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羊出生到現在,一共也沒滿一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麼清楚的明白死亡的意義。貓頭鷹的死,對他來說和其他小魚小鳥的死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在貓頭鷹身上投注了許多的喜愛,他給貓頭鷹餵食,還教它飛,這隻貓頭鷹就是除了我和青山之外,對姜羊最重要的另一個家庭成員。
可是現在貓頭鷹死了,它究竟是為什麼死的,我不知道,可能是冷死的,可能是被什麼咬死的,但是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在這裡,沒人比我更清楚,死亡是無可挽回的,不管多麼痛苦傷心,都沒有辦法。因為我明白,所以我就特別擔心姜羊和青山。青山還好,主要是姜羊。
從早上發現貓頭鷹死了之後,姜羊就抱著那隻僵硬的貓頭鷹坐在門口,早飯沒吃,也沒像往日那樣給院子裡的菜地澆水。我往他身邊經過的時候,看到他在偷偷抹眼淚。
我把手上的東西放到一邊,走到姜羊身邊坐下來。
他低著頭,摸著懷裡的貓頭鷹,不說話。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的頭髮又長長了,比之前稍微硬了一些,沒有小時候剛出生那樣軟。
「麻……」
「嗯?」
「貓頭鷹死了。」他抽泣了一聲。他很少哭的,所以這表示他現在真的很傷心。
我應該安慰他,可是我最後說的是:「所有的東西都會死的,以後我也會死,青山也會,你自己也會,你得習慣。」
姜羊抬起頭,用有點慌亂的眼神看我,眼圈紅紅的,那雙黃綠色的眼睛蓄滿了水,樣子非常可憐。我伸手抱了抱他,跟他說:「媽小時候養過一對兔子,媽媽的爸爸買的,就是那種眼睛紅紅的,耳朵很長,渾身雪白的兔子,它們最開始很小,我每天給它們餵食,打掃籠子,終於把它們養到這麼大。」我比了比手臂的長度。
「可是它們死了,因為吃了濕菜葉拉肚子。當時我的爸爸媽媽要把兩隻死兔子扔了,我怎麼都不肯,哭著在地上打滾,還把兩隻兔子屍體裝在盒子裡藏在房間,然後等我放學回來,那個盒子就不見了,被我的媽媽拿去扔了,不知道扔進了哪個垃圾堆里。」
姜羊聽著,忍不住抱緊了一點懷裡的貓頭鷹。
我沒有停下來,繼續說:「後來我爺爺死了,就是我爸爸的爸爸,他對我很好,經常給我買很多好吃的,帶我到處去玩,在爺爺身邊,鄰居家的小孩子不敢欺負我,我爸媽也不敢說我,可是後來他死了,被裝進了棺材,埋進土裡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他沒死,可是就是見不到了。」
「等我長大了,我的……爸爸媽媽也死了。我嚇的跑了出去,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不止這些,我認識了很多的朋友,我都很喜歡她們,希望她們永遠陪著我,可是最後她們都死了。」
我說完,親了親姜羊的腦袋,「每個人都要經歷這種事的,難過是沒有用的,知道嗎?」
姜羊把腦袋鑽進我懷裡,哭喊著說:「我不要你們死!」
我抱著哭的稀里嘩啦的姜羊,有點頭疼的想,我還是不會安慰人,越說越糟了。「姜羊,媽媽的意思是,你以後會遇到更多這種事情,我希望你能堅強一點。就算是以後媽媽離開你了,我也希望你能很快振作起來,如果很難過,哭一場了就不能再繼續難過了。」
頓了頓,姜羊搖搖頭,乾脆把我抱得更緊。這孩子力氣越來越大,我都覺得腰上被勒的有點痛。
姜羊自己哭了一陣,我就拍著他的背,不再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擦擦眼淚仰起腦袋,舉起懷裡的貓頭鷹說:「那我們把它埋起來,給它做個墳墓行不行?」
姜羊現在已經明白墳墓是什麼意思了,因為村子周圍有不少的墳包,我們經過的時候,姜羊問起,我就和他講過,說這些墳墓裡面就埋著死去的人。姜羊想起我們之前在水庫小山上埋的屍體,就問我為什麼人死了要埋在土裡面。
我跟他說,因為人活著的時候太累了,等他們死了,埋在深深的土裡面,就能很安靜的睡覺。我這樣解釋後,姜羊就很理解的點點頭,後來我們每回經過那些墳墓周圍,姜羊就會壓低一些聲音,說不想吵到別人睡覺。
如果說那時候的姜羊可能對於死亡這種概念還停留在表面,那現在,他已經深切的明白死亡代表什麼了。
「麻,貓頭鷹可不可以有墳墓啊?」姜羊有點擔心的問我。
「可以有。」我說。
姜羊勉強打起精神,「那我們給它找個很好的地方把它埋下去,讓它好好睡覺。」
「就埋在屋子旁邊,那棵樹下面吧。」青山的聲音忽然從我們身後傳來,他不知道在那偷偷聽了多久了,手上還拿著一把鋤頭。
屋子旁邊,我們先前也清理了野草,可現在又長出來不少,因為是一些會開花的小野草,姜羊偶爾會拽著吃,所以我就沒有徹底清理。現在這一片平地上長著一片的野花野草。有掐下來莖會流出乳白色液體的蒲公英花和澤漆,紫色和淡紫色的紫花地丁以及通泉草,開黃花的醡漿草,尖尖粉紅色的青葙,結了許多綠果子的紅梗商陸……看上去是個好地方。
這片草地旁邊還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再過去就是幾株棕樹,我們之前做蒲扇就是在這砍的葉子。
姜羊找好了地方,就在那棵不知名大樹的底下,劃出來一片地方,然後他就和青山一起挖坑。我給他們找了一個盒子,用來裝貓頭鷹的屍體。
這個坑挖得很深,姜羊說挖的深一點,就更安靜,能睡的更舒服。
貓頭鷹被埋進了土裡,姜羊自己埋的土,最後還在小土包前立了一塊小石碑,歪歪扭扭的寫上了貓頭鷹三個字。這三個字是我教他的,也是姜羊除了我們三個的名字之外,最先學會的字,雖然很複雜,但他記得很牢。
堂屋裡的空籠子放在那,裡面沒有了經常撲騰來去,會咕咕叫的鳥了。
中午,姜羊睡午覺,我沒睡著。
我爬起來走出門,去了屋子旁邊的空地上。結果還沒到,就看到青山已經在那了。他坐在小墳包旁邊,手邊有一堆野花,他正在埋頭把那些野花都綁在一起。
見到我走過來,青山有點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脖子,張張嘴說:「我不想睡午覺,所以在這邊坐一下。」
這會兒的太陽很大,空氣悶熱,好像昨晚上那場暴雨不存在。我走在陽光下,看到腳邊的黃花一片燦爛,有些刺眼。
「青山,你也別難過。」我走到青山身邊,像對姜羊一樣摸了摸他的腦袋。他唔了一聲,小聲說:「我只是有一點難過。」
說完他聲音大了點,仰頭看我問:「你說我們以後都會死,那如果我以後死了,我也可以埋在這裡嗎?我覺得這裡很好。」
「要是等我以後死了,我也能埋在家旁邊就好了。」
我愣了一下,又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腦袋,「你和姜羊比我小,到時候是我會走在你們前面的。」我坐下來,抓著手下柔嫩的青草,轉頭看向那小小的墳包,心裡忽然有個模糊的念頭。
墳墓為什麼會存在呢?或許,它存在的理由就是寄託思念?
我忽然問青山,「你覺得這裡很好,會想一直留在這裡嗎?」
青山點頭,「我以前說過,我要一直在這裡和你們在一起的。」
我也會一直在這裡的,這已經是我的家了。今後的日子,我不會再顛沛流離,以後走得再遠,這裡就是我的家。
剛在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念頭清晰起來。
「青山,你幫我去再搬一塊石板回來。」我對青山說完,回屋拿了鋤頭,在那個小小的墳包旁邊再挖了一個大坑。
坑挖了一半,青山幫我把石板搬回來了。他要幫我挖坑,被我拒絕了。
坑挖好,我拿著一小塊炭,準備在洗乾淨的石板上寫兩個名字,待會兒用刀刻上。下筆之前,我以為自己會很生疏,但實際上我寫的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特別是左邊的名字,我幾乎毫不遲疑,一下子就寫出來了。
之所以這麼熟練,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學校要家長簽名,我怕考得不好被罵,就把這個名字照著主人的筆跡,練習了很多遍,然後偷偷地,自己寫在試卷上。
我拿著刀照著筆跡刻的時候,手有點發抖。一滴水珠砸在石板上,把墨黑色的痕跡暈開,一個點就變成了一個圓。
青山蹲在我旁邊,手足無措的看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的伸出手像我剛才揉他腦袋那樣,摸了摸我的頭髮。
感覺到頭上輕柔的觸摸,我擦了擦臉上的濕痕。
……
姜羊午睡之後,來到這片空地上。他發現貓頭鷹的墳墓旁邊多出了一個大的墳墓,有點奇怪的詢問我:「媽,這裡面埋著誰?」
我伸手摸了摸那兩個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跟他說:「這裡面埋著的人媽媽找不到了,但是這是媽媽的爸爸媽媽的墓。媽媽不能回去從前的家了,但是咱們現在在這裡的家也很好,所以我覺得我的爸爸媽媽肯定也會喜歡這裡,就把他們的墓也建在這裡了,以後他們也不用在很遠的地方遊蕩,能在這裡安靜的睡覺。」
姜羊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說:「所以,雖然他們死了,但是現在都在這裡面睡覺,就沒有離開我們是不是?」
「是。」我給了他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