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越來越近,一路踩著落葉與枯枝。
「沙沙,沙沙。」
那伙土匪握緊手中大刀,虎視眈眈地靠近密林,而雲倚風也撐著坐起來,兩枚飛鏢輕輕滑落衣袖,在指間閃出暗光。
來人是位年輕男人。
他穿一身絳紫錦衣,腰帶繡金鑲玉,上頭掛滿一圈玉佩香包,還斜插了把摺扇。手指很長,長得一點都沒浪費——少說也套了七八個戒指,又是黑虎頭又是老翡翠,明晃晃地舉在那裡,就差把「有錢」兩個字刻在腦門上。
「咦?」見面前明晃晃一圈火把,他吃驚地停下腳步,「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想幹什麼?
土匪頭目喜得險些掉下眼淚。
月黑風高,無人密林,地主家的傻兒子。
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他面色一變,凶神惡煞就撲了上去,其餘人也趕忙舉著刀哇哇助陣,結果還沒等靠近,就平地飛出一丈五,「砰」一聲砸在了雲倚風身邊,也不知是跌傷了哪裡,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隨手一抱就開始哀嚎,雲倚風眼前發黑,掙扎了兩下也沒能把這臭蟲甩掉,倒是又將自己生生逼出一口血來。
那土匪毫無防備,只覺得腦門上一熱,眼睛就被血糊滿,頓時五雷轟頂,「啊!我死了!」
雲倚風:「……」
林中慘叫不絕,那些土匪如沙包一般,被接二連三丟到水坑中,鼻青臉腫大哭求饒。年輕男子這才拍拍衣袖上的灰,走到樹前伸手:「哎,你沒事吧?」
雲倚風看著面前那纏金鑲玉嵌翡翠,周圍還要轉一圈紅藍寶石的豪華大扳指,再度有了想吐血的衝動。
在昏迷之前,他發自內心地想,是真的丑。
……
木板床梆硬,上頭沒鋪幾床褥子,硌得脊背生疼。
腦袋邊也不知擺了什麼,三不五時就會飄來一陣汗臭。
一隻大蟲蹲在窗口,不斷發出破勺子刮碗一般的尖銳聲音。
「嗡——嗡——」
「嗡——」
跟催命符沒什麼兩樣。
連暈都暈得如此不安穩,雲倚風心臟狂跳、忍無可忍,猛然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間破房,名副其實的「破」,又漏風又發霉,床是用門板拼的,鋪了張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枕頭上也漆黑一團,皺巴巴酸菜一般,看著像是被八百個狂野壯漢輪番睡過,柜子上還擺了個豁口茶盞,裡頭結了一圈黃漬,剩下半杯粗葉茶,雲倚風臉色白上加白,千萬別說他被人用這玩意餵了水!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年輕男人端了一碗麵進來,見他正在桌邊搖搖晃晃站著,被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將人扶住:「祖宗!」
雲倚風渾渾噩噩,氣若遊絲:「哎!」
「……」
血中餘毒未退,雲倚風實在站立不穩,單手撐住桌子問:「這是你家?」
對方表情一言難盡:「閣下真是好眼力。」
雲倚風手腕發顫,扭頭看看那又黑又黃又油膩的床,實在不願躺回去,索性眼一閉,直直倒向桌子。
「喂喂!」對方一把接住他,拉過手腕一試脈象,躁動混亂毫無規律,自己也受驚不淺,二話不說將人扛回床上,抬掌按在心口。
雲倚風拼盡全力,從牙縫擠出一句話:「我能自己療傷。」
「哎呀,跟我還客氣什麼。」對方一邊替他打散淤氣,一邊又像發癔症一般,突然喜上眉梢道,「好不容易搶回來這麼一個美人兒,自然要快些治好,本大王才好早日入洞房。」
雲倚風閉上眼睛:「有道理。」
「……」
這一昏迷,就又是好幾個時辰,再醒來時,房間卻變好了許多,是一處農家小屋,床褥也挺暖和。
年輕男子坐在桌邊,正在把玩那一堆扳指和玉佩,腕上還套著一串鐲子,行動起來,大家閨秀是環佩叮噹,他是環佩叮鈴哐當叮鈴哐當。
雲倚風掀開被子坐起來,深深呼出胸腔悶氣:「多謝江兄。」
對方原本還在醞釀下一輪的美人兒與土匪,結果冷不丁被噎了這麼一句,如同角兒剛吊開嗓就被拆了戲台,頓時垮下臉來:「認識我啊?」
雲倚風道:「是。」
想認不出也難,這一堆又俗又貴又眼熟的扳指玉佩,還有當初在王城時,老太妃從宮裡挑的料子,親手縫的絳紫錦袍——除了時時刻刻被王府眾人掛在嘴邊的、那位吊兒郎當的大少爺江凌飛,還真想不出旁人。
否則昨晚在樹林中毒發時,也沒底氣暈得那般理直氣壯,無牽無掛。
「這是何處?」雲倚風坐在床邊,又問。
江凌飛清清嗓子,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他先前一直在芙蓉城訪友,前一陣剛接到太妃送來的新衣與書信,說望星城裡出現了紅鴉教餘孽,季燕然正在查,便趕過來想要幫忙,結果恰好在密林里遇到了毒發時的雲倚風。
那伙土匪是附近村落里幾個好吃懶做的小混混,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就想跑出來劫富濟自己,結果實在太倒霉,人生第一筆買賣就遇到了風雨門門主與江氏三少爺,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說,還要一瘸一拐,抬著昏迷不醒的雲倚風回「山寨」療傷休息。
「結果就是幾間破爛草房,連床厚被子都沒有,又髒又臭。」江凌飛道,「只好又把門主搬到了這錢家村。」
至於鋪滿方桌的扳指戒指玉鐲玉佩和香包,一小半是要送給太妃的,另一大半是按照季燕然先前的加急書信,特意替雲倚風準備的——果然就如承諾那樣,全部又大又豪華,五顏六色,富貴逼人!
江凌飛問:「如何?若不喜歡,我讓工匠再加粗一圈!」
雲倚風冷靜推辭:「看江兄戴了一路,像是愛不釋手,還是自己留著吧。」
「我那是走到一半包袱破了,不得不都掛在身上。」江凌飛替他倒了杯水,「我看雲門主中毒不輕,還是在此多休息幾天吧,我要去水井口鎮,耽誤不得。」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雲倚風皺眉:「水井口鎮……是為了當年的事?」
「當年什麼事?」江凌飛停下動作,警覺地與他對視半天,試探,「不是吧,王爺連這種事都委託給了風雨門?」
雲倚風點頭:「所以今晚我們一道出發。」
……
這些年間,江凌飛一直在替季燕然查白河的事,也是最近才有了進展。
他尋到了一位老人,相比起前幾日嬸子說的「王家大哥」,老人知道的事情更多,怨言也更多。
面對這兩位找上門的年輕人,他撐起病弱的身子,顫聲道:「當年那些官差,都不是人,是鬼!我快死了,無兒無女,什麼都不怕了,你們坐下,坐下,我慢慢說。」
老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卻沒有糊塗,依舊能清晰地說出當年那段動盪歲月,也記得那凶神惡煞的邱家父子幾人,誰若不聽他們的、敢反抗不搬,就走不得夜路,否則定會被人打斷胳膊打折腿,再不搬,就火燒糧倉,讓你沒飯吃,或者將你從被子裡拖出來,拿麻繩捆在林子裡,扒光衣裳任蚊子叮咬,還有綁架兒女的、放毒蛇的……比索命厲鬼還要狠毒。
「也有報應。」老人咳嗽著說,「那邱大的媳婦,就是在幫兒子放蛇時,被活活咬死的。」
雲倚風替他撫背,又想起了那段童謠。
所以這當真是受害者的以牙還牙,連死法都被精心設計過。
「可都不要緊,放蛇、打人,都不要緊。」老人繼續說著,「手段再狠毒,至少官府是想讓百姓活著的,可後來就變了……後來,他們沒了銀子,也沒了耐心,再遇到不搬的,也不勸了,打開閘門,多硬的骨頭都能沖走。」
江凌飛抓緊時間問:「有證據嗎?」
「有證據,我親耳聽到邢大人說的,我那時候去……去……親耳聽到他們在房間裡說,接到命令,說來不及了,要提前開閘,我聽到了……」他情緒激動起來,倒抽幾口涼氣之後,竟身子一歪,重重栽在了床上。
雲倚風試了試老人的鼻息,嘆氣:「走了。」
江凌飛與他對視,皺眉:「你知道邢大人是誰嗎?」
雲倚風點頭:「知道。」
先帝一朝時的丞相大人,也是輔佐李璟治水的頭號大臣,當時邢褚所能接到的「命令」,只能是來自於……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表面雖忠心耿耿,背後卻另有其主,可若這樣,那邢褚這十幾年間費心費力,替李璟隱瞞提前放閘一事,處處維護關愛,鞠躬盡瘁擁他坐上龍椅,又作何解釋?
江凌飛道:「而且這位邢大人在兩年前,已經病故了。」
雲倚風替老人合上圓睜的雙眼。
在水井口鎮的行程後,李璟的嫌疑非但沒有洗清,還又加重了幾分。
出錢僱人安葬完老人後,江凌飛道:「這包袱雲門主先拿著,既然紅鴉教只是一場虛驚,那我就先回芙蓉城看小紅了。」
雲倚風道:「小紅?」
江凌飛壓低聲音:「我的老相好!所以耽誤不得,告辭!」
雲倚風將他從後領一把扯住:「我對朝廷的事不熟,你隨我一道去望星城,將邢大人的事說清楚。」
「不是,一共就幾句話,有什麼好讓我——啊!救命!光天化日,強搶民男啊!」
他扯開嗓子乾嚎兩聲,見對方不為所動,只好訕訕收聲,無奈道:「這事我不敢說,我勸你也別說。」
雲倚風停下腳步:「為何?」
「皇上與王爺,關係微妙著呢。」江凌飛嘆氣,「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隨便編兩句謊,哄個皆大歡喜,天下才會太平,這道理,不用我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