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畫室的張老師胖乎乎的,配著樂呵呵的笑,顯得很有喜感,他帶著陳遇三人走到一個女生的座位背後,指著她的畫說道:「這位同學目前是我們畫室畫的最好的。」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自豪。
那女生是坐著的,手長腿長,一看就很高挑,她就是於祁的那個青梅。
這是去年的聯考後,陳遇第二次見到她。
衣著打扮跟那次差不多,只是身前掛著一塊灰色圍裙,高跟的黑色長筒皮靴上沾了點顏料。
面對老師的當面表揚,女生即沒笑,也沒有神色尷尬,手中的水粉筆有節奏的在畫上掃動,調色,一層一層的鋪著色調。
完全沒有被影響。
顯然是經常被誇,習以為常。
對於學生對自己的冷漠,張老師不但沒有一絲不悅,相反卻哈哈大笑。
他指著學生,轉頭向原木的幾人笑道:「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她畫進去了!」
陳遇眼裡是藏不住的驚訝,趙老師很嚴厲,多數時候都非常冷峻,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個老師這麼直接,且豪不掩飾的誇讚學生。
江隨在她耳邊笑:「知道老趙的難搞了吧。」
陳遇沉默不語。
「讓你平時在他面前裝乖。」江隨說,「有用嗎?沒有,還不是一樣冷著個臉。」
陳遇踢他鞋:「閉嘴。」
「凶我。」江隨低著頭咕噥。
於祁看過去,視線落在女孩身上,她應該是喜歡成熟的,穩重的,甚至跟她一樣內斂冷靜的人。
怎麼會看上一個張揚,乖戾的幼稚鬼。
江隨見於祁在看他的小陳同學,面上的委屈跟撒嬌頓時消失不見,他宣示主權一般,把人往自己身邊拉拉。
於祁:「……」
趙成峰看的眼睛疼,這三孩子在畫室怎麼隨心所欲就算了,來了別的畫室,還不知道收斂。
尤其是江隨這個臭小子,一直黏在人姑娘身邊。
自己脖子上就差綁個圈了。
趙成峰也不想找他們中的誰談話,該找的,去年就找了,之後就是這麼個樣子。
眼下集訓就要結束了,他只希望平穩收尾,不要出么蛾子。
氣氛不知不覺微妙了起來,趙成峰咳嗽兩聲:「畫的是不錯。」
張老師滿臉的欣慰跟誇讚:「她念完高二上高三的那個暑假才開始接觸的美術這塊,學畫時間很短,之前我一直壓著不讓她畫人像,只讓她畫景物,就是要讓她把基礎打牢。」
「她迸發的很快,能有現在的成績,天賦非常高。」
趙成峰指著陳遇那孩子,不快不慢來一句:「老張,我這學生,高三學的。」
「……」
兩個老師幹了起來。
陳遇看著於祁青梅的畫,細節刻畫是很大的閃光點,她小聲跟江隨說話:「水粉比我畫的好。」
江隨不認同:「不能這麼說,各有特色。」
他懶洋洋地捋幾下一頭短髮:「聯考那會兒,她排在你後面。」
陳遇抿嘴:「只低了1.5,很接近。」
江隨瞥她一眼:「那還是在你素描發揮失常的情況下。」
陳遇並沒有就此放鬆,聯考那次,她的素描是出現了意外,可是她的水粉發揮超常了。
比於祁都高。
水粉這東西,陳遇總是忽高忽低,穩不下來。
正因為如此,她才敏感。
陳遇發現了什麼,嘴角一撇,音量壓低道:「罐子的反光,你也喜歡那麼畫。」
江隨一愣,順著她視線停留的方向望去,挑挑眉:「我怎麼不知道?」
轉而彎腰靠近她一些:「你對我的畫很有研究啊。」
陳遇淡淡道:「她跟你的技巧有點相似,很少見,算是知音了,聊會?」
江隨嗤笑:「聊個幾把。」
陳遇面無表情:「要聊那麼深入?」
「……」
江隨的面部一陣抽動,耳根悄悄發紅,害羞了。
以後不亂說了,媽的。
張老師想請原木三寶給他的學生們改改畫水粉,隨便改。
江隨是不會幹這活的,改個屁畫,那是他家小陳同學的特殊待遇,獨一份。
陳遇感冒難受,也不想接活,但架不住張老師的熱情跟期望,她就在畫室走了走,看了看,最後挑了一個圓眼鏡男生的畫改。
畫的很差,差的很典型。
陳遇改畫的時候,江隨全程死人臉。
眼鏡男戰戰兢兢,結結巴巴道:「同學,要,要不你給別人改去吧。」
陳遇在看他的顏料盒:「沒事。」
眼鏡男要哭了,我有事啊美女,你家的大狗,啊呸,大帥哥,散發的冷氣快把我凍僵了都。
江隨冷眼掃掃一掃:「抖什麼?」
眼鏡男臉一白:「冷。」
江隨「嘖」了聲:「我們畫室的小仙女在給你改畫呢,看看好了。」
眼鏡男忙不迭道:「是是是。」
陳遇挖顏料的動作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拿著水粉筆遲遲沒動,耳垂泛了一層粉色。
直到江隨輕拽了一下她的外套帽子,她才回神,繼續調色。
於祁往那邊看了眼。
張老師喊了聲:「小於,別站著了,你給改改畫。」
「好。」於祁爽快答應。
於祁是從這個畫室出去的,待了一兩個月,時間上不短了,加上他又是一個溫和謙遜的人,對誰都笑容滿面的,他一問誰想他改畫,幾乎是一呼百應。
人緣很好。
於祁正要去給一哥們改畫,被一隻手扯住了背後的衣服。
「坐吧。」黃玫用腳勾一張凳子過來,「肥水不流外人田,給我改。」
大家開始起鬨。
於祁朝一處看去,女孩在專心改畫,沒有半分要瞧兩眼的跡象,他並著食指跟中指按上眉心,使勁揉了揉,對黃玫道:「你不用。」
「我說用就用。」
黃玫拍拍凳子:「坐下坐下,很久都沒跟你說話了,我倆說說。」
於祁嘆息:「不是天天說?」
「放你媽的狗屁。」黃玫頂著張美艷的面容罵髒話,「流雲跟原木不同路,老娘想跟你說句話,還得起大早去你家門口蹲點。」
於祁對她的粗魯習以為常,還是說道:「女孩子說話不要一直這麼髒。」
「知道知道,於爸爸。」
黃玫在他坐下來時,湊過去小聲說道:「我畫畫的時候,那兩人在我後面說話,我裝的什麼也聽不見,全世界只有畫的忘我樣子,裝累死了。」
說著就叉開腿,坐姿很爺們。
於祁嫌棄道:「這位女士,你穿的是裙子。」
黃玫聳肩:「Whocares。」
於祁:「……」
黃玫的骨相很好,五官跟身材的比例都近乎完美,不熟的人面前,她是女神,又性感又艷麗,熟了就知道她是個漢子。
譬如現在。
黃玫裹著黑絲襪的腿抖個不停:「就今天來看,他們的故事,你已經沒有姓名了。」
於祁在改她梨子的明暗色塊:「沒想有。」
黃玫破天荒地沒拆穿他:「祈哥,我想有,幫幫你鄰居妹妹,製造個機會把他倆拆開唄。」
於祁的唇角抿了起來。
黃玫一看他這樣就知道是真的生氣了,她翻了個白眼。
自己不爭不搶,還阻止老娘。
安分了沒幾分鐘,黃玫撥撥肩頭捲髮,感嘆道:「沒見過帥成那樣的,更沒見過帥成那樣,還那麼黏的。」
「你不爭是對的,我要是那女生,我也選江隨,真的帥,你輸的不冤。」
於祁直接挖了一大塊黑顏料,往她的梨子上一塗。
原本晶瑩剔透的梨子成了一坨黑。
黃玫:「…………」
梨子有什麼錯?
等於祁給黃玫把梨子恢復過來的時候,陳遇跟江隨已經沒了身影。
於祁把水粉筆丟進水桶里,問那個被改畫的眼鏡男。
「不知道啊。」眼鏡男說,「美女說口渴,想喝水,那帥哥就帶她走了。」
完了就繼續沉迷自己被改過的畫。
於祁沒再問什麼。
黃玫半天「靠」了一聲:「敢情是借著交流出來約會的啊。」
約會的其中一個當事人在附近的公園裡,另一個人不知去了哪。
陳遇嗓子眼要起火,難受得要命,她乾咳了好幾聲,捏捏噴著火氣的鼻子。
口袋裡傳來翁翁震動。
陳遇愣了下才想起來,那是手機,她不太習慣地拿出來看看。
是條簡訊,江隨發的。
-還在公園吧,別亂跑。
陳遇伸出一根手指戳鍵盤,戳了又刪掉,改改停停,結果點錯了,只發過去一個標點符號。
-。
然後江隨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標點符號是幾個意思?以後回我簡訊,最少是一個整句。」
不等陳遇說話,江隨就又道:「最少最少是兩個字以上,不能再少了。」
「嗓子不舒服就不用回我了,掛了,一會我就過去。」
陳遇看著掛掉的電話,呆了呆,哭笑不得。
這傢伙去年是三歲,今年是四歲。
陳遇勾一下手機上的掛件,是個小貓,她在家裡辦年貨那天買的。
一共買了兩個。
不同顏色,不同造型,同一個品種。
本想自己系一個在背包上,另一個收進抽屜里,過段時間再說。
然而現在那個掛在江隨的手機上面。
陳遇摩挲著手裡的小黑長方形,這是初三到她手裡的,接觸的第四天了,還是不適應。
手機上只有五個號碼,家裡的,畫室的,小珂的,江隨家的,江隨的。
但基本都是和江隨用。
陳遇跟小珂是一周通一次電話,用的是家裡的座機。
手機她其實用不到的,也不想收。
即便是充話費送的,也要兩三百,大件了,這樣的東西又不是一顆糖,一塊餅乾,哪能隨便收。
只是當時雪花從少年身後吹向她,迷了她的眼,也迷了心智。
收了手機之後陳遇就後悔了。
她一天都在畫室,快零點才回去,就這樣那傢伙還老是給她發簡訊。
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多話。
爸媽還不知道手機的存在呢,解釋是必要的。
又是一個難關。
「哎。」
陳遇嘆口氣,背後冷不丁響起聲音:「傷春悲冬呢?」
她立即斂去情緒,神色如常地轉過頭。
江隨把購物袋放到長椅上面,將手裡的紙杯給她。陳遇邊接邊問:「這是什麼?」
江隨往她旁邊一坐:「王母娘娘瑤池裡的聖水,喝了能治百病,容顏不老,永遠十八。」
陳遇:「……」
紙杯里飄出熟悉的氣味,是感冒顆粒,早上才喝過。
陳遇湊上去喝了一口,水溫剛好。
甜的。
陳遇一口一口喝完,抱著紙杯走神,不知在想什麼。
一聲悶哼飄進左耳,陳遇的思緒驟然回籠:「怎麼了?」
江隨半搭著眼:「膝蓋疼。」
陳遇的臉色一變:「去年落下的病根?」
江隨偏頭看遠處高樓大廈,神態隱隱透著幾分不自然。
沒什麼病根,就是他急著找藥店,走路沒注意,磕一電瓶車上了。
這能說嗎?多難為情。
死要面子的江隨同學爆了句粗口:「你別管了。」
陳遇垂眼看紙杯。
江隨覺得不對勁:「怎麼突然不說話?」
陳遇涼涼道:「不是讓我別管?」
江隨:「……」
來脾氣了啊這是,得趕緊順毛。
不然要尥蹶子。
「去年我的腿沒傷到骨頭,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隨頓了頓:「膝蓋疼是那什麼,摔的。」
陳遇不禁愕然,摔的就是摔的,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誰還沒摔過啊。
正當陳遇感到狐疑的時候,江隨就把她的思維打的細碎。
「喝完了?」
陳遇:「嗯。」
話音剛落,紙杯就被拿走了。
陳遇看著少年把空紙杯扔進垃圾桶里,好像又長高了,肩背的線條也完全脫離了青澀稚嫩,顯得寬闊厚實,她輕抿唇:「你爸他……」
江隨語出驚人:「被騙了。」
陳遇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江隨笑得惡劣又嘲諷:「老頭以為那女的是他真愛,結果頭頂一片呼倫貝爾大草原。」
陳遇:「……」
江隨扯扯嘴角:「現在老頭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又是吃齋念佛,又是買地種瓜,挺像那麼回事。」
陳遇想起在江隨家看過的照片。
那上面的冷麵中年人跟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仿佛就是中年的江隨。
江隨等了會,沒等到小姑娘的後續,他皺眉道:「不問了?」
陳遇搖搖頭。
江隨有一點失望,沒事,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
他喜歡她問這些,問的越多越好,歡迎並且期待她踏足自己的**領域。
公園裡漸漸有了人影,有了說話聲笑鬧聲,那份安靜被破壞了,添了些許嘈雜。
陳遇把肩頭髮絲往耳後別:「回畫室吧。」
江隨的面部神情出現了一瞬的凝滯,他的腦袋耷拉下去,周身氣息極度不穩。
陳遇用餘光瞥一眼:「逛會。」
江隨愣怔地撩起眼帘,眸色深諳:「剛才不是說回去嗎?」
陳遇拿起自己的背包:「又想逛了。」
江隨抓住她的包帶:「兩句話中間隔了不到十秒。」
陳遇輕飄飄道:「女人善變。」
江隨:「……」
平時街上就有賣花的,推個小三輪停在路邊,車上車邊都擺著鮮花。
今天情人節,賣花的就更多了。
江隨一路走一路煩躁,花還沒送。王一帆他們三的提議是,訂一堆花,畫室女生人手一朵。
這樣就能順其自然把花送出去。
江隨沒接受這個提議,他不想送別的女人花。
可是他又想不到別的。
江隨太陽穴疼,看來只能寄託於臨場發揮了。
發揮,發揮……
怎麼發揮。
操,要瘋了。
怎麼路上沒有貧窮艱苦,拎著花籃,穿的破破爛爛,求哥哥給姐姐買花,不買就哭的小女孩?
電視果然都是騙人的。
江隨心不在焉,狀似離魂。
陳遇喊他:「看著路,要撞電線桿上了。」
「這不沒撞呢嗎。」江隨用不耐煩的語氣頂嘴,試圖掩蓋自己的慌張。
陳遇停住腳步,側仰頭,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
江隨被看的後背滲出冷汗,我操,小姑娘家家的,眼神這麼犀利幹什麼,他深呼吸,嘴上調侃:「哥哥今天比昨天更帥了?」
陳遇手一指:「去那邊再逛逛。」
「行,逛。」
江隨呼出一口氣,差點嚇出心梗。
俗話說,瞌睡就有枕頭。
他現在都快睡死了,枕頭呢,枕頭在哪?
江隨跟在小姑娘身後,兩手不停薅頭髮來個枕頭,他願意吃素三年。
另加戒掉遊戲,永久性的。
下一刻,江隨追著小姑娘的腳後跟經過拐角,看見了一家餐廳。
門口豎著個牌子,上面寫著正在搞活動,凡是今天在餐廳消費的女性,都有鮮花一朵。
江隨眼睛一眯,枕頭來了。
陳遇感冒沒胃口,什麼也不想吃,就喝了杯水,看江隨吃了份給她點的甜品。
江隨用吃救命稻草的心態吃的甜品,一口沒剩,他把嘴一擦,起身道:「好了,我去給你領花。」
陳遇望向前台方位,那邊有人排隊領:「我們就點了一份甜品,能領到嗎?」
「不能就滾地上撒潑。」
江隨走幾步,想起什麼,折回桌邊,嗓音低低的:「隔壁有書店,你去那等我。」
陳遇不配合:「我不想看書。」
「你這想法不對。」江隨一手拎她的背包,一手拉她胳膊,「好孩子應該喜歡看書。」
半拖半拽的,強行讓她離開了餐廳。
陳遇在書店找個僻靜的角落窩著,手揣在口袋裡攥著手機,閉眼打盹。
那杯感冒顆粒的藥性上來了,她渾身一陣陣發熱發軟,提不起勁。
不知過了多久,有聲音喊她,接著臉就被拍了,力道很輕,撓痒痒似的。
陳遇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江隨蹲在她面前,指間捏著一支粉玫瑰,密長的睫毛微微垂著,眉梢有溫柔繾綣,嗓音沙啞:「花,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