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熱乎乎的浴水,足以洗去大半疲憊。雲倚風趴在木桶邊沿,被浸濕的墨發貼在後背,越發襯得膚白如雪。耳根後泛起一點淺紅,季燕然湊過去,在那裡輕輕親了一下。
雲倚風眼睛未睜開,只懶洋洋道:「王爺還沒說,三更半夜是去哪裡淋了雨,又去哪裡抓了誰。」
「我也去了山里,看到了那場冥婚。」季燕然替他將濕發挽好,「那藥童並非失足滑下山,而是我出手打落的。」
雲倚風回身,驚訝道:「是嗎?」
「白日裡我同西南駐軍統領黃武定、縣令石東議事時,聽到傳聞,說這玉麗城中的富戶周老爺,最近像是同那巫師多有來往,便想順路去看看。」
結果恰好撞見周家管家鬼鬼祟祟出門,數十名下人拉著板車,上頭也不知碼放了什麼,用黑布罩得嚴嚴實實,一行人徑直出城了。
季燕然道:「聽說周家有位少爺,曾在數月前不幸病逝,這樁陰魂怕就是許給他的。」
雖說不合律法,但牽涉到了巫師與臘木林,顯然不是官府上門抓人就能草草了事。所以季燕然並不打算打草驚蛇,只在眾人離去時,見那灰衣小童被擠得落了單,便靈機一動,用石子將他打落山崖——恰好山下就是滔滔蟒河,就算尋不到屍首,也不算意外。
雲倚風笑道:「如此來看,還是王爺要更厲害一些。」
「抓來的人就在隔壁。」季燕然道,「你也辛苦一夜,先睡一覺吧,明早再審也不遲。」
雲倚風答應一句,跟著打了個呵欠。他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床上被褥已被季燕然換成了冰蠶絲,躺上去不再粘膩潮悶,清清爽爽裹著身體,窗戶縫裡還能偶爾溜進來幾縷細風,挺舒服。
季燕然靠在一邊,耐心地哄著。掌心撫過那柔軟的長髮,再一路向下按揉,比起毒發時的虛弱單薄,雲倚風身上其實已經長出了不少肉,腰裡也軟綿綿的,不再瘦得讓人心疼。只是無論現在怎麼精心地調養,也始終抹不掉過去那些曾發生在他身上的、陰暗殘忍的往事,除了秋娘,還有什麼旁的毒物與酷刑,季燕然想像不出,也壓根就不敢去想。
他低下頭,在那漂亮的眼睫間落下一個淺淺親吻,像是在對待世間最嬌貴的珍寶。
……
翌日清晨,又是明晃晃的大太陽。
季燕然起得挺早,身側無人,雲倚風也不想再睡了,隨便裹一件輕薄袍子,出門就見玉嬸已經備好早飯,暮成雪的是粥與青綠小菜,胖貂正在啃著一盤肉乾,另有一大罐子雞湯米線加各色菜肉,配小肉餅與爽口鹹菜,琳琳琅琅擺滿一飯桌。
其實雲門主也不算能吃,但與幾乎要不食煙火的殺手比起來,就顯得尤其飯桶,特別是玉嬸見他太瘦,還要不斷添肉加菜,生生將早飯吃出了綿綿不絕的皇家盛宴架勢,暮成雪表情平和,漫不經心搔著胖貂,心想,親生的。
而在樓上,季燕然正在審那侏儒。對方自稱名叫術苗,原是西南一帶的鄉民,靠著雜耍為生,後來被長右買下後,就成為了他的藥仆。
「有許多蟲穴都生於狹縫中,普通的成年男子無法進入。」術苗道,「這一行雖說危險,但比起先前那受同村恥笑鄙夷的日子,已算好了許多。」
按照他的供述,長右是沒親手殺過人的,只會從茈河對面的臘木林里,「接」回新鮮的屍體,用來制偶、制蠱,殘軀便用來飼養毒蟲。
「大巫去密林時,從來不讓我們跟隨。」術苗道,「所以那裡頭都有些什麼,我們一概不知,平時也只做些採藥養蟲的活,再不然就打打下手。」
「什麼都不知道嗎?」季燕然放下茶盞,提醒他,「藏在臘木林中的那一夥,就算不是叛黨,也離砍頭重罪不遠。本王念你身有殘疾身世可憐,本想從輕發落,但也要看你自己的表現。」
術苗臉色白了白:「我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啊。」過了半晌,又哆哆嗦嗦道,「有……有一件,後院裡的那些豬牛,還有蟒蛇,是會發瘋的。」
季燕然皺眉:「說清楚!」
「長右不知給那些牲畜餵了什麼邪物,一天不吃,就會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癲狂發瘋。」術苗道,「有一回我手裡事情多,就給忘了,結果兩頭黑豬拱開圈門,衝進房間裡,生生把一具屍偶給啃乾淨了。」
說到此處,他像是又回想起那血腥畫面,乾咳著嘔了起來。季燕然看著他,腦中卻在想另一件事,這藥物一斷,溫馴豬牛都能化身猛獸啃噬人屍,那倘若換成臘木林中的巨猿與灰象——
「吃人了啊!」
街道上傳來一陣驚呼喧鬧!
雲倚風吃飽米線,剛打算去找季燕然,耳邊突然就被來了這麼一嗓子,登時驚了一驚。推窗向下看去,百姓早已亂了營,正你推我擠向一個方向跑著,攤子被掀翻的、鞋掉了的,此時統統都顧不上收拾了,就好像身後正有一群食人的厲鬼在追。
一團巨大黑影自城樓一躍而下,發出「吱吱」怪叫聲,四肢「咚」一聲著地,濺起一片泥漿灰塵。
那是一隻體型龐大的黑猿,渾身毛髮干硬如刺,大張的嘴裡流淌出腥風與粘液,血紅眼珠暴凸,幾乎要跌出眼眶。若說世間當真有地府惡魔,那八成就該是這種駭人模樣了。
婦人護著懷中的孩子,蜷縮在一堆破碎的板車裡,瑟瑟發抖。她不敢發出一絲聲音,想要將女兒的雙眼擋住,那小娃娃卻偏偏好奇地抬起頭,恰巧看到那對滴血紅目,被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
稚嫩的聲音迴蕩在空落落的街上,尖銳刺耳。
黑猿受到刺激,長吼一聲拔地躍起,直直向著母女二人撲去。利爪在空中如同鋼錐伸展,眼看就要穿透小娃娃的顱骨,後頸卻驟然傳來一陣涼意,沉重的身體被一股巨力拋上半空,紅色血霧噴灑,糊住了雙目與毛髮。
飛鸞劍鋒穿透強韌肌肉,雲倚風挑著黑色巨猿,將它狠狠拋向一處石樁,摔了個腦漿迸裂,再難作惡。暮成雪將那對母女扶起來,叮囑二人快些回家,小娃娃卻依舊大哭不止,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見越來越多的大猿正爭先恐後,如滾石般砸下城樓。
數十隻,不,上百隻。
估摸著整片臘木林中的猿猴,此時都聚集到了玉麗城中。它們瞪著血染雙眼,利爪自青石上一勾,便會留下一串刺啦啦的白色抓痕。
雲倚風頭皮都要炸裂了。
他此生經歷過的噁心事情不算少,但噁心成這樣的,也實在不多見。猙獰發狂的猿猴滾落成浪,不用狂風吹拂,便能一波又一波地向前湧來,所到之處,不說寸草不生,房屋卻也能被拆個乾淨,這群畜生對地上散落的鮮嫩果子沒有興趣,反倒一把扯過屠夫攤上的生肉,塞進嘴裡大肆咀嚼著,嘴角不斷溢出鮮紅血沫來。
天地昏暗,腥風陣陣。
雲倚風握緊飛鸞劍,目色寒涼,衣擺如飛雪狂舞。
猿群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嗅到新鮮的血肉味,叫聲里立刻便多染了一層亢奮,為了能第一個撲上前,甚至不惜踩踏住同類的腦袋,利爪勾破皮肉,七八隻狡猾猿猴踏著血躥到最前方,騰躍直直撲來!
雲倚風手腕翻轉,還未來得及出手,身後金龍卻已怒咆出鞘,似四野皆崩裂,帶著千鈞內力,將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震得肝膽發顫,「吱吱」怪叫著跌落在地,暈頭轉向,踟躕不敢再向前。
雲倚風鬆了口氣:「王爺。」
季燕然將他護在身後,冷冷一眼掃向前方。劍身尚在嗡鳴,那細小聲音穿透空氣,像一根看不見的銀針,刺痛了猿群的耳膜與雙目,畜類對上古神龍的敬畏與恐懼,是天然融於骨血的,它們不約而同虛軟地後退兩步,連躥帶爬逃出了城。
這場變故來得快,去得更快,若不是滿街混亂狼藉,那些躲在屋中的百姓們,幾乎要以為這一切都是幻覺。衙役與官兵已經聽到消息,陸續趕來了,街上有了熟悉的人聲,百姓們戰戰兢兢跨出殘破的門檻,看著如被惡匪洗劫過的街道,面色灰白神情惶恐,有膽小的婦人與幼童,已經開始小聲哭泣。
「王爺,雲門主。」縣令石東也受驚不淺,倉皇解釋,「玉麗城雖靠近密林,卻從未發生過這種——」
「先帶人去清點受傷的百姓與受損的房屋,將大家安排好。」季燕然打斷他,「一個時辰後,與黃武定一起來客棧找我。」
「是,是。」石東連連答應,帶著師爺去忙了。
雲倚風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與長右有關。」季燕然道,「先回客棧吧。」
暮成雪在將那對母女送回家後,也獨自折返客棧,胖貂一見他便撲上來,用那肉嘟嘟的爪子勾住衣擺,豆豆眼嬌弱半睜,顯然也被嚇得不輕。而老父親此時已經沒心情再去眼紅「為什麼剛才我回來時你不撲」,俗話說得好,貂大不中留,還是先想想要怎麼救下全城百姓要緊。
「能令牲畜發狂的藥,那是什麼?」
「術苗也說不清,只知是長右精心炮製過的。」季燕然道,「今日猿群雖說兇殘,倒也不至於毀天滅地,但若換成白象與巨蟒,或是數千數萬條毒蛇,只怕……」
此等畫面,光是想一想,雲倚風便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問:「那王爺還要繼續養著長右,用他做餌,來釣出更多野馬部族的人嗎?」
「怕是養不住了。」季燕然道,「需得儘快弄清楚究竟是何物讓猿群發狂,否則下一回再來巨獸,整座玉麗城八成都要被踏平。」
雲倚風點頭:「嗯。」
城外漆黑大宅里,長右還在念念叨叨,專心炮製著瓷盅里的毒蟲。他並不知道城中發生了什麼,就算知道了,也並不會覺得會牽扯到自己。多年來的橫行霸道,連地方官員都要退讓三分,這處屋宅更是無人敢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唯一的意外,便是昨夜術苗的落崖,雖說有些可惜,但……侏儒並不罕見,將來有合適的,再找一個便是。
他小心翼翼夾起一隻毒蟲,甚至還哼了兩句輕鬆小調。
雲倚風道:「我去。」
季燕然微微皺眉。
「說不準他身上就藏著什麼毒物,王爺還是率軍守在外頭吧。」雲倚風道,「聽話。」
蕭王殿下自打過了八歲,就沒再聽過「聽話」這兩個字,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原想多說兩句,雲倚風卻已拉著他的衣領,湊近親了一口,「回回都是被王爺攔在身後,這回也讓我試試護著心上人的滋味,嗯?」
季燕然道:「黃武定他們還在門外。」
雲倚風道:「嗯。」
季燕然道:「你方才說的話,他們都能聽到。」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一陣紛雜腳步聲,轟轟遠去,宛若逃命。
雲倚風氣定神閒:「現在聽不到了,還親嗎?」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