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城名叫翠焉,雖因地勢原因,千百年來都只有這麼一丁點地方,卻是前往邊境諸城的必經之路。其實守城官兵此時也是左右為難,現在局勢危急,縣老爺好不容易才將染了瘟疫的鄉民統一安置到郊區,卻又來了這麼一波兵,萬一當真身上有病,那……
擁堵在城門口的百姓,還在大聲嚷嚷叫罵著,李珺剛剛邁著四方步過來,腦門上就被人磕了個雞蛋,臭湯流得到處都是。旁邊下屬一看慌了神,一邊用袖子幫他擦,一邊怒聲呵斥:「大膽!誰敢對王爺無禮?」
這一嗓子喊得極嘹亮,跟敲著鑼似的,現場霎時就安靜了。眾人紛紛看向那穿著錦緞的富態少爺,第一反應都是,這騙子要冒充蕭王殿下,怎麼也不先將肚子收一收?
下屬將九龍玉牌遞過去,守官接到手中一細看,總算想起朝中除了蕭王,還有這位平樂王,便趕緊跪地:「卑職參見王爺!」
他這一跪,百姓也慌了啊,尤其是手中捧著臭雞蛋的,只覺脖子一陣涼津津,也跪地不敢說話了。
「都起來吧。」李珺經此當頭一擊,也沒心情再擺威嚴派頭,略帶狼狽地問,「為何不讓運送草藥的隊伍進城?」
「百姓害怕瘟疫。」守官小聲道,「卑職也正在勸說,但實在不好動武。」
「他們又不是要在城中長住,只想穿城而過,借一條道而已。」李珺道,「這樣,你且進去傳話,讓全城百姓進屋鎖門,待大軍將藥草運出後,再以石灰噴灑他們走過的路,以防出現新的疫情。」
守官答應一聲,匆匆進城通傳,臨走前一使眼色,那些呆愣著不動的鬧事鄉民也反應過來了,趕緊躡手躡腳貼牆溜走,跑得連影子都沒剩一個。
李珺聞了聞袖口,又擦一把臭烘烘的臉,暗自嘆了口氣。
梅竹松只當他是在懊惱狼狽之相,便安慰道:「王爺方才說那番話時,儀態高貴又不失親和,想出來的法子也不錯,的確有皇家人的派頭。」
負責押運草藥的小頭領也抱拳:「多謝平樂王!」
李珺站在陰涼處:「你且說說,沿途百姓對大梁的軍隊,都是一樣的態度嗎?」
小頭領點頭:「是。」
瘟疫是由軍隊帶來的,百姓如何能不怨。況且這是南域,不比西北,蕭王季燕然的名號在這片土地上,威望遠不及當年的盧廣原將軍,甚至還因說書客經常將此二人相提並論,而引發了那麼一絲絲逆反——大致類似於「就憑你也配」的心態。有此歷史原因,再加上瘟疫,現在西南百姓與軍隊的關係,不說水火難容,也實在稱不上融洽了。
李珺道:「不怪百姓。」這是這幾個月來,他被強迫看史書國策的心得,無論何時,百姓總是最嚮往平靜安逸的,不會主動與朝廷為敵。
但也怪不到七弟頭上啊,瘟疫這種倒霉事,誰能說個准,怎麼還連帶著遷怒上了。
他拍拍肚子,渾身又臭又粘,也無奈得很。片刻之後,守官帶著縣令上氣不接下氣跑來了,剛要跪拜,就被李珺一把兜住,和藹道:「大人辛苦。」
縣令挺年輕,本來聽說王爺在自己的地盤被人砸了臭蛋,還挺害怕的,結果沒曾想啊,一見面就是如此深切關懷,自是溫暖感動,忙道:「城中已經清空了,現在就能運藥。而且下官還備下了幾大包幹糧與水囊,供將士們取用。」
翠焉城的問題算是解決了,可再往南,沿途還要經過不少城鎮。平樂王一琢磨,反正押送草藥的這支軍隊,也是在朝著玉麗城的方向進發,不如我就一直跟著吧,雖說得晝夜兼程吃點苦頭,但……誰讓自己姓李呢!
在大原城時,他活得戰戰兢兢,生怕哪天正吃著飯,就聽到舅舅謀反的消息,連累自己一起掉腦袋。而在西北時,雖說戰亂不斷,可到底有七弟與雲門主在,也輪不到旁人操心,躲在大營里,照舊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王爺。但現在卻不同了,不再是肅明侯的外甥,不再是蕭王的兄長,而是完全獨立的平樂王,沒有任何人可依靠、甚至還要被旁人依靠的,大梁王爺。
他心中陡然生出萬丈豪情來,胡亂洗了一把臉,就帶著梅竹松與下屬,去追趕軍隊了。
……
雲倚風道:「丹楓城中送來書信,說梅前輩一個月前已被平樂王接走,照此來算,估摸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抵達。」
「阿昆來了,我也能更安心些。」季燕然將文書還給他,「你處理的不錯,多謝。」
「你我之間,還要說這些嗎?」雲倚風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看來軍醫找出的古方還是有些用的,王爺這兩日看著精神好多了。」
「去取紙筆過來。」季燕然撐著坐起來些,「周炯久居中原,擅長在開闊之地作戰,西南山林險峻,滇花城不該是那麼個打法,僵持於大梁無益,須得儘快破城。」
雲倚風端來一張小案幾:「王爺說,我寫。」
季燕然道:「滇花城偏西北處,有蟒山九峰,內有一處虎兒坡,是舊時鄉民炸山取玉的地方,下方深坑可容數千人,命他速調五千精兵暗中埋伏。另派三千人,趁夜色乘坐罌筏渡江,假意……咳咳。」
雲倚風坐過來替他撫背,又問:「王爺怎麼記得這般清楚?」
「先前到滇花城給母親買玉時,到山裡看過,便記住了。」
雲倚風想了一會:「就是千挑萬選,結果買了塊石頭的那回?」
季燕然:「……」
雲倚風笑道:「若能一舉攻破滇花城,那這石頭買得倒也不虧。」
隔壁房中,地蜈蚣還在仔細推演地宮入口。雖說鷓鴣以玉嬸性命為要挾,不准他再進出臘木林,但誰能擋得住江湖第一的飛賊,只靠著往日記憶,也能將林中陣法繪出個七七八八。他此生破解機關無數,地宮啊、古墓啊,少說也鑽了上百處,還從未遇到過如此複雜的,反而被激起心中鬥志,一頭扎進這千百年前的古人智慧里,研究了個不亦樂乎。
唯一的閒人,就只剩下了暮成雪。
他去了一趟監牢。
說是監牢,其實就是客棧後院一處偏房,蛛兒正坐在桌邊出神,餘光瞥見一抹雪白划過窗邊,慌忙站起來,想要拖著鎖鏈迎上前,沒曾想,路過的卻非雲倚風,而是暮成雪。她目光頓時恢復怨毒,狠狠挖了對方一眼,恨不能將那身白色衣衫燒個乾淨,為什麼,為什麼這世間已有了公子,旁人竟還不長眼地敢穿白?
殺手心想,果真是瘋子。
其實在剛開始的時候,眾人是打算利用一下這個「瘋子」的,假稱雲倚風也感染瘟疫,看她會不會情急說出解藥與別的線索。結果卻只換來對方驚慌失措地尖叫,拼命掙扎著說要去公子身邊,陪伴他走完這人世間最後一截路,還嚷嚷了半天「共下黃泉」,歇斯底里地哭著,吵得院子裡雞鴨豬狗跟著一塊叫,那叫一個晦氣啊。
雲倚風道:「蛛兒是他們有意放出來的,自然不會讓她知道更多內情。」
話雖如此,但暮成雪此時依舊敲了敲窗戶,面無表情道:「餵。」
蛛兒惡毒地看著他:「你怎配穿這身衣裳?」
暮成雪道:「雲姑娘也這麼說。」
蛛兒果然上當:「誰?」
「新來的神醫。」暮成雪答,「正在替雲門主看診。」
「她是誰,你說清楚,哪裡來的神醫!」蛛兒受到刺激,如野獸般撲到窗邊。
「江南水鄉。」暮成雪抱起貂,「也喜歡穿紅裙,膚白如雪,身姿妖嬈。」說著,目光往她平坦的胸前一掃,轉身走了。
蛛兒漲紅了臉:「你回來!」
暮成雪停下腳步。
「我……我也能幫到公子,我也能!」蛛兒扒著窗框,有些慌亂地嚷著。
暮成雪漫不經心道:「那便等你想出辦法,再來找我吧。」
……
丹楓城內,江凌晨剛送走平樂王與梅前輩沒多久,家中就又來了風雨門的人,說是要找一名手上有胎記的中年男子。二十多年前,江小九還沒出生,不過江南鬥倒是有些印象,一聽便道:「應當是徐祿吧。」
清月追問:「那是誰?」
「三弟的一個朋友,鏢師,兩人關係極好。」江南斗道,「三弟病逝後,徐祿夫婦二人經常會來探望三弟妹,還在城東買了處宅子,方便往來,不過近幾年倒是沒再見過,我猜是回了容縣老家。」
容縣,距離丹楓城雖有些遠,可若能找到這位徐鏢師,距離當年的真相可就越來越近了。清月與靈星兒顧不上歇息,再度策馬揚鞭,一路似疾風出城。
……
而李珺也終於快到玉麗城了。
他這一路走得辛苦,頂著驕陽烈日與毒蛇蟲蟻,頭昏腦漲,渾身都被叮咬出包,但總算沒有掉隊。而且每抵達一座城池時,大梁王爺的身份,也能讓當地百姓多一些安全感,甚至還有傳言,說是皇上因不滿季燕然在西南胡作非為,所以特命平樂王前來鎮守。
李珺聽得眼淚都要落下來,此等荒謬的風言風語,還有沒有人能管管了。
梅竹松替黃武定檢查過後,道:「統領身體強健,不必擔心。」
黃武定放下袖子,嘆道:「並非在下貪生怕死,只是現在這種局面……」
「我懂,統領萬萬不能出事。」梅竹松擺擺手,「我沿途也看了些病人,疫情實在是又兇險又詭異,先前從未見過。」
「梅先生是王爺的人,我也就不隱瞞了。」黃武定道,「這一回的瘟疫並非天災,而是**,是鬼刺所為。王爺為免百姓恐慌、流言激盪,所以不曾對外宣揚,只有寥寥少數人知。」
「那就難怪了。」梅竹松皺眉,「可當真心腸歹毒。」
黃武定抱拳:「王爺已病了許久,玉麗城的軍醫怕也無計可施,此番就仰仗梅先生了。」
……
馬隊在山間疾馳。
李珺單手握著馬韁,想著再過四五日就能見到七弟,心中竟還生出幾分先前從未有過的牽掛與迫不及待來,剛欲命眾人加快速度,卻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梅先生小心!
一支火流箭從山中急速射來!
負責護衛的梁軍揮刀將其斬落,馬匹受驚長嘶,卻見幾道黑影已逼至面前,手持銀白長刀,招招皆是死手!
李珺生平第一次經歷此等大場面,自是雙腿發軟,幾乎要跌下馬背,本能就扯起嗓子喊了聲救命,結果倒給自己喊來迎面一刀,削得頭髮散亂,衣裳也破了,心裡越發驚懼慌張。一踢馬腹就想往遠處逃,結果馬卻不配合,反而掉頭向著混戰處衝去,李珺慘叫得越發歇斯底里,連那伙殺手也不得不回頭看了一眼,究竟是誰在高亢鬼喊,幾名大梁將士趁此工夫,一左一右護著梅竹松,躍入澗底深淵,須臾便消失無蹤了。
李珺跌下馬背,也想往下滾,結果未遂,腦袋上還挨了一棍子,昏沉沉被裝進了麻袋。
我要死了。
他想。
為國捐軀。
……
地宮幽深。
江凌飛將手中玉料收好,起身敲敲門:「進來。」
負責看押他的守衛不敢懈怠,恭敬道:「少爺有事?」
「外頭怎麼樣了?」
「不知道。」
「地宮裡呢?」
「……也不知道。」
江凌飛丟給他一片金葉子:「我非人犯,將來或許還會是這裡的主人。」
「是。」守衛低頭,「地宮裡的確沒什麼新鮮事,只聽說抓來了一個王爺,卻不是蕭王,而是另一個,叫……叫什麼平樂王的,關押在東角。」
江凌飛聽得一愣:「李珺?」
守衛連道:「對對,就是這個名字,鬼哭狼嚎的,聽說路上還尋了兩回死。」
江凌飛道:「我去看看。」
守衛為難:「可夫人有命——」
話音未落,便被江凌飛一掌擊暈,軟綿綿倒在了地上。
東角破牢中,李珺正萬分悲切,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倒霉呢,他坐著一捧枯草,看著碗裡的餿飯,哽咽不已。
江凌飛命令:「打開。」
牢頭不知他是私自出來的,還當是少爺已被解了禁閉,要來親自審問犯人了,趕忙依言照做。李珺聽到屋外鎖鏈響,險些又被活活嚇暈,小心翼翼一抬眼,幸好,進來的是熟人。
江凌飛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這飛來胖熊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淚,生生哭了個山無棱天地合。
李珺啜泣埋怨:「江兄,你怎麼才來啊。」
江凌飛現如今擔著個「叛賊」的身份,早不再是先前西北時那瀟灑隨意的江湖少爺,原還有些尷尬,卻沒想對方一點都沒生疏,便只嘆了口氣:「我送你出去。」
「好好好。」李珺忙不贏地答應,又問,「那你呢?」
江凌飛:「……」
「你也與我一道回去吧。」李珺往門外看了一眼,見無人偷聽,便悄聲說,「老太妃很擔心你。」
江凌飛垂下雙目:「乾娘還好嗎?」
「不大好,自從知道了你的事情,便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著,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還向皇上請命,要親自來西南。」李珺道,「但你也知道,皇兄與七弟之間……而且她年紀大了,實在經不起折騰。」
說完見江凌飛不吭聲,便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當年謝小姐並非是被周九霄所救,而是我父皇。」
江凌飛打開牢門:「先帝曾割腕取血,為我娘醫治蝴蝶癔,我知道。」
「不單單是蝴蝶癔啊。」李珺急忙道,「周九霄這回被押至王城後,就沒從大理寺出來過,在衛烈手裡吐出不少東西。當年謝家敗落,你娘飽受怪病煎熬,無人敢救,是我父皇主動找了周九霄,命他去暗中幫忙的。」
包括後來的割腕取血、悉心醫治、送謝小姐出城遠離是非地,樁樁件件,皆為先帝一手安排,周九霄只是單純的執行者而已,換做王九霄李九霄,也一樣能做。而周九霄當時卻並未向謝含煙言明是先帝在暗中相助,只把功勞攬到了自己頭上。
李珺道:「那陣的野馬部族只是普通部落,而且離王城甚遠,所以周九霄剛一提出,父皇就覺得這確實是個好地方,便爽快答應了,還備下馬車一架,護衛十餘人,嬤嬤一名,銀票五千兩,供你娘日後所需。」
江凌飛問:「理由呢,先帝為何要這麼做?」
「大抵是為了盧將軍吧。」李珺小心翼翼道,「畢竟,你娘是他在世間最珍視之人。」
然後又勸:「當年謝家一案,其實周九霄也有參與,只是未被發現而已。他該是恨極了我父皇與皇兄的,這麼多年跟在你娘身邊,也不知煽了多少莫須有的陰風鬼火,你可千萬要清醒一些啊!」
「走吧。」江凌飛轉身,「我先送你出去。」
「你還要留在這鬼地方?」見對方一點都沒被自己說動,李珺也有些急眼,江凌飛他是不怕的,便強硬道,「至少將治療瘟疫的藥給我!」
江凌飛停下腳步:「什麼瘟疫?」
「你還不知道嗎?」李珺莫名其妙,「你娘聯手鬼刺,用巨象攻城傳播瘟疫,生病的百姓數以萬計,整片西南都已經亂了。」
江凌飛一把扯住他的衣領:「那王爺呢?」
「也病了。」李珺在心裡「呸呸」兩口,滿臉沉重道,「八成快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