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遇醒來發現車沒在開,不知何時停了,她扭頭看江隨,眼神迷迷濛蒙。
江隨瞪著眼深呼吸,這他媽有點可愛啊我操。
陳遇打哈欠:「到我家了嗎?」
語氣是平時不曾有的綿軟,毫無攻擊性,也沒防備。
江隨一愣。
陳遇發出模糊鼻音:「嗯?」
「到了。」江隨錯開視線,不看她,半搭著眼說,「剛到。」
陳遇揉眼睛,剛睡醒,一點碎發貼著額角,她隨意撥了撥,側臉線條並不清冷疏離,顯得十分乖順柔美。
就連身上的氣息都是溫和的。
江隨又吸口氣,他往後仰了仰頭,盯著車頂沉默幾秒,把女孩快從腿上滑下去的帆布袋撈上來,往她懷裡一塞。
「行了,別雞媽媽孵小雞似的坐著了,趕緊下去吧。」
陳遇大腦還遲鈍著,沒反應過來。
江隨手在她眼前揮揮,打了個響指:「回魂。」
陳遇眨了下眼,睫毛刷子一般刷過虛空。
江隨的喉頭攢動,嗓音低低的,透著一絲莫名的沙啞:「他媽的你……」
話沒說完,另一邊的車門開了,陳遇抱著布袋下了車。
女孩給車裡帶進來一股冷意跟風雨,沒留下什麼隻字片語,頭也不回地撐著雨傘拐進巷子。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江隨半晌將視線從半開的車窗外收回來,扒扒後腦勺的頭髮,舌尖輕掠唇角,「嗤」了聲:「小沒良心的。」
儼然忘了是自己不耐煩地催人走的,金魚的記憶。
車裡寂靜無聲。
張伯在江家做了大半輩子的司機,向來遵守職業道德,該問的要斟酌著問,不該問的絕對不問,他啟動車子,方向盤左打。
車很快消失在這一片老城區。
家裡門頭底下亮著燈,陳遇開門進去,護著帆布袋裡的畫,一路小跑進堂屋。
又一路小跑進衛生間。
褲子是乾淨的,沒把江隨家的車弄髒,陳遇長舒一口氣,她沖完馬桶出來,把大門拴上回堂屋。
左邊房門突然從裡面打開,陳父披著外套出現在門口,那兒的光線不明,顯得他有些嚴肅。
「阿遇,送你回來的同學呢?」
陳遇檢查畫:「走了。」
陳父又問:「第幾畫室的?」
陳遇平平淡淡地回應:「第三畫室。」
陳父的表情變了下:「那不是跟你一起的嗎?」
陳遇從容道:「對。」
陳父頓了頓:「男的女的?」
陳遇道:「男的。」
陳父繼續詢問:「也是三中的學生?」
「不是,」陳遇搖搖頭,「他是二中的。」
父女倆一番你問我答,是一貫的相處模式。
陳父問完了,發現女兒全程都不遮不掩,那應該沒什麼其他心思,他擺了下手:「早點睡吧。」
陳遇「嗯」了聲,拎著帆布袋上樓,隱約聽見母親碎碎叨叨的聲音。
「我讓你問的都問了嗎?孩子什麼反應?」
「往裡面去點。」
「問你話呢,孩子到底什麼反應啊?」
「你這麼想知道她什麼反應,怎麼不自己問?」
「我不好問吶。」
房裡的燈開了,又關掉。
「有什麼不好問的。」
「不好問就是不好問,這種事兒,不都是當爹的問。」
「誰說的?國家哪條法律規定的?」
「你小點聲。」
「怎麼,怕你閨女聽見,你的好媽媽形象立不住了?」
「……」
「想起來我就生氣,孩子不跟我親,還不都是因為你,這些年回回都是你唱|紅臉,我唱白臉,好人全給你當了。」
「……」
陳遇踩著濕滑的露天樓梯拐上二樓,父母的說話聲漸漸模糊,逐字逐句地隱沒在了陰涼的夜幕里。
洗漱完上床已過十一點,陳遇抱著熱水袋爬上床,坐在床裡面,背靠牆壁,後面塞個枕頭。
她將熱水袋放在肚子上面,撈了被子上的綠色畫夾打開,從裡面摸一張畫紙,用銀夾子夾好。
又去拿江隨的畫,找了個位置放正。
陳遇看了會畫,捏著鉛筆在畫紙上打形。
時間在筆尖下靜靜流淌。
陳遇形打的不順,蒸籠的結構她看著容易,白天也在心裡畫過無數次,然而真的下筆不是一碼事,明明照著畫了,還是覺得哪裡不對。
她有一點挫敗地放下筆,再次拿起江隨的畫,看入了神。
筆觸大氣又細膩,收放自然,很成熟的作品。
畫的真好,陳遇想。
天賦這東西,可遇不可求。
陳遇攏攏絲毫沒益處的思緒,繼續臨摹。
零點的時候,她才剛把形打好,架不住身體太虛,隨便收拾收拾就睡了。
陳遇平時累,頭沾到枕頭就睡著了,很少做夢,今晚她卻做了一個夢,夢裡她還在臨摹那張畫。
正畫得投入,少年忽然從她背後伸頭,咕噥道:「都流出來了啊。」
她奇怪地轉動脖子:「什麼流出來了?」
少年手指指:「湯汁。」
陳遇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畫紙上的一籠灌湯包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真的,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其中一個包子的皮破了,湯汁一點點往外流。
「吸溜吸溜。」
少年叼著根吸管,寶貝似的嘬掉了流出來的湯汁,把一籠包子全吃了,一雙漆黑鋒銳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如同惡狼。
「還要。」
陳遇猛地睜開眼,窗簾上已經綴滿天光。
什麼亂七八糟的夢……
陳遇瞪著天花板吐槽了句,胸口大幅度起伏,她喘幾口氣平復下來,抹把臉,全是虛汗,肚子又漲又疼,渾身軟塌塌的,提不起勁。
再躺兩分鐘吧。
然後,兩分鐘過去了。
再躺五分鐘吧,就五分鐘。
五分鐘也過去了。
陳遇摸索著夠到桌上的鬧鐘一看,不行了,不能躺了,她掀開被子,慘白著一張臉坐起來。
樓下傳來大喊聲:「阿遇,起來沒啊?」
「起來了。」陳遇蔫蔫的。
陳母又喊:「今天冷啊,降溫了,你多穿點。」
「知道了。」
陳遇換掉睡衣,在衣櫥里拿了件長袖T恤穿上,外面套了件紅白格子襯衫,她推開窗戶看看外面。
雨不知何時停了,屋檐下滴滴答答滴著水。
天陰沉沉的,刮著大風。
陳遇正虛著,吸進去一口冷風,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毫不猶豫地回頭翻衣櫥,又加了一件黑色薄開衫。
樓下陳母在掃地,屋裡的電話響了,她放下掃帚去接電話,嘴上也沒停:「誰啊這麼早?」
陳母把手在圍裙上擦擦,拿起話筒:「餵?」
「嘟嘟嘟——」
對方什麼也沒說就掛了。
陳母只當是打錯了,她放下話筒走幾步,心裡沒來由的犯嘀咕,回去戳戳電話機,看了眼那串號碼,匆匆去廚房找孩子她爹。
「老陳,剛才有個電話打過來了,我一接就掛了,你說會不會是……」
沒說完呢,電話又響了。
老兩口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看小眼。
陳母推推丈夫:「你去接。」
轉眼就反悔:「還是我去吧。」
接著又改變主意:「你也過來。」
「我鍋還燒著呢。」
陳父被她拉著走,不放心鍋里的方瓜餅。
「糊不了。」陳母說。
電話接通了,那頭是小小的,清脆的,緊張拘謹的聲音:「阿姨早上好,我是秋秋,我找陳遇姐姐。」
陳母好一會才有反應,她捂住話筒,扭頭跟丈夫分享情報:「是個小孩子。」
所以是她想多了,想錯了。
陳父兩手往後面一背,來回踱步,不留情面地批評:「你說你,四十的人了,沒有一點判斷力跟思考能力,一驚一乍,聽風就是雨。」
他板著臉道:「得虧閨女不像你,不然一輩子的格局也就這樣了。」
陳母:「……」
陳遇半死不活地刷完牙,頭髮還沒梳,就被她媽喊到樓下接電話。
另一頭的江秋秋聽到她的聲音,立刻雀躍起來:「姐姐,是我呀,我呀,我秋秋。」
陳遇的大腦在一秒後轉過來,找到對上小孩的那部分記憶片段:「秋秋,你怎麼起這麼早?」
「今天周一呀。」
江秋秋很開心,這號碼是她昨晚的收穫,她早上起來就杵在電話機邊,拿起話筒放下,重複好多次才打的。
「姐姐,我今天要上學呢。」
陳遇理理蓬亂的頭髮,她現在不去學校上課,天天在畫室集訓,沒有雙休日,都忘了是星期幾了。
「吃過早飯了嗎?」
江秋秋嘟囔:「還沒有,我在等我哥,他睡懶覺。」
下一秒,她像是意識到什麼,一下慌了,急急忙忙改口:「不是不是。」
「我哥沒有睡懶覺,他是晚上畫完畫回來還要學習,很晚才睡。」
欲蓋彌彰。
斜對面隱隱有開門聲,江秋秋一個激靈:「姐姐你等我一下下。」
說完就丟了話筒跑出去,用氣聲喊:「哥哥哥!」
邊說邊不停招手。
江隨一邊翻衣領,一邊往她房門口走,眼裡有點血絲,眉間籠著沒睡夠的陰霾:「幹嘛?」
「快過來。」
江秋秋用手擋在嘴邊:「我在跟姐姐打電話。」
江隨手上的動作一頓:「哪個姐姐?」
江秋秋眨巴大眼睛:「陳遇姐姐呀。」
江隨愣怔了片刻,皺皺眉頭:「你哪兒來的號碼?」
「昨晚要的。」江秋秋得意洋洋,「我乖,姐姐喜歡我。」
江隨屈指彈她腦門:「乖個屁。」
「啊我餓了,我要下樓吃早飯了,哥你幫我跟姐姐說兩句。」
江秋秋小火箭炮似的沖長廊一頭跑,不忘回頭叮囑:「對了,我剛才說你昨晚學習了,所以還沒起,你別說漏嘴了啊。」
江隨面部一抽,這種謊話,鬼才信。
然而他進妹妹房間,拿起話筒,不自覺傻逼逼地對著電話那頭蹦出一句。
「昨晚我做卷子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