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合情合理,態度也懇切,雲倚風卻搖頭:「風雨門既接了生意,就不會隱瞞任何消息。」
江凌飛用衣袖擦乾淨一塊巨石,將人強拉過來坐下,耐心道:「這不是一般的生意,而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王爺既將此案託付給了雲門主,那就說明他早已將你當成了自家兄弟,還有老太妃,在書信里也將門主誇得天花亂墜,還有老吳、小林子、甚至飛霜蛟——」他伸手指著不遠處的銀白大馬,「上回我只是想靠近,就被它活生生踢斷了肋骨,可對門主卻親昵得很。」
雲倚風道:「所以?」
「所以在自家兄弟的安危面前,風雨門的原則是不是就能稍微放一放?」江凌飛按住他的肩膀,「算我求你。」
雲倚風反問:「那假如提前開閘一事,的確是皇上做的呢?」
江凌飛有些吃驚:「王爺當真在懷疑皇上?」
「不知道,但王爺一直在查許家父子,在皇上看來,就是在查白河往事。」雲倚風撥開他的手,「已經沾了滿身污水,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敞開說話,省得將來又生變故。」
江凌飛還想說什麼,飛霜蛟卻已經撒歡跑了過來,四蹄「咚咚」踩著山石,宛若巨獸狂奔。
肋骨再度隱隱作痛,他及時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雲倚風翻身上馬。
「走!」
此時陽光正似碎金,春意盎然的山間,銀白神駒身形似龍,帶起一路滾滾煙塵。
江凌飛無奈,屈起手指打了個呼哨。
不多時,從密林中「噠噠」跑出另一匹大馬,鬢毛捲曲棕紅,雙目上挑似鳳,肌肉線條如一把緊繃而又優美的弓。
「走吧,小紅。」他拍拍「老相好」的屁股,頭疼道,我們也去望星城!」
烈焰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像颶風中燃燒的一道火。
……
望星城中。
十八山莊已經被官府貼上了封條,許家眾人也被悉數收押,等著審問後再做發落。而直到這時,那群平日裡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們,才驚慌失措地意識到,或許爺爺與父輩的發家史並不乾淨——那些從未被示人的秘密,甚至有可能會株連全族。
張孤鶴雖不知其中內情,卻也清楚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既然王爺已將案子接了過去,那就說明事關重大,甚至有可能牽涉到皇家,往後也無需自己再查什麼。換言之,對於望星城的官員與百姓來說,這一頁已翻篇了,就算十八山莊的沒落會帶來一些小問題——比如善堂老人的贍養費該由誰出,再比如修了一半的倉橋,也挺讓官府憂心,但總歸不會對百姓的生活產生太大影響。至於那些充斥在酒樓與茶肆中的流言,別看此時沸沸揚揚,再過一陣子、再過一兩年,也就該忘得差不多了。
畢竟再精彩的故事,也比不過實實在在的日子,誰又能一天到晚惦記別人家的事呢?
所以頭疼的只有季燕然。
侍衛已經達成默契,若非必要,誰都別去招惹王爺。連老吳的嘮叨也少了許多,林影更是後悔萬分,為何自己放著好好的王城不待,偏偏要自告奮勇跑來望星城,無事可做就罷了,還要天天小心謹慎,連大氣都不敢出,跟只耗子似的,快要憋出滿身毛病。
靈星兒端著托盤在外頭:「王爺,你在忙嗎?」
季燕然放下書冊:「進來。」
「王爺。」靈星兒用肩膀推開門,「我剛煮了冰糖雪梨,能潤潤嗓子。」
季燕然咳嗽:「多謝。」
靈星兒把勺子遞給他,自己趴在一邊打呵欠。季燕然見狀道:「回去歇著吧。」
「不行,我得看著王爺吃完,否則沒法向門主交代。」靈星兒催促,「快點吃。」
她嬌憨純真,無論是關心起暗戀的師兄,還是關心起位高權重的王爺,都是一樣的蠻橫又理直氣壯。季燕然笑著搖頭,心想,還真是某人親手教出來的弟子。
窗外「磕噠」一聲,像是有人影閃過。靈星兒警覺地站起身,手心滑落匕首,卻被季燕然用眼神制止。
「坐吧,沒事。」他說,「是只猴子。」
靈星兒一愣:「啊?」
……
雲倚風把飛霜蛟拴回馬廄,又吩咐老張添滿最好的草料,剛打算往樓上走,就被江凌飛一把扯了下來,如同綁匪挾持一般,二話不說架著便跑,就差拿一把長刀抵後背。
「千萬別去!」
「為何?」
這還能有為何!江凌飛實在按捺不住心間喜悅,恨不得落下淚來,不容易啊,打了這麼多年光棍,房中終於出現了姑娘,還是個漂亮的姑娘!也不用等著回王城了,明日就很好,黃道吉日,宜婚嫁,宜婚嫁,宜婚嫁,實不相瞞,我已經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雲倚風頓住腳步:「你是說星兒嗎?」
「那漂亮姐姐叫星兒?」江凌飛猛烈一拍他的肩膀,又抓住搖晃兩下,「好聽!」
雲倚風:「……」
雲倚風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你先去問問老吳。」
「我懂,辦喜事得靠老吳。」江凌飛將包袱塞進雲倚風懷中,眉飛色舞,「你且等著,我這就去!」
他跑得飛快,看起來的確如老太妃先前所言,王府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已經為蕭王殿下的終身大事愁禿了頭。
待雲倚風上樓時,靈星兒已經收拾好了食盒,出門前又在他耳邊小聲道:「王爺這兩日染了風寒,也沒怎麼睡好。」
季燕然咳嗽兩聲:「你是同凌飛一起回來的?」
「在水井口鎮時遇到了江兄。」雲倚風給自己倒了杯水,「我們在那裡尋到了一位老人,他似乎對當年的事情很清楚,說曾在無意中偷聽到了邢丞相與人交談,說已經接到了上頭的命令,要提前開閘。」
季燕然皺起眉。
「能命令邢大人的『上頭』,只有先皇、皇上,或者是他暗通敵國、另有其主。」雲倚風道,「不過這一路上,江兄同我說了不少朝廷中事,他不認為會是最後一種可能。」
季燕然嘆氣:「我也不認為。」
那似乎就只剩下了……先皇與皇上。
無論哪一種,對苦苦追查真相十餘年的季燕然來說,都算諷刺。
而除此之外,他還要考慮清楚,要如何向皇上稟報望星城中的所有事。
頭再度隱隱作痛,一絲一縷的躁鬱也逐漸漫上心間,正煩悶時,卻有一絲涼意輕輕貼上額頭,帶著很淺的藥香,如微風吹過花香幽谷,輕柔舒緩。
雲倚風道:「有些燙,今晚早點歇著。」
他想收回手,卻反而被一把按住,難免有些驚訝。季燕然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何種……目的,但就覺得那沁涼挺舒服,實在不願鬆開,索性學方才的小丫頭,理直氣壯道:「燒得頭暈,多冰一陣。」
雲倚風笑著看他:「燒得頭暈,就該好好吃藥,早些休息。上床吧,我替王爺揉些藥膏,會舒服許多。」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江凌飛在被老吳潑了一盆冷水後,仍舊不死心,原想再去找靈星兒說說媒,結果被那嬌俏少女嚴肅重複了二十七八遍「我將來要嫁清月師兄」,直到現在還在耳鳴。
季燕然吩咐侍衛將他擋在門外,若硬要闖,只管掄圓了膀子打。
江凌飛蹲在走廊,淒淒道:「餵……」
雲倚風打開白瓷小藥罐:「王爺當真不見他?」
「明天再說。」季燕然躺在床上,深深呼了口氣。
雲倚風挽高衣袖,側身坐在床邊。
藥膏里的香氣也很淡,冰冰涼涼的,季燕然仔細分辨許久,才依稀想起,這該是茉莉的味道。
「風雨門後山種有一大片。」雲倚風在他太陽穴附近按揉,「可惜王爺上回來的不是時候,只剩了一地冬日枯莖。」
說這話時,他眼底帶笑,聲音也極低。床頭燃著半截紅燭,那光微微跳動著,先落滿長長眼睫,又被悉數抖落,最後流淌繞過發梢,給那裡染上一層溫暖的光。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蕭王殿下也不例外。
衣袖滑落,撩得臉上有些痒痒,在雲倚風擦手之前,季燕然已經握住那半截細白手臂,替他重新輕輕挽好。
回王城之後的麻煩依然在,矛盾也依然在,但連日來的煩躁與怒意,卻在這溫柔靜謐的夜裡,被茉莉花的香氣衝散了。
壓抑許久的疲憊源源不絕湧出,先纏住手腳,再一跤跌入黑甜夢境。
季燕然的呼吸逐漸綿長起來。
雲倚風解開他的裡衣,繼續把藥膏揉開。
掌心下的肌肉結實飽滿,又有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橫七豎八深深淺淺,也不知在戰場上傷過多少回,連靠近心口的地方,也有一處猙獰的刀傷。
當年……當年若也能有這麼一位名震天下的將軍,是不是自己的父母就不必死了?
手中藥罐滾落在地,雲倚風從恍神中一驚,見季燕然沒被方才的動靜吵醒,方才鬆了口氣。
額上溫度已經退了,身子依舊有些燙,不知道後半夜時會不會復發。
雲倚風坐在腳踏上,趴在床邊守著他,不知不覺也枕著手臂,沉沉睡了。
窗外沙沙落著春雨。
房間裡,半截紅燭仍在燃著,窗戶縫裡溜進來一絲細風,吹動那垂散一地的如雪白衣。
層疊鋪開,似最能靜心的春日茉莉。
……
翌日清晨,季燕然醒來的時候,雲倚風還在睡,他依舊枕著手臂,一頭墨發散落肩頭,連姿勢也沒變一下。
倒是蕭王殿下被嚇了一跳,半撐起身子看他:「雲……門主?」
雲倚風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什麼?」
「怎麼趴在這兒睡了。」季燕然將他拉起來,「也不怕著涼。」
雲倚風皺眉,嗓音沙啞地問:「什麼時辰了?」
「還早。」季燕然掀開被子,「你來睡。」
雲倚風打呵欠:「我的房間在隔壁。」
「隔壁半個多月沒住過人了。」季燕然按住他,「我去找凌飛,再讓老張給你送些熱水,洗一把接著睡。」
雲倚風頭正在昏,也就沒再推辭,洗漱之後鑽進被窩,上下眼皮合在一起,連夢也來不及再做。
他是當真累了。
屋外,江凌飛詫異萬分,圍著季燕然上下左右轉圈看:「你就染個風寒,為何要讓雲門主照顧一整夜?」當年在漠北被人連砍三刀,也沒見如此嬌貴過。
季燕然言簡意賅:「滾。」
「我不滾。」江凌飛拖了把椅子過來,「對了,你要的血靈芝,我已經讓幾個西南的朋友去查了。不過雲門主在毒發時,脈象實在太兇險,若一直等這沒人見過的玩意,怕是……還有別的辦法嗎?」
季燕然眉頭一跳:「他又毒發了?」
「是啊,三更半夜在林子裡,幸虧我療傷及時。」江凌飛繼續道,「對了,還有那些扳指玉佩,我都已經替你轉交了。」
季燕然聞言不滿:「那是我要送的,你湊什麼熱鬧?」
又壓低聲音問:「他喜歡嗎?」
「喜歡啊。」江凌飛信誓旦旦:「絕對喜歡,我勸了整整一路,雲門主死活都捨不得戴。」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