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食盒是最常見的紅漆木盒,季燕然隨手一拿,也只是說話時的無心之舉,並未想過要仔細檢查什麼。可就在他放下去時,指尖突然就觸到了一絲冰冷的寒意,像融化的雪片,稍縱即逝。
一條三寸雞冠小蛇高昂脖頸,自食盒夾縫中猛然躥起,如一道紅色閃電,毒牙森森。
白色衣擺帶出厲厲疾風,雲倚風出手極快,季燕然被推得連退兩步,再看時,那條西域毒蛇已纏在了他的雪腕間,頭頸皆被牢牢捏住,半分動彈不得,正在「嘶嘶」而又憤怒地掙扎著,不斷有猩紅的粘液自齒間滴落下來。
蕭王殿下還沒來得及關心這噁心粘液有毒與否,雲倚風便已手指一錯,如鷹爪猛然收緊,「嘎巴」一聲,將那紅蛛蛇捏得粉身碎骨,污黑血液霎時飛濺,炸開的雞冠也迅速萎靡下去,耷拉著腦袋,稀爛而又癱軟。
雲倚風將它丟到一邊,單手撐在桌上,純白衣袖層疊滑落,也沾上了指間的紅黑血液,稍微有些刺眼。漂亮泛紅的眼梢微微上挑,看向一旁的季燕然。
蕭王殿下拉過他的手,信誓旦旦。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從今日起,我娘也歸你了。」
雲倚風沒理這紈絝王爺的胡言亂語,只將胳膊抽回來:「有毒,別碰。」
季燕然皺眉:「那你……」
「我不怕。」雲倚風把手浸入乾淨水盆里,輕飄飄道,「我百毒不侵。」
季燕然聽得頗長見識,但仔細一想卻又奇怪,既已百毒不侵,那這三不五時就忽冷忽熱的奇毒,算怎麼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情節亦不怎麼有趣,王爺不聽也罷。」雲倚風洗了七八遍手,方才將那粘膩腥臭的氣息洗乾淨,「走吧,我們去找鍾姑。」
季燕然道:「若我想聽呢?」
「我不想說。」
「……」
季燕然陪在他身側,兩人一道離開了許秋平的住處。偷眼一瞄,見對方像是並未生氣,也並未被勾起傷心往事,於是又在心裡補一句,將來無論哪天,要是你想說了,王城也好,春霖城也好,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會備下一壇酒,入口甘甜的,有好聽名字的。將惆悵往事悉數葬在酒里,痛快一醉後,再醒就只餘一場酣夢,與美滿餘生。
雲倚風道:「到了。」
官府守衛已經將整座大雜院圍了起來,許秋平離奇斃命,無論是因為蛇還是因為毒,廚房裡的人顯然都該是第一嫌疑人。此時已近深夜,冷風「嗖嗖」地刮著,吹得桌上燭火亂晃,更添幾分忐忑寒意。小丫頭蜷縮在娘親懷裡,雖不明白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覺得有些害怕,只用雙手擰著衣邊,抿住嘴不出聲。
雲倚風敲了敲門,突如其來的動靜,將屋內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過了好一陣子才想起去開門。原以為是凶神惡煞的家丁喊自己去問話,卻沒想到外頭站著的會是季燕然與雲倚風,看清來人後,鍾姑明顯鬆了口氣,那小姑娘也爬起來打招呼:「大哥哥。」
鍾姑將燈火撥亮:「王爺,雲門主,快請坐。」
「深夜登門,打擾了。」雲倚風道,「不過有些事,還是想問清楚。」
鍾姑點頭:「是,是,我明白。」
「官府的人來問過話了嗎?」
「張大人已經問過了。」鍾姑道,「下午的時候,丫頭曾哭鬧著跑來廚房找我,所以大人第一個找的就是我們。」
但並沒有審出什麼,也確實沒什麼。小丫頭在爬樹時不小心跌傷,當時院裡沒有別的大人,看到膝蓋流血心裡害怕,就跑去廚房找娘親。雖說哭得鬧心了些,但她並沒有進到廚房,很快就被家丁抱走了,這段時間鍾姑一直在廚房裡忙活,甚至都不知道外頭的事,所以看起來並無太多疑點。
可靈星兒卻恰恰是因為這片刻哭鬧,才得以順利溜進廚房下|毒,照此一推,那其他人也完全有可能和她一樣,趁機換了藏有毒蛇的食盒進去。
雲倚風笑笑,聲音溫和:「穿著這麼漂亮的粉裙子,怎麼會想起來去爬樹?又不是個瘋瘋癲癲的小男娃。」
「我……我先前也沒爬過。」小丫頭不好意思道,「下午的時候,我在院裡跳格子,是大哥哥說樹上有鳥巢,裡頭有各種顏色的稀罕小鳥,我就想去看看。」
雲倚風心裡一動:「大哥哥?是誰?」
「他說自己是山莊裡的教書先生。」小丫頭道,「對了,還送給我一個好看的香包。」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踮腳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扯出一個灰撲撲的小包袱。鍾姑在旁看得吃驚:「這……這丫頭,這些事情,怎麼從沒同我說過?」
「大哥哥說了,不許告訴別人。」小丫頭打開包袱,又看了眼雲倚風,「他還說了,除非是這個大哥哥來問。」
事情似乎已經被剖開。
那香包繡得精巧,一面是重重芙蓉疊牡丹,一面是桃花從中美人顏,另有蝙蝠喜鵲錦鯉魚,都是尋常的吉祥樣式,唯有一面,是一條紅蛇盤於桌上,張嘴似要撲向前方女子,地上還有五個打鬧的小娃娃,繡像中人人喜笑顏開,處處花團錦簇,畫面填得極飽滿,因此也沖淡了幾分詭異意味,不細看的話,甚至根本都不會注意到瓜果中的那條蛇。
若這五個小娃娃是指許家五兄弟,那圖中正在照顧他們的女人,顯然就該是娘親。她看起來像是死於毒蛇利齒,也恰好對應了許秋平的「哇哇哭著要找娘」。
鍾姑戰戰兢兢地問:「有……有問題嗎?」
「有問題的是那所謂『教書先生』。」雲倚風將香包收起來,又對小丫頭道,「他還同你說過些什麼?」
「嗯……」小丫頭仔細想了半天,結結巴巴道,「也沒什麼,就說這山莊很髒,倒了就倒了,還說壞人都會有現世報,還說、還說他知道很多大秘密,我若有本事,就自己去尋……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她不明白,季燕然與雲倚風卻明白,對方這話並非要說給小丫頭,只想藉由她傳達。
但送信的方式何止有千百種,他偏偏要選這最麻煩、最隨性的一種——甚至有些像是開玩笑,如果兩人一直沒有找來大雜院,沒有看到這個香包,那想破解許秋平的慘死與童謠之間的聯繫,怕是又要費一番大力氣。
在小丫頭的回憶下,雲倚風畫出了那「教書先生」的樣貌,回頭卻見季燕然還坐在桌邊,微微皺著眉。
「走吧。」他拍拍對方的肩膀,「我們去找張孤鶴。」
夜幕陰沉,與白天的氣溫相比,像個兩個截然不同的季節,風也更寒了些。
雲倚風搓搓掌心,放在嘴邊哈了口熱氣。
季燕然停下腳步,只往後看了一眼,王府暗衛立刻識趣地跑上前,懷中還抱了一條輕便披風。
雲倚風:「……」
「沒辦法,有備無患。」季燕然裹住他,又仔細將系帶系好,「你總是不肯好好穿衣服。」
雲倚風笑笑:「多謝。」
他看了看對方的神色,又問:「怎麼,不高興?」
季燕然嘆氣:「對方實在囂張過了頭。」
這種被人事事窺探、三不五時拋出一條線索撩撥的感覺,就像被貓爪按住戲弄的魚,感覺實在算不得好。
雲倚風拍拍他的胸口:「將來見到這人時,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頓。」
季燕然問:「你揍還是我揍?」
雲倚風答曰:「一起揍。」
季燕然笑:「好。」
張孤鶴連夜派兵搜查,也沒找到小丫頭嘴裡的那個人,倒是從一間雜役房中翻出了人|皮|面具,後又經過仔細排查,發現山莊裡的確少了一名清掃雜役,是在許大掌柜出事前,由中間人推薦進來的。
「這種雜役,都是一群一群招進門的。」管家道,「不是什麼要緊差事,當時家中又還沒鬧出亂子,因此也沒細查。」
而那中間人一聽是自己送的雜役惹出事,也嚇得夠嗆,當下就跑回店中翻看名冊。鬧哄哄折騰這一夜,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分,季燕然看了眼天上明晃晃的日頭,道:「回客棧吧。」
「不等回復了?」雲倚風問。
季燕然道:「編造身份這種事輕而易舉,難不成對方還會老老實實報上姓名籍貫?既然明知查到的是假東西,你我又何必在此浪費時間。更何況還有張孤鶴在,他才是望星城的父母官。」
「也是。」雲倚風活動了一下筋骨,「我還真有些困了。」
過了一會,又補充:「又餓。」
「……」
「又頭暈。」
季燕然全部只應一聲,帶著他翻身騎上飛霜蛟。銀白大馬四蹄輕快,馱著兩人回到客棧,老張早已準備好了清淡飯菜,也早已準備好了藥浴用的熱水。
雲倚風客氣道:「都說了我又餓又困又頭暈——」
季燕然往他嘴裡塞了個薺菜餃子,把剩下的半句話堵回去:「吃,吃完這一盤,我親自盯著你。」
雲門主滿臉哀怨,嚼得宛若牽線木偶人,恨不能吃到地老天荒。
但一盤餃子頂多就三十個,再加上蕭王殿下餵得頗勤快,一個接著一個,不多時就見了底。
雲倚風道:「還要喝一點點麵湯……嗨呀!」
「沒有麵湯了,老張鍋都已經刷乾淨了。」季燕然握住他的胳膊,將人一路提溜上樓梯。
王府暗衛再度吃驚:「王爺這麼著急,要去做什麼?」
另一人端著碗大口喝湯,頭也不抬地回答:「看雲門主洗澡。」
先前那暗衛恍然大悟:「哦!」
……
藥浴用的藥材都是事先分好的,只消用熱水煮開後倒進浴桶。季燕然推開臥房門,迎面就是一股騰騰嗆鼻氣味,連打幾個噴嚏後驚道:「這是什麼玩意?」
「藥材啊。」雲倚風解開腰帶,又看他一眼,「王爺打算一直這麼盯著我?」
季燕然挪過一把椅子坐下:「我不盯著你,萬一又翻窗跑了呢?」
雲倚風想了想,點頭:「有道理。」
他轉過身去,將腰帶隨手搭到一旁的木架上。雪色紗衣層層向下散開,像一朵夏日裡盛開的花,滑下肩頭時,露出大片白皙脊背,肩膀也是單薄的,腰窩處落著一顆鮮紅小痣,挑起半寸浪蕩風情,灼灼刺人眼。
季燕然目光一斂,不自覺就錯開視線,看著窗外那湛藍長天和縹緲輕雲。
「嘩啦」的水聲傳來,雲倚風將自己整個身子都浸入浴桶里,眉頭微皺。
「不舒服嗎?」季燕然走上前。
「嗯。」雲倚風閉著眼睛,「我調息片刻。」
季燕然找了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陪著。
浴水中也不知加了什麼,聞之嗆鼻,烏黑一片,比起墨汁來也好不了多少。雲倚風本就生得白,被這烏七八糟的水一浸,更似淤泥中生出來的一朵清蓮,乾淨剔透又不盈一握。
一滴一滴的冷汗從他額上滑下,落在長長的睫毛上,刺得眼睛生疼,看起來倒像是剛哭過。唇上毫無血色,饒是四周熱氣蒸騰,也沒能把他熏出半分紅潤。
季燕然將手指搭那纖細頸間試了試,而後便一掌按在他背上。
雲倚風渾身一顫,一直憋在胸腔的鬱結悶氣總算呼了出來。
季燕然繼續幫他調息,卻覺得浸入熱水的手臂細密刺痛,像是傷口觸到鹽巴,灼肉燒心。
怪不得……他眉頭微皺,又想起了靈星兒嬌憨那句「泡著不舒服,門主經常偷奸耍滑」。
可這刺骨之痛,又哪裡只是不舒服。
大半個時辰後,季燕然撤回內力,輕聲問:「好了嗎?」
「嗯。」雲倚風眼前發黑,趴在浴桶邊沿喘氣,「我先歇一會。」
季燕然扯過一邊的布巾,將他**裹了出來:「先前你經常說要泡藥浴,也是一樣嗎?」
「一樣。」雲倚風靠在他懷中,嗡嗡道,「可若沒星兒與弟子盯著,我就能偷偷減些藥量,會舒服些。」
季燕然聽得無奈,把人放回床上:「你這樣的病人——」
「你不懂。」雲倚風打呵欠,「若我原本能活三年,有了這藥浴,頂多能活三年一個月,為了區區三十天,卻要吃這莫名其妙許多苦,若非清月哭著喊著追著我打……不是,求我,我才不泡。」
季燕然捏起他的下巴:「三年?」
「或者五年吧,又或者一年兩年,說不準。」雲倚風原想再提一提血靈芝,卻又實在精疲力竭,嘴裡嘀咕兩句,身子一歪就睡了過去。
季燕然伸手將人接住,**的墨發,像浸水後的冰冷緞子。
他取過手巾,將那一頭長髮仔細擦乾,見床上也沾有不少水,索性將人重新抱起來,帶回了隔壁房中。
暖和蓬鬆的被褥,香氣也是極溫柔的。
大片陽光透過雕花窗,如融化後的金,斑駁地流淌進臥房。
院中的男人們正在聊天說笑,聲音經過層層阻隔,入耳就只剩下斷續模糊的嘈雜,小孩子鬧著,婦人們笑著,都是溫情脈脈的人間美好。這靜謐的午後啊,似一把化不開的蜜糖,粘稠地裹住了心,使人越發貪戀這三千繁華。
雲倚風放鬆身體,徹底墜入了黑甜夢鄉。
季燕然輕輕替他關上門。
作者有話要說: 雲門主:蛇!捏爆!
隔壁瑤兒:啊呀!(心疼地睡不著.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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