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是三十晚上的必備環節,儀式感僅次於晚會。
陳遇家裡年夜飯吃的早,不到六點就請了祖宗,燒了紙,磕了頭,把飯給吃了。
完了老兩口就開始接電話,打電話。
陳遇沒上樓,她在屋裡嗑著西瓜子,等春晚,也等電話空出來。
七點多的時候,電話機還燙著。
陳母搬了個凳子坐在柜子邊,人往牆上一歪,找了個支撐點,笑呵呵地跟老姐妹嘮嗑。
從房價聊到孩子高考,又聊回房價。
都是些可以編進教材的話,陳遇聽多了,差不多都能背出來,她把嘴裡的瓜子皮吐掉,在果盤裡翻翻,拿了塊花生糖吃。
陳父從外面拜完年回來,拍拍身上的雪花,一眼就看穿閨女的心思:「阿遇,你要用電話嗎?」
陳遇咬口花生糖,嘎嘣脆:「嗯。」
陳父隨口一問的樣子:「給小江拜年?」
「不是,」陳遇說,「我打給小珂。」
陳父又問:「那小江不打?」
陳遇:「……」
「打,同學都會挨個拜年。」
陳父點到為止,他笑道:「丫頭,等你高考完了,爸給你買部手機,明年過年就可以發簡訊拜年了。」
「你看這些,都是爸爸收到的祝福,各種各樣的。」
陳父把自己的諾基亞拿手裡,點開今晚收到的簡訊:「就這種,寫的都很好。」
陳遇瞥過去,密密麻麻一大摞:「群發啊。」
「有模板的,拜年簡訊大全。」
「是嗎?」陳父哼了聲,「我還以為是自己寫的。」
「有的是。」
陳遇拿走手機,找了給她爸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
陳父挨個看了,發現自己寫的沒多少字,就雞年大吉,身體健康,闔家歡樂之類,他也會發,但是不好,顯得簡單了些。
「你給爸寫一條好的,爸發給廠里的領導。」
陳遇不是很想接下這活:「用你收到的簡訊改改,轉發過去不就行了?」
「不行。」陳父義正言辭,「那樣沒誠意。」
「領導的寫完了,你再寫一條祝朋友的,內容不要一樣。」
陳遇:「……」
理科生,語文作文一言難盡的陳同學表示,她太難了。
陳遇兩條簡訊寫完,有種心累的感覺。
她爸要求真的多,這個用詞不行,改,那個成語不好,改。
內容什麼都行,就是字少了,長點好看,改。
………………
腦仁疼。
電話響的時候,陳遇都沒動,穩穩地待在凳子上面,人有點懵。
「阿遇,接一下電話!"
陳母從門口的聊天隊伍里喊了一嗓子。
陳遇回了神,過去一看座機上的號碼,哈欠頓時就沒了,她拿起話筒,那頭傳來小孩喜悅的聲音。
「姐姐,是我呀,是我秋秋,新年好喔。」
陳遇彎唇:「新年好。」
江秋秋開開心心的:「吃過年夜飯了沒啊姐姐?」
陳遇把電視的音量調小點:「吃過了。」
「我也吃過了,我哥也吃過了。」
江秋秋想多說點,半小時一小時的都行,反正晚會不喜歡看,但她不能,她哥已經在走廊上溜十幾趟了,怪嚇人的。
所以江秋秋只說了一會,就奔向正題:「姐姐,我給你我哥的手機號。」
陳遇驚訝道:「他買手機了?」
江秋秋嘟囔,一直有啊,只是不用。
「嗯吶,買了的。」江秋秋說,「我哥沖了一年的話費。」
陳遇一愣:「怎麼沖那麼多?」
江秋秋脫口而出:「因為有手機送哇。」
說完小臉刷地一下就白了,完了完了完了,我哥準備的驚喜,就這麼被我給搞沒了。
我哥知道了,會劈了我的。
江秋秋慌了,她弱弱的祈求:「姐姐,你可不可以當我剛才沒有說話。」
陳遇:「……」
江隨是在陳遇跟江秋秋通完電話,又撥給劉珂,聊了很長時間,剛把話筒放到座機上面的時候打過來的。
陳遇不等他開口就說道:「電話太燙了,我先掛了,等會再說。」
江隨聽著耳邊的嘟嘟聲,滿臉呆滯,我操,這就掛了?
仗著老子喜歡,這麼肆無忌憚的嗎?
對了,等會是多大會。
媽的,生氣了。
江隨坐在書桌前生悶氣,天一黑,手機信號就差的一批,小姑娘那邊又總是在通話中,不知道有多少年要拜,他等一晚上了,好不容易打通。
越想越氣,還委屈,他起身把自己摔到床上,死狗一樣趴著。
等一個電話續命。
江隨做好了十分鐘以上的準備,沒料到他才趴了不到兩分鐘,手機就響了,他確定號碼沒錯:「電話不燙了?」
陳遇握著話筒,觸感有點涼,但她的面頰很熱。
剛才她當著爸媽的面,把電話機拿到窗邊,拉開玻璃窗,對著風吹的。
現在爸媽還在假裝看晚會,實際盯著她。
這場景,一言難盡。
陳遇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幹出這樣的事,她沒面向窗外,就隨意站著,任由爸媽打量。
「我跟秋秋打電話那會,讓她把電話給你,順便拜個年。」
「順便?」江隨咬著後槽牙,「我是隨便?」
陳遇突然說了一聲:「新年快樂。」
電話里瞬間沒了聲音。
陳遇把話筒夾耳朵邊,騰出手在果盤裡拿糖薑片吃,試圖轉移注意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會顯得異常。
然而心跳的頻率依舊紊亂。
一句新年快樂就出現這種不可控的現象,那換成三個字的呢?
陳遇看著電視屏幕,吃了五個糖薑片聽筒里傳來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在唇間含了許久,又低又柔,耳語一般:「你也快樂。」她怔了一瞬,抿嘴笑:「嗯。」
江隨愣了愣,不是吧,自己過年就喝了幾杯紅酒,醉成這樣?
幻覺都出現了。
不然怎麼會覺得小姑娘今晚很溫柔。
接下來江隨問年夜飯都吃了什麼,有沒有出去串門,晚會看沒看,果盤裡都有哪些吃的,嘮嘮叨叨一通之後,他提了手機的事。
「就那什麼,新年禮物。」
陳遇沒有出聲。
江隨把手機放下來,抽了紙巾擦掉掌心裡的汗,手機的事是王一帆給出的主意。
說直接買的,人感覺太貴重,心理上有壓力,不會收。
移動營業廳送的那種穩妥些。
穩妥個幾把。
「操。」
江隨低低低的罵了聲,還不如買,最好是同一款,再掛上一樣的小掛件,用對方的照片當屏保,開機密碼是彼此的生日。
只是這麼想,他就口乾舌燥。
江隨等得有點慌了,拿不定主意:「餵?」
陳遇側頭看爸媽,他們立即看晚會,並且進行生硬的交流。
「這是什麼表演?」
「千手觀音。」
「千手?沒有吧,就十幾二十隻手。」
「……」
外面放煙花了,陳遇透過窗戶看了眼,04年就要結束了,還有不到兩小時,05年會跟所有人見面,新的一年會有一些不同。
告別高中生活,走向大學生活。
還會有別的改變。
「為什麼給我?」陳遇問。
江隨半晌蹦出幾個字,帶著幾分吊兒郎當的笑意:「你可愛唄。」
陳遇輕笑:「是嗎?」
江隨像是被燙到了似的,猛地拿開手機,揉揉滾燙的耳根,不是他醉了,是小姑娘醉了,他啞聲問:「喝酒了?」
陳遇「嗯」了聲:「一點啤的。」
江隨心頭的那份悸動被無奈壓住了大半,過年喝什麼啤的,他趁小姑娘頭腦不清醒,語速飛快道:「那手機的事說好了,初三我帶過去,裡頭有電話卡,話費也有。」
陳遇還沒說話,就又聽見他說了句:「手機殼是黑色的,帶銀邊,丑的很,我隨便拿的,你湊合著用。」
「江隨,」她喊他的名字,聲音很輕,「我沒新年禮物給你。」
江隨不缺禮物,缺女朋友,他舔舔唇,喉頭滾動著,懶懶散散地笑起來:「哇塞,這跟我預料的一樣一樣呢。」
陳遇:「……」
新年倒計時是過年的最後一個儀式。
江隨毫無睡意,也不想上遊戲跟幾個兄弟會合,他就屈著腿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干瞪著腿上的手機。
打,不打,打,不打,打……
兩個選擇不停在腦子裡循環,無休無止。
操了。
太他媽苦逼了我。
江隨一手敲點地板,一手往撥電話的按鍵上放,手指一頓,下一秒就按了下去。
心跳加速的瞬間,傳來的是「正在通話中」。
江隨稀里糊塗掛掉。
又在兩秒後稀里糊塗接了電話。
「問你個事。」陳遇的聲音平淡如常:「三月初我就要去美院考試了,還有一個月不到,你說我怎麼才能把水粉在現在的基礎上再提高一截?」
江隨下意識回應:「你可以多翻翻自己喜歡的畫,寫生不需要多,以臨摹為主,這樣對你色感的把握上……」
電視上的主持人在激昂地匯報著,新年倒計時已經進入一分鐘。
零點整,T城炮竹聲連成一片,夜空中的煙花一簇簇綻放著,勾勒成了一副絢麗無比的畫面。
陳遇跟江隨隔著電話,在學術探討中迎接跨年,從04年說到了05年。
家裡也在放炮竹,聲響巨大。
不知道哪來的炮竹,持續的時間還挺長。
陳遇聽不清江隨說的什麼,費力猜了一會,她在新的一年過了三五分鐘後掛了電話,輕哼著歌上樓。
「丫頭,燈別關啊。」
陳母叮囑完就拽老伴,嘀嘀咕咕:「你覺沒覺得,閨女是在等新年倒計時,然後再……」
「再什麼再,」陳父阻止她往下說,「行了行了,一天到晚的,哪來的這麼多覺沒覺得,洗洗睡吧。」
初六是禮拜一,大晴天。
日光從天空灑下來,把積雪照得晶亮,像一塊塊形狀不一的寶石。
畫室里還是冷,感覺都有陰風。
T城的冬天就是這樣,屋裡比外面更冷,要人命。
這天是情人節,意思如節日名,情人們的節日,跟畫室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沒什麼關係。
別問為什麼。
上午趙成峰帶著陳遇,江隨,於祁他們三人去流雲畫室交流。
每一屆都有這環節。
一般是學生自由活動,想什麼時間去就什麼時間去,去哪個畫室也隨自己,老師不會跟著。
但是趙成峰這次派出的是原木的三個寶,他不放心,得把他們送過去,待上一待再回來。
況且三個寶裡面,有一個是流雲轉過來的。
流雲那老張還氣著呢,認為是他原木搶了人,他理應出個面。
下了樓,大的騎摩托車,三小的騎自行車,前後穿過街巷。
北風那個吹。
陳遇打了個抖,她把圍巾往上拉拉,擋住了口鼻,一雙杏眼顯得尤其明亮,那裡頭有冬日暖陽,T城街景,泛藍的天空。
江隨看愣了好幾次,差點把車騎溝里,他在等紅燈的時候,單腳撐地,直直看著她的眼睛:「都裹成熊了,有這麼冷?」
陳遇模糊應聲,她的精氣神不怎麼好,感冒了,鼻子都是焦乾的。
早上壓根就不想起床。
今天只想隨便畫畫糊弄過去,哪曉得要去別的畫室交流。
板藍根忘了帶。
感冒顆粒也忘了。
陳遇吸口氣,太陽穴一跳一跳。
綠燈一亮,江隨就把棒球帽摘下來,往陳遇頭上一扣,逕自踩著腳踏板穿過了馬路。
陳遇沒把帶著少年氣息的帽子拿掉,而是理了理兩邊被夾住的髮絲,按著帽子往下壓壓,防止被風吹跑。
旁邊的於祁捕捉到這一幕,握著車龍頭的手微動,看來兩人的關係更近了。
陳遇發覺到了於祁投過來的視線,眼神詢問。
於祁跟她對視一會,緩慢開口:「你跟江隨,你們……」
陳遇挑眉:「嗯?」
於祁思索著用詞:「比去年要好。」
陳遇愣了下。
馬路對面,江隨不知何時剎車,面色冰冷,目光黑黑沉沉的,風雨欲來,壓迫感逼人。
過來。
他無聲地說著,暴戾又強勢。
陳遇的鞋子一勾腳踏板,就要往那邊騎。
於祁抓住她的車后座,在她回頭時,輕聲問:「為什麼要縱容那傢伙的霸道?」
陳遇蹙了蹙眉心,唇角一揚,眉眼鮮活又清冷:「這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