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天氣也逐漸炎熱起來。夜半一場急雨後,非但不見涼爽,反倒更添幾分濕噠噠的燥意,裡衣也貼在身上,在床上翻了七八個身後,雲倚風終於放棄睡覺的念頭,半撐著坐起來一看,不出意外,身側又是空的。
季燕然正坐在屋頂,看著遠處漆黑的天。這一晚沒有星星,只有客棧檐下的兩串燈籠,搖搖晃晃照著院中寂靜花草。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不多時,便有一雙手臂輕輕圈過腰,小聲問:「又喝酒了?」
「半壇朝雪。」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哄道,「還要一陣子才會天亮,再去睡會吧。」
「房間裡太悶。」雲倚風坐在他身邊,「傍晚時,風雨門送來了一封信函,我本打算讓你好好睡一覺,明早再說的。」
季燕然眉間一動:「凌飛的事?」
「有人在滇花城郊看到了赤霄。」雲倚風看著他,「那條路是去臘木林的方向。」
野馬部族銷聲匿跡已有數年,而在數年前,鷓鴣的老巢就建在深山臘木林中,古樹高茂,瘴氣重重,蛇蟲鼠蟻蜿蜒而行,甚至連一朵花、一棵草,都極有可能是奪命劇毒。
「能探得他的行蹤,就算好消息。」季燕然道,「臘木林,當年盧將軍便是冒著瘴毒之險,多番深入此地,用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方才終於說服鷓鴣,使他不再與大梁為敵。」
「這回,說不定我們也能說服江大哥呢。」雲倚風笑笑,「別擔心。」
季燕然攬過他的肩膀:「我與凌飛十八歲時便認識了,一場秋日圍獵會,參與的都是世家子弟。」
現在仔細想想,負責整個流程的官員,恰是那位王東王大人,所以圍獵的順序、酒宴的座次……是預謀嗎,或許吧。但即便如此,他仍願相信在青溪獵苑的那段初識時光,所有徹夜長談的夜晚,笑是真的,少年意氣是真的,一見如故是真的,千杯難醉也是真的。
「這麼多年,江大哥若真心想殺你、想殺皇上,應當能找到不少機會。」雲倚風道,「在面對那群江湖人時,他尚且不忍下手,又如何會幫著謝含煙,將天下攪出一片腥風血雨來。」再是親生母親、再有救命之恩,也不足以將一個人變成魔,更何況,在王城還有老太妃,正在樂呵呵地等著乾兒子回家。
季燕然胡亂抹了一把臉,眼底血絲通紅:「我就不該讓他離開王城。」
雲倚風沒再講道理,只伸手將他抱進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脊背。
夜風無聲拂過面頰,草葉沙沙。
……
玉麗城外,便是深山茂林。邊境地帶向來魚龍混雜,集市也不像中原那般秩序井然,而是鬧哄哄擠成一團。賭石客圍做一圈,高聲嚷嚷著,遇到好貨時,更是嗓子扯破天,吵得臨近幾個小攤的老闆頭都大了,紛紛躲到一邊陰涼處。
一刀切出絕世好水頭,那癩痢頭的瘦猴高興得搖頭晃腦,險些喜癲過去,剛打算揣著寶貝回家,肩膀卻被人拍了一下:「賣我。」
「賣?買得起嗎你?」瘦猴一雙眼珠子滴溜溜直轉,見對方打扮樸素,一張面具將臉遮去大半,模樣都辨不清,剛打算嘲諷兩句,幾張金葉子卻已被遞到眼前:「夠嗎?」
「……夠,夠夠夠。」瘦猴手直發顫,聲音也抖,好不容易將金葉子塞進袖籠,再抬頭時,那黑衣人卻已經走遠了。
「少爺。」一藍衣人正在前頭等,「你去了哪裡?」
「買東西。」江凌飛牽過馬,「走吧。」
藍衣人名叫猛豹,算是僅次於鷓鴣的二號人物,也是野馬部族的管家。他見江凌飛似是心不在焉,便提醒道:「此番行動失敗,還暴露了身份,謝夫人聽到消息大發雷霆,少爺回家之後,怕是——」
「那便讓她殺了我吧。」江凌飛不耐煩地打斷,翻身上馬,一路向南而去。
猛豹被噎了一噎,半晌後,也匆匆追了上去。
……
雲倚風蹲在小攤前,也仔細挑揀了一堆玉料。
「喜歡這些?」季燕然有些意外。
「這是避蟲石,磨成粉後製成膏,能使蛇蟲鼠蟻不敢近身,比尋常草藥更管用。」雲倚風將那一把碎石收好,「我自幼嘗盡百毒,自是不怕林間瘴氣,但王爺不同,現在梅前輩又尚未趕來,一切還是小心為妙。」
因天色看著要落暴雨,兩人便暫時歇在了城中客棧。雲倚風正好能有空閒,將那些碎石打成細粉,再加上花油調配驅蟲藥。季燕然見他忙忙碌碌不願分神,便請小二將晚飯送進房中,黑毛豬肉配上當地特產腊味,放在油鍋中細細一煎,香味飄出窗戶,裊裊向上散去,就那麼好巧不巧地,鑽進了某間客房裡。
小鼻頭一動,小豆眼一顫。
跟著殺手吃了半個月素的胖貂,在被窩裡睜開眼睛,瞬間就精神了!
雲倚風還在嫌棄:「又油又膩的,我想吃碗——」
一個「面」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道雪光白影便已踏上窗台,如閃電般躥了過來!
季燕然出手如疾風,一把就扯住了那條蓬鬆尾巴,倒著拎在手中。胖貂肉沒吃到,反遭這場無妄之災,一時間驚怒交加,四隻爪子凌空胡亂狂扭,一身皮毛油亮,一身小肉亂抖。
雲倚風:「……」
雲倚風顫聲:「你把它放下。」
季燕然也沒料到,自己隨手一撈,居然就撈了這麼一個玩意,一邊將它送到雲倚風懷中,一邊道:「暮成雪在附近?」
那還等什麼?雲倚風將貂往懷中一揣,捲起包袱就要跑路。結果一開門,殺手正抱劍靠在牆上。
雲倚風廣袖一遮,面不改色:「幸會。」
暮成雪伸手:「還我。」
雲倚風后退兩步:「休想。」
貂顏禍水費勁地將頭伸出來,還在惦記桌上的烤肉,小爪子一通亂撓,撓得老父親衣衫不整、氣焰頓失,單手拎起褲子,忙不贏地回房系腰帶去了。
胖貂蹲在桌上,風捲殘雲吃著烤肉。
房間裡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衡與安靜,似乎只要那「吧嗒吧嗒」的咀嚼聲一停止,立刻就會展開一場驚天動地的打鬥。
最後還是蕭王殿下先道:「暮兄怎麼會來這西南邊關?」
「來買幾塊玉料。」暮成雪看著雪貂吃完最後一盤肉,「今日多有打擾,告辭。」
飛鸞錚鳴出鞘,雲倚風道:「坐下。」
暮成雪目光寒涼:「你休要得寸進尺!」
「你哪裡讓我得寸了?」
「……」
「貂的事情暫且不談。」雲倚風拉開椅子,「既然有緣在此地相逢,我這有筆好生意。」
暮成雪道:「不接。」
雲倚風驚奇:「你金盆洗手了?」
「沒有,」暮成雪答,「只是單純看你不順眼。」
雲倚風流利接話:「你偷走別人的兒子,自然會看親爹不順眼。」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暮成雪:「……」
雲倚風倒了兩杯茶:「在臘木林中,藏著南域野馬部族,首領名叫鷓鴣,你對此人可有了解?」
「你才是風雨門門主,卻問我對他有沒有了解?」暮成雪單手按住胖貂,修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搔刮著那毛絨腦頂。
「風雨門的消息,也是靠探聽才能得來,並非能掐會算。」雲倚風放軟語調,「暮兄曾於三年前,受僱前往密林中解救人質,應當對臘木一帶頗有了解。」
「那伙綁匪來自林緬國,與野馬部族無關。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為尋人質,幾乎橫穿了整片密林,除了寥寥幾處樹屋、一群長毛野猿外,再沒見過其他人。」暮成雪道,「你確定鷓鴣與他的部族,仍舊住在深林中?」
雲倚風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確定,才要問你。但根據風雨門的線報,江凌飛去的又的確是臘木林的方向,莫非……整個部落都藏於地下?這樣也能解釋,為何野馬部族會在一夕之間,就突然消失無蹤。
但不管怎麼說,殺手都是一定要留下來的,一則他已去過一次臘木林,熟悉地形,二則武功高強,三則,貂。
暮成雪微微皺眉:「我說過,不接生意。」
「這不是生意,而是交換。」雲倚風叩叩桌子,「野馬部族一事解決後,我便再也不同你爭這隻貂了,如何?」
「好。」
「……」
你怎麼突然就又這麼爽快了。
「我先回房,等你們商議出下一步計劃,再來找我。」暮成雪拿起長劍,轉身離開。胖貂趴在他肩頭,昏昏欲睡看著老父親,吃飽了肉,困。
雲倚風依舊沒反應過來:「他這回也答應得太利索了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腦袋:「就這幾次來說,你若一直纏著,對他來說的確是個頭疼的大麻煩,倒不如順著你的意思,一勞永逸。」
雲倚風心想,那這麼來看,煩人一些還是有好處的。
只是不知江大哥現在怎麼樣了。
……
鑲嵌著明珠的地宮裡,江凌飛正跪在地上,面無表情,眼前是一排香火靈位。
一名婦人站在他身後,冷冷道:「你便對著你的父親,對著盧家列祖列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錯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