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024-09-02 14:44:02 作者: 餘酲
  時隔三十多個小時再次閉上眼,周晉珩做了一個特別的夢。閱讀

  夢裡的他仍擁有自主意識,可即便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他也只能作為旁觀者看著,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參與每一件事,哪怕其中有他曾經歷的、真實發生過的。

  他看見易暉蜷著身體坐在角落裡,狹小逼仄的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緊緊握著手機,過兩分鐘就點亮屏幕看時間,口中碎碎念地計算著什麼。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整點,他匆匆往手心裡呵一口熱氣,就忙不迭地點開撥號界面,撥打一個名為「老公」的電話。

  綿長的嘟聲轉為急促,易暉一邊聽著,一邊回想送他上山的那幾個人說的話,他們說周少去找初戀情人去了,那人既漂亮又聰明還會畫畫,所以今晚肯定不會來了。

  每回想一次,易暉的臉色就慘白一分,握著手機的手哆嗦不停,那頭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夢中的周晉珩焦急不已,剛要上前抱住那具發抖的身體,畫面忽而一轉,來到S市中心一幢百貨大樓下。

  他看見自己和易暉並肩走在路上,那是三年前兩家安排的相親飯局之後,他們倆被長輩以「兩個人好好聊聊」為由推出來散步。

  易暉臉紅得不自然,走得也很慢,明明緊張得要命,還在拼命找話題:「你、你喜歡畫畫嗎?」

  雙手插兜的周晉珩還是少年人混不吝的模樣,他不耐煩地皺眉,想起那個為了學畫畫離開自己的初戀,語氣便好不起來:「不喜歡。」

  易暉「哦」了一聲,錯愕的同時又有點失落,不過很快重振精神,繼續找話題:「那你喜歡抓娃娃嗎?」

  周晉珩煩不勝煩,只想快快將這個傻子擺脫掉,冷著臉率先拐進路邊的百貨大樓,在門口的一排娃娃機前站定。

  易暉小跑跟上,看見周晉珩掏錢換硬幣,驚喜道:「你會抓娃娃呀?」

  周晉珩沒理他,換了幣就開始抓,奈何心浮氣躁耐心不足,大半的錢花出去也沒抓到一個。

  當他脾氣上來抬腿準備給這破機器一腳時,易暉在旁邊隔了幾台的機器前向他招手:「抓這個吧,這個頭圓圓的,一定好抓。」

  他猶豫片刻,還是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投幣,操縱搖杆,眼看位置差不多,下鉤,果然抓上來了。

  易暉像個小孩子一樣鼓掌歡呼,接過那隻哆啦A夢玩偶時滿臉不可置信:「這、這是給暉暉的?」

  周晉珩敷衍道:「嗯,給你的。」

  易暉的臉更紅了,羞答答地說「謝謝」,耳廓浮上一層顯眼的薄粉。

  原以為這樣就能讓這傻子安靜會兒了,誰知出去沒多久又開始沒話找話:「你怎麼知道暉暉喜歡哆啦A夢呀?……這個哆啦A夢好可愛呀,我要把它放在家裡,放在床上,每天都能看到它……對了你喜歡什麼,可以告訴暉暉嗎?」

  周晉珩被他吵得頭疼,猛地站定腳步,易暉沒剎住車,腦袋磕到他肩上,「啊」地捂住額頭痛叫一聲。

  「我喜歡安靜。」周晉珩轉過去,冷著臉對他說,「最好以後能把家安在荒山上,沒人打擾。」

  易暉被嚇得縮了縮脖子,等到周晉珩轉回去繼續大步向前走,他揉了揉腦袋,立刻抱著玩偶跟上:「山啊,我也喜歡山,等暉暉賣完畫有錢了,在山上建一座小房子,邀請你來玩好不好?」

  旁觀的周晉珩想上前告訴他這是隨口說的別當真,一陣天旋地轉後,無預兆地又來到下一個場景。

  在一家咖啡館裡,他們締結婚約前最後一次見面。

  易暉學著周晉珩要了一杯咖啡,張嘴喝了一小口,苦得直皺眉,見對面的人喝了半杯神色毫無變化,忙收起自己過分誇張的表情,狀似無意地詢問他的愛好:「你平時都喝這個嗎?」

  周晉珩不是來跟他聊天的,想著父親的話,直截了當道:「我們結婚吧。」

  剛咽下去的咖啡嗆在喉嚨口,嘴裡瞬間溢滿苦味,易暉眼淚都要下來了,心裡卻甜得冒泡,沒等咳嗽停下就捂著嘴連聲說「好」。

  過一會兒後知後覺自己答應太快不夠矜持,看一眼對面坐著的英俊男孩,又害羞地收回目光,然後忍不住再看一眼,鼓足勇氣小聲問:「那你……你喜歡我嗎?」

  周晉珩稍顯訝異,隨即勾起嘴角笑:「喜歡啊,當然喜歡。」

  聽到想要的答案的易暉也咧開嘴笑,錯過了他笑容里一閃而過的輕蔑,就像之後的周晉珩忽略了那樣真摯濃重的一份愛一樣。


  醒來時窗外太陽當空,周晉珩渾身冷汗,喘著氣抬頭看一眼時間,從躺下開始算才過去不到一個小時,他卻在夢裡過了三年。

  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夢裡未盡的畫面還在眼前層出迭見。

  他看到易暉縮在小屋的角落裡,背抵著冰涼的牆面,一遍一遍地撥打一個早已關機棄用的號碼。

  山間夜裡陰冷,易暉只穿了一件薄衫,嘴唇凍得發白,手也抖得厲害,在一次又一次的絕望中流下慌亂害怕的眼淚,然後又趕緊用袖子擦去,像是擔心待會兒有人來,他不想讓那人看到他哭的醜樣子。

  何況今天還是那人的生日,他不能哭。

  他把耳朵貼在牆上,希望能聽到腳步聲,可山上風大,只能聽見草木搖晃摩擦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隨著眼眶裡含著的一點淚消失,期待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他拿起手機,算算時間還沒到,怕太過頻繁會打擾那個人,僵硬的手指磕磕絆絆地在數字鍵上按下「110」,準備按下撥號時,忽而想起自己是個大人了,小孩子才找警察叔叔,掙扎片刻,還是將號碼刪去了。

  他等啊等啊,鎖上的木門始終沒有被敲響。

  等到渾身凍得沒知覺了,呼吸變得微弱,眼睛都睜不開,甚至用力捏自己的大腿肉、狠狠咬嘴唇,強迫自己清醒都做不到。

  迷糊昏亂中,他有點信那些人說的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或許是想明白了,抑或預感到什麼,他強打精神點開簡訊界面,腦袋抵著牆面做支撐,用凍僵的手指遲鈍地敲擊鍵盤,給遠在首都的哥哥發簡訊——

  【哥,他對我很好,以後你不要再管我了】

  只要這樣,哥哥就不會怪他了。

  發完簡訊,易暉最後撥了一次那個號碼,在耳畔忽遠忽近的急促嘟聲中,努力揚起嘴角,用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著冰冷的空氣說:「生日快樂。」

  再次來到S郊外的青黛山腳下,警察已經撤離現場。

  找到房主家時,房主隔著門不勝其煩地說不接受採訪,周晉珩說要把那小木屋買下來,並報了一個不小的數字,門立刻就開了。

  走在曲折陡峭的山路上,房主在前面領路,時不時回頭向周晉珩吹噓:「這房子真的不錯,冬涼夏也涼,你們有錢人不都喜歡這種自然風光嗎?放假的時候來住兩天再好不過,那個詞叫什麼來著?哦對了,返璞歸真!」

  到地方打開門,又換了副面孔,一腳還沒踏進屋裡就著急要走,生怕撞鬼似的:「鑰匙給您放這兒了啊,屋裡我找人打掃過了,死人味也差不多散乾淨了,您要是介意,可以把這裡頭的家具都換掉,小心點兒,別讓城管看到來查違建就行。」

  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周晉珩幾乎沒聽進去,房主說的什麼死人味他也沒放心上。

  他是來求證的,求證易暉並沒有那麼喜歡他。

  他對易暉一點也不好,為了人身自由哄騙他訂婚,占盡便宜還不知足,由著性子罵過他、傷過他,讓他哭了不知多少回,還害他被自己的朋友看不起,被那樣折辱、欺負。

  他有什麼值得喜歡的?易暉是有多傻,被那樣對待還喜歡他?

  周晉珩挖空心思搜找藉口,以此證明易暉沒那麼喜歡他。只要沒那麼喜歡他,就不會因為他死了。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走進小屋,把那天因為匆忙沒能仔細翻的地方都查看一遍。

  椅子上沒有東西,木桌上也沒有,約一米寬的小木板床上空空如也,目光觸及牆角,想到易暉曾坐在那裡等他,周晉珩慌亂地別開眼,似乎不去看,易暉就不在那裡,就還好好地活著。

  木屋只有不到十平,能稱得上家具的東西少之又少,更不可能存在暗格之類的設計。確認窗台里外也空無一物後,周晉珩擦了一把額角滲出的薄汗,剛想出去換換氣,轉身時腳尖碰到地上的什麼東西。

  低頭乍一眼什麼都沒瞧見,蹲下來俯身仔細觀察,才看到牆邊的床底下倒扣著一塊木板似的東西。此處背光,又是藏在床底邊角這種隱蔽的位置,茶褐色的木板幾乎與地面融為一體,難怪警察都沒發現。

  周晉珩輕手輕腳地將那木板從床底下拖出來,翻轉,正面向上放在桌子上。

  重歸平靜不久的心率再次失衡過速,在他摸到木板上的蓋布時。

  他又開始洗腦般地做各種假設——或許只是一塊用剩下的普通木板,或許這是房主忘了帶走的裝飾畫,也可能是易暉想用它來畫這山間的景色,他對風景畫向來情有獨鍾。


  周晉珩甚至不想掀開這畫布了,恨不得現在就落荒而逃,不去看,就可以當作不存在。

  可他不得不看,他想知道易暉去哪兒了,更想確認易暉並沒有那麼喜歡自己,喜歡到為了自己一個隨口的承諾丟掉性命的地步。

  稍微平復後,他深吸一口氣,捏住布料一角,手一揚,蓋布應聲而落。

  抬眼望去的瞬間,時間仿佛就此停止。

  周晉珩想後退,卻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呼吸滯住的間隙,有來勢兇猛的洪流突破堤岸,闖進他的腦海,將他做下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假設衝垮,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都躲不掉——

  養白雪花是因為他喜歡白色;

  常燒熱水是因為他不愛喝涼的;

  整天抱著那個哆啦A夢睡覺,是因為那是他送的;

  離家出走蹲在百貨大樓門口,是因為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買這所房子是為了送給他,因為他曾說過喜歡安靜,想住到山上去;

  被他燙傷手、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踐踏也不生氣,是因為真的很喜歡他。

  小傻子每分每秒都在拼盡全力對他好,他的「喜歡」是全世界最單純的「喜歡」,只要那個叫周晉珩的人高興,他就心滿意足。

  可周晉珩做了些什麼呢?

  他一次又一次利用、傷害、欺騙這個全世界最愛他的小傻子,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將他拋到腦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別人。

  連那句「喜歡」也是他先說的,他懷揣著敷衍應付的心思信口放言,小傻子就當了真,如珍似寶地揣在心裡,然後千倍萬倍地回報給他,奮不顧身地愛了他三年。

  直到臨死前,都在用最笨拙的方法為他開脫罪名,自己不去打擾他,也不讓其他人給他添哪怕一點麻煩。

  一束斜陽透過窗戶落在桌子上,照亮了那幅在黑暗裡藏了很久、剛剛才得以見天日的畫。

  那是一幅肖像畫,畫中人鼻樑高挺,眉目深邃,有著一副令世人艷羨的好相貌,他微抿薄唇,神態倨傲,好似天地萬物都不足以讓他納入眼中。

  而畫外有著一模一樣面孔的人,頹喪得仿佛失了魂,夕陽將他孤寂的影子拖長,渙散無神的視線落在那幅畫上,跟從前那個既狂妄又愚蠢的自己對視。

  他才傻,他才是真正的傻子。

  答應要給他的東西,易暉一件一件親手送到他面前,可他承諾過卻沒做到的事,再也沒有重新兌現的機會了。

  他的小傻子,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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