路,沈卿卿忽然停下腳步,笑著對父母道:「爹爹你們先回吧,我去祖母那邊蹭飯吃。」
沈廷文掃眼周圍,低聲提醒女兒:「這裡不是蘇州,人多眼雜,你注意稱呼。」
老爺子最重規矩,按照規矩,女兒只能喊已經過世的那位為祖母。
沈卿卿滿不在乎地撇撇嘴,牽著弟弟一塊兒走了。
烈日灼灼,姐弟倆手牽手走在一柄傘下,大的亭亭玉立小的憨態可掬,看著就叫人喜歡。
目送一雙子女走遠,沈廷文搖搖頭,對妻子嘆道:「他們在蘇州時懶散慣了,這次回來,肯定要吃些苦頭。」
沈廷文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背不出文章老爺子要罰他,早上睡懶覺老爺子要罰他,嘴饞想吃肉也要挨罰。如今他都改了,幼子沈望卻接了班,變本加厲的頑劣,哪天偷懶耍滑撞到老爺子面前,打手心都是輕的。
陳氏道:「吃就吃吧,望哥兒調皮,就該多個人管他,我只擔心卿卿,她那麼愛美,不吃肉沒關係,不讓她打扮,她能忍?」
沈廷文苦笑,不能忍也得忍,女兒在別處受了委屈他敢出頭做主,唯有家裡的老爺子,他是半句都不敢頂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