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09-02 14:44:00 作者: 餘酲
  隔天早上,易暉告訴江雪梅自己想參加繪畫比賽,江雪梅喜出望外,扔下做了一半的早餐,開始忙裡忙外收拾行李,念叨「那邊溫度低多帶幾件厚衣服」,「霧霾大口罩也要提前備好」,被吃不上飯的江一芒不滿地拍桌子提醒:「還有好幾天呢,著什麼急啊?」

  中午出太陽,易暉在畫室里整理畫稿,聽見江雪梅扯著嗓子跟外面的鄰居說:「一暉要去首都參加比賽,過兩天就走,到時候麻煩您照顧一芒幾天……欸,謝您吉言,回來給您帶土特產!」

  言語中滿是歡喜。閱讀

  易暉猜想母子倆大概很久沒有回首都了,這回他同意參加比賽,算是主動配合治療,邁出積極的一步,作為母親自然高興。

  下周出發,車票現在就可以提前訂了。

  小鎮地方偏僻,沒有經停的火車,只能乘大巴去市里坐。和江雪梅商定好時間後,易暉敲開江一芒房間的門,想借她的電腦上網訂火車票。

  在門口等了半分多鐘,江一芒才磨磨蹭蹭來開門,聽他道明來意,不耐煩道:「讓你換個智慧型手機你還不肯,你要什麼媽不給你買啊?」

  說完扭頭回屋,趴回床上,只給易暉留了個後腦勺。

  易暉第一次進女生房間,小聲說了句「打擾了」,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書桌前坐下,操控滑鼠點開網頁。

  他不太會用電腦,口中念著拼音,磕磕絆絆地在鍵盤上找字母,好不容易進入網上售票大廳,又被陌生的界面弄得眼花繚亂,不知該按哪裡。

  「你到底行不行啊?」

  江一芒看不下去,從床上翻坐起身,奪過易暉手中的滑鼠,問他出發的具體時間,嗒嗒嗒一通點擊,不到兩分鐘就買好了。

  界面跳轉回首頁,她又問易暉:「好了,回程的票要不要一起買了?」

  易暉搖頭:「不用了,她……媽媽說到那邊再買。」

  猜到江雪梅可能會帶著哥哥在首都玩兩天,江一芒的臉又拉了下來。

  易暉站起來卻沒走,問撲回床上玩手機的女孩:「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一芒聞聲扭頭,臉上的驚喜轉瞬即逝,垮著嘴角說:「算了,我還要上課呢,媽不會讓我去的。」

  易暉想了想,說:「可以請假的,我去問問媽。」

  「你?」江一芒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你不是一向嫌我礙事嗎,突然這麼好心?」

  這情況易暉沒預料到。從前他是家中獨子,看見別人有兄弟姐妹總是很羨慕,後來有了個哥哥,雖是同父異母,他還是為這個家裡終於有可以跟自己說上話的同齡人而雀躍。

  由此可見江一暉的確性格孤僻不善言辭,無怪乎和自己親妹妹的關係都如此糟糕。

  見易暉愣在那兒不反駁,江一芒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過分,撐起胳膊再次從床上爬起來,自找台階下:「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頭髮都不會扎,到那邊又讓媽替你操心。」

  說著從床頭柜上的小竹筐里拿了皮筋出來,叫易暉坐下,繞到身後給他梳頭,嘴上還不饒人:「你這是吃了多少好東西啊,頭髮比我的還長還厚。」

  若是放在從前,易暉只當她在夸自己,定然聽不出來話語裡的諷刺。現在換了個靈光的腦子,他倒寧願聽不懂了。

  他苦笑著問:「這附近,有理髮店嗎?」

  「你還真是在家悶傻了,附近有什麼都不知道。」嘀咕完,江一芒猛然抓住重點,瞪圓眼睛,「你要剪頭髮?」

  太陽即將落山的傍晚,江家一家三口齊出動,加上隔壁邱嬸和她家兩個娃,把面積不大的理髮店擠得水泄不通。

  小鎮人口密度低,人和人之間交往卻很密切,一頭灰毛的年輕理髮師磨完剪刀磨剃刀,猶豫不決地問:「阿暉你確定要剪?」

  易暉坐在理髮椅上,看著鏡子裡被長發遮面的自己,點頭:「嗯。」

  理髮師捋起一撮頭髮,搖頭嘆惋後剛要下第一剪,在邊上圍觀的江雪梅突然出聲:「等一下。」

  她看著易暉,委婉勸道:「一暉啊,你再想想,頭髮剪了可就續不回來了,要是擔心頭髮太長容易碰到顏料,以後媽天天給你梳頭……」

  「哎呀媽,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你就別說了。」江一芒催促道。

  邱嬸也嘴快附和:「大小伙子,短頭髮才精神,那話怎麼說來著,『剪斷三千煩惱絲』?說不定這麼一剪啊,阿暉的病就全好了呢。」


  江家來小鎮定居近三年,鄰里鄉親都知道江一暉有心病。

  江雪梅撞了一下邱嬸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邱嬸心領神會,嗓門小了許多:「嗨,我們說這些幹嗎,還是讓他自己決定吧。」

  易暉還是要剪,看向門口叼著煙湊熱鬧的大叔:「就剪成那樣,可以嗎?」

  最終還是沒剪成平頭,弄了個半長不短的毛寸,理髮師說燙個卷更好看。

  易暉全程閉眼,聞聲只搖頭,在身上的防塵布拿開後,才抖了抖睫毛,掀開眼帘。

  江一暉的房間裡沒有鏡子,衛生間裡的碎了還沒安新的,這一個多星期里,易暉即便出門也是披頭散髮,不曾有機會看清這張臉。

  如今沒了頭髮的遮擋,整張臉被複製在面前的鏡子裡,隨著他的心理活動,先張開嘴,再緩慢地睜大眼睛。

  「我就說嘛,短頭髮帥多了。」江一芒難得給笑臉,上前拍拍他肩上的碎發,和他一起看向鏡子。

  易暉坐著一動不動,視線自下往上,掃過尖削的下頜,長時間缺乏日曬的蒼白皮膚,還有微微翕動的鼻翼,與鏡中人對視的瞬間,整副身體猛顫了一下。

  江一芒的胳膊放在他肩上,也跟著一哆嗦,笑話他道:「怎麼,被自己帥到了?」

  易暉的嘴唇又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喉間逸出幾縷無意義的破碎氣音。

  饒是他在這十天裡做足了心理準備,也勸服自己接受作為江一暉在這個世上生存,可眼前這張與從前的易暉有八九分相像的面孔,還是給了他撼天動地般的巨大衝擊。

  兩千公里外,首都國際會展中心金花獎頒獎典禮後台。

  打開關閉好幾天的手機,冷不丁落入眼帘的是一張熟悉的臉,粗略望去膚白眼大,算是他喜歡的類型。

  周晉珩牽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手指滑過屏幕上的短髮,掠過黝黑的眼瞳,一刻也沒有停留,直接解鎖。

  壁紙倒是沒被設置成自拍,是個咧著嘴笑的哆啦A夢,旁邊寫著四個花體字——等你回家。

  數不清第幾次了,只要回趟家,手機忘在衣服口袋裡或者扔在沙發上,第二天再拿出來看,必定多出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連通訊錄備註都改了,小傻子看上去笨笨的,居然知道首字母排序,給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個「a」置頂,改成了「a灰灰」。

  由此也可見確實不太聰明,到現在都不知道叫他「灰灰」是在取笑他。

  將幾個有用的電話號碼存到新手機里,周晉珩毫不猶豫地關上剛打開不久的舊手機,扔給身旁的助理:「找個地方扔了。」

  助理小林接住手機,仿佛撿了個燙手山芋:「隨便扔哪兒嗎?」

  周晉珩從眼角里睨他:「別讓狗仔撿去就行。」

  門外導播助理敲門,通知說可以準備入場了,小林看著周晉珩不慌不忙地喝咖啡,一雙長腿擱在化妝檯上隨著音樂節拍搖晃,眼看時間不多了,才悠哉地放下腿站起來:「衣服呢?」

  小林忙把掛在邊上的西裝雙手呈上。

  好在換衣服還算利索,周晉珩從更衣間打簾出來便大步往外走,經過身側時猶如颱風過境,吹得小林險些沒站穩。

  快步跟上後,小林抱著備忘錄叮囑:「晚會十點結束,已經給您訂了十一點半前往S市的機票……」

  聽到S市這個關鍵詞,周晉珩的腳步頓住,側過頭,蹙起的眉宇間已有隱隱怒氣:「誰說我要去S市?」

  小林一個緊張,磕巴道:「行程表上,半個月前就……」說著低頭猛翻,「好像是易先生寫的,旁邊還寫了……會在家等您。」

  周晉珩輕笑一聲:「易先生?」

  他轉過身面向小林,背後是舞台入口,有幾束光從門縫裡逸出,逆光的站位使他刀刻般的面容更加立體,也愈發陰冷銳利。

  身上汗毛一根根倒豎,小林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想不通,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台上台下、不同表情的反差會這麼大,這睥睨眾生的氣質橫豎看也不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能擁有的。

  「知道上一個助理是怎麼被開除的嗎?」

  周晉珩嗓音低沉,俯首居高臨下地看著小林,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

  下一秒又勾唇笑起來,眼中的鋒芒收斂得一乾二淨,仿佛剛才那個凶神惡煞的人根本不是他。


  「逗你玩呢,別緊張。」周晉珩抬手拍小林的肩,面目和藹,「助理嘛,工作能力還是放在第一位的。不過你是我的助理,不是他的,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心裡應該清楚。」

  剛上任不到一月的小林忙點頭稱是,接著吞吞吐吐地問:「那、那這機票……」

  周晉珩揮揮手,不耐煩道:「留著吧,要是真退了,老東西不得煩死我。」

  小林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鬆一口氣的同時心想,好在這祖宗上頭還有更厲害的人壓著,不然他兩邊不討好,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專用通道里只剩下腳步聲,靠近場館入口,周晉珩單手插兜大步向前,比回自己家還要輕鬆隨意。

  小林想幫他再打理下頭髮,從包里掏出鏡子,抬頭一看,哪裡還有祖宗的影子?

  門那頭是另外一個世界,燈光閃爍,音樂聲轟鳴。

  周晉珩走進去的瞬間,舞台中央的鐳射光線掃到他身上,劍眉下的深邃眼眸不適應地眯了眯,再次睜開時,瞳孔里映滿台下黑壓壓的人。

  這次的獎他志在必得,所以用不著裝謙遜內斂,長腿一跨邁入嘉賓席,向幾個圈內友人點頭示意後,在正中的位置坐了下來,直接忽略了其他人或驚訝或艷羨的目光,以及背著他鬼鬼祟祟的小聲交談。

  說到周晉珩,除了他為人津津樂道的家庭背景,便是他入圈以來有如神助的事業發展。豁達的人說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想不紅都難,眼紅的則說他實力與名氣不符,取得一點小成績就這麼狂,遲早栽跟頭。

  雖然演技這東西見仁見智,同一部作品同一個角色,定有人會獨樹一幟給出與主流口碑大相逕庭的評價,可說到外在條件,周晉珩入圈近三年來,從未被人詬病。

  他有著媲美模特的平直寬闊的肩,近一米九的身高使他哪怕坐著都高人一頭,更遑論那張被媒體評價為「跟所有男一號無縫匹配」的臉,沒有表情的時候莊重沉靜,笑起來又恰到好處地帶了點張狂邪氣。尤其是那雙眼睛,用粉絲的話說就是「被他看一眼腿都軟了」。

  然而此刻的周晉珩並不關心旁人如何議論,他並不喜歡這種充滿假笑和虛與委蛇的場合,肯來這裡算是為他的演藝事業做出的妥協之一。

  在公眾場合被許多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很不好,一舉一動都要三思而後行。周晉珩坐姿挺拔,百無聊賴地目視前方,頒獎典禮即將開始,屏幕上在播放場外的情況,門口人頭攢動,除了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占據視線的還有從紅毯一直鋪到場館入口的鮮花。

  這提醒了周晉珩,晚上回到S市,也會有一束鮮艷的花等著他。

  專門為他準備的花,說不定還有新出爐的蛋糕。

  那傻子笨得要命,偶爾也鬼使神差地機靈一回。上次周晉珩簽下一部名導的電影心情好,沒拒絕他送來的花,自此他就真把這當成任務,無論大事小事都要送花以示慶祝。

  還會捎上一張親手寫的卡片,正面冠冕堂皇地寫「祝賀周晉珩先生」云云,背面不起眼的地方寫一行諸如「老公我愛你」之類的蠅頭小字。

  想到這裡,周晉珩輕嗤一聲,既覺得小傻子這耍心機的樣子惹人生厭,又莫名覺得有趣得緊。

  轉而想起上次放了小傻子鴿子,算算時間,他居然憋得住這麼多天不跟自己聯繫?

  眉頭皺起的同時,周晉珩為今晚的去向做了決定。反正票沒退,回S市也沒地方可去,不如就去小傻子那兒吧,省得他又哭唧唧找老東西告狀。

  不過那又如何,只消他勾勾手指頭,小傻子還不是屁顛屁顛地湊到他跟前紅著臉喊「老公」。

  四周燈光漸收,頒獎禮進入倒計時。

  周晉珩心裡不耐煩著,隱沒在黑暗中的嘴角卻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