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筒里沒聲音。
江隨本來就因為自己那句下不來台,電話那邊是這個反應,他更覺得丟臉,大清早地就開始噴火。
「怎麼,當我瞎幾把扯?你也不想想,要是集訓期間完全丟開書本,一點都不碰,等統招考完再回學校搞文化課,黃花菜都涼了。」
陳遇靠著電話機旁的柜子,不咸不淡道:「我是覺得,我們每天早上六點左右就要起來,一天都在畫畫,晚上十點才放學,回來可能還要再畫一會,時間不夠用,精力也跟不上,不太可能顧得了文化課。」
「老子顧了。」江隨說。
陳遇覺得電話里的人幼稚起來,挺好笑的,丟過去的台階也不下,她沒忍住地輕笑一聲:「那你厲害。」
江隨這還是頭一回聽到她笑,愣了愣,耳根麻了下,他拿開話筒,對著空氣罵了聲操,又把話筒對著耳朵,若無其事地隨便一問。
「你文化課怎麼樣?」
陳遇把繞在一塊的電話線撥開:「還可以,正常發揮不會掉到本科線以下。」
短暫的死寂之後,江隨低吼:「那你學個毛的美術?」
電話里沒聲音。
「餵?」
江隨看一眼話筒:「人呢?」
依舊一點聲音都沒。
座機上顯示還在通話中。
江隨傻逼一樣舉著話筒,乾瞪眼:「……我操!」
另一頭,陳遇蹙著眉心按按座機,沖院裡喊:「媽,電話壞了。」
「啊?」
水池邊,陳母握著棒槌啪啪敲褂子:「又壞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陳遇確定地再次按兩下:「沒聲了。」
「湊合到年底吧,明年再換。」
陳母放下棒槌,麻利兒的在褂子上打幾下肥皂,使勁在搓衣板上一陣揉搓:「現在電話太不經用了,下個雨打個雷就容易壞。」
廚房裡陳父糾正錯誤:「那叫短路。」
「阿遇,過來盛稀飯。」
陳遇把話筒扣到座機上面,將一塊紅手帕搭上去,轉身出了房間。
早飯有稀飯,白水煮蛋,爽口小菜,油炸花生米,還有方瓜餅。
都是陳父一手操辦。
飽含了普通家庭的普通幸福。
陳遇把吃的全搬上桌,洗了臉再回來,剛從桌底下抽出長板凳,就被問話。
「阿遇,你的頭髮是不是該剪剪了?」
陳母把方瓜餅往女兒那邊放放:「媽覺得女孩子還是短頭髮好,清清爽爽的,也要打理。」
「不想剪了。」陳遇拿一塊方瓜餅吃,「我想留長頭髮。」
陳母心裡轉了百八十個彎。
二十年前她也是女孩子,青春懵懂期,情竇要麼不開,一旦開了,驚天動地。
對她個人來說,留長髮等於愛美了,等於想談戀愛了。
陳母心裡的警鐘哐當一下敲響了,她的想法有些多,試圖從丈夫那得到幾分回應。
想讓他拿點主意。
結果他毫無察覺,豬一樣呼嚕呼嚕喝稀飯。
陳母指望不上了,只好先應付女兒:「那就留吧,趕明兒媽上街給你買兩個扎頭髮的。」
「不過,頭髮可以留,不能留太長。」
陳母嘮叨起來:「小珂那樣的,都拖到屁股上了,吸血呢。」
陳父把臉一沉:「吸什麼血,現在都哪個年代了,能不能相信科學,給孩子做個榜樣?」
「……」
陳母不想跟他在飯桌上拌嘴,就沒搭理,而是往正題上靠。
女兒早熟,比同齡人要沉得住氣,性格往裡收,不外放,心裡有什麼,不太好看出來。
「阿遇,那會打電話那小孩是誰?」陳母用隨意的語氣說,「媽聽著聲音,也就七八歲吧。」
陳遇夾花生米:「昨天認識的一個小妹妹。」
陳母奇怪地看向女兒:「你不是在畫室畫畫嗎,怎麼認識的?」
陳父桌底下的腳踢踢她,問問問,就知道問,方瓜餅都堵不住你的嘴。
陳母反踢一腳,眼一瞪。
陳父老實了。
風把晾在院裡的衣服吹得嘩嘩響,水珠四處飛濺。
堂屋瀰漫著溫馨的食物香味。
陳遇用筷子的姿勢跟別人不一樣,手指用力點不對,不知道怎麼養成的,改又改不過來,她能夾菜,就是圓的夾得不太好,譬如油乎乎的小花生米,半天也沒夾起來一顆。
掙扎了會,陳遇端起盤子,撥一些花生米進碗裡,跟稀飯拌拌。
「是畫室一個同學的妹妹,昨天來玩的。」
陳母還想問什麼,屋裡的電話響了,她正要去接,就被女兒阻止了。
「找我的。」
陳遇對上父母探究的視線,平靜的咽下嘴裡的食物:「還是那小妹妹,她又打來了,剛才電話沒講完。」
說著就放下碗筷進屋,電話一接通,不出意料地聽見了少年極度狂躁憤怒的聲音。
「操,搞什麼鬼,你家那破電話成精了是吧,老子打很多遍都打不通,差一點沒把話筒給掰了。」
陳遇雙眼微眯:「都打不通了,你幹嘛還打?是不是傻?」
電話里靜了一瞬,傳來少年粗重而混亂的喘息,接著是他囂張兇狠的吼叫聲。
「誰他媽傻,老子是強迫症,怎麼,不行啊?」
陳遇耳膜疼。
強迫症了不起嗎?
江隨吼完,把彆扭又有那麼一絲惱羞成怒的情緒收一收,沒事人似的問:「你家是不是就一部電話,沒分機?」
陳遇也是沒事人似的回:「嗯。」
江隨很滿意女孩能跟上自己的節奏,而不是還扒在前一個事上面,唧唧歪歪纏個沒完。
「那你爸媽不問?」
「問了。」
「你怎麼說的?」
江隨聽著女孩明顯停頓了一拍的呼吸聲,唇邊勾起惡意的笑:「讓我來猜猜,陳同學,你是不是撒謊了?」
陳遇的聲音里沒什麼起伏,聽不出絲毫她撒過慌的破綻:「先前秋秋打過來的時候是我媽接的,她回頭看號碼,發現是同一個,就會以為還是秋秋。」
江隨來了興致:「那發現是秋秋她哥,會怎麼著?」
陳遇面對著房門口:「沒男生往我家打過。」
江隨戲謔道:「陳同學,你異性緣這麼差?」
「是啊。」
陳遇輕描淡寫:「要是有男生打給我,讓我爸媽知道了,他們會回撥,查戶口,打兩次以上,直接找上門。」
江隨:「……」我靠。
陳遇隱隱聽到什麼,眼裡忽地露出一兩分怪異:「你在吃餅乾?」
江隨咔呲咔呲,鼻音模糊:「唔。」
陳遇啼笑皆非:「早飯沒吃,光顧著撥電話了?」
「可不是。」江隨吃掉一整塊餅乾,滄桑憂鬱地嘆了口氣,「強迫症害死人啊。」
陳遇:「……」
江隨把他妹的一盒番茄味餅乾全吃了,噎得慌。
媽的,樓下一桌精緻的早餐,中西結合,想吃的都有,他卻在這啃餅乾,啃得嗓子眼刺刺的難受,這叫什麼事啊。
下回讓秋秋那死丫頭別買番茄味的了,吃著燒心。
江隨覺得差不多了,該掛了,通話時間不宜過長,長了就不對了,但他口中卻蹦出一句。
「那會你在跟我妹打電話,突然換成我了,還提的昨晚做卷子,你就不驚訝,不好奇我妹怎麼找的我?」
「沒想那麼多。」
「陳同學,不知道怎麼搞的,你讓我有種……我倆之間有代溝的錯覺。」
「不是。」
「不是?」
「不是錯覺。」
江隨的面色頓時黑了下去,這還打個屁,掛掉拉倒。
結果又他媽沒話找話。
「接著上回說,你成績那麼好,學美術幹什麼?」
陳遇不清楚江隨的內心戲,她不認同他的觀點:「成績好就不能學?」
江隨聞言,嘴角刻薄地輕扯了一下:「學美術,幾乎不都是因為文化課不太行,又想上大學,才選的那條路賭一把,你本來就能上,何必多此一舉。」
陳遇言簡意賅:「喜歡。」
江隨在看座機屏上的通話時間,聽到她的回答,愣了片刻:「那麼高的文化課成績,浪費了。」
「不浪費。」陳遇說,「美院需要。」
江隨低低笑出聲,尾音懶懶散散:「還想上美院,挺有志氣啊陳同學。」
陳遇沒接這話,問了別的:「你畫畫,是為的什麼?」
一時興起,或是早就擱腦海里的問題。
江隨單手支著頭,笑得張狂又散漫:「你管老子啊?」
陳遇感覺自己觸及到了個人**:「當我沒問。」
「問都問了,怎麼當你沒問?這說法搞笑了。」江隨的語氣里存著幾分逗小貓的意味,「再問一遍,我就告訴你。」
陳遇不買帳:「不問了。」
江隨一口氣卡得不上不下,額角青筋直蹦,小黃毛就是小黃毛,不按常理出牌。
電話兩頭一時都沒人說話,氣氛卻奇妙的一點也不尷尬。
這體會很新鮮,前所未有,江隨抵著太陽穴的手指點了點,擱在桌上的另一隻手拿起變形金剛:「陳同學,你是學文的,還是學理的?」
陳遇:「理。」
江隨輕嘖:「你不問我學的哪個?」
「你學文的,」陳遇說,「我知道。」
江隨手上的力道失控,卸掉了機器人的一條腿,他舔舔後槽牙,笑了聲:「偷偷打聽我啊陳同學。」
陳遇不快不慢澄清:「上廁所聽來的。」
江隨:「……」
「那你的記性可真不錯。」他又卸掉了機器人的一條腿。
「她們常在畫室議論你,聽多了,自然就記住了。」
陳遇身上難受,站這麼會,腰就酸痛的快要斷掉了,她懨懨道:「不說了,我去吃早飯了,掛了吧。」
江隨沒掛,而是很自然的甩了句:「知道了,你先掛。」
陳遇:「嗯?」
「我說,」江隨把殘了的機器人撥一邊,挺不耐地皺皺眉,「我讓你先掛。」
陳遇捶後腰的動作略微一滯:「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
江隨突然一怔,對啊我操,為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騷?
毛病。
江隨把話筒往下放,快挨到座機時,手就跟被人按住似的,沒放下去,卡那了。
心火來的莫名其妙,他將話筒撈回耳邊,對著電話那頭就是一通吼。
「掛啊,還不掛幹什麼?等一個黃道吉日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